老张快六十岁了,还跟着我们一起翻墙过院,上梯钻顶,像只猴子,辛苦地卖着力气干活。他虽说年纪最大,长年吃苦,除了头发染上一层秋霜,面皮并不怎么显老。
他个性开朗,即使再累,也总会瘪着嘴呵呵。他的牙掉了许多,一口饭在嘴里吞来咽去要搅拌很久。而他吃饭时,喜欢讲过去的事,这样就更慢了。往往等他吃完要去洗碗,我们早已喝完一瓶刚泡好的茶。
“哎,老张,再讲讲你那时的事,好听。”
老张就将碗往旁边一放,筷子搁好,挠挠头发,又开讲了。
我将小板凳就着屁股往前挪挪,靠得更近些。
那时的物资真是匮乏呀,哪像现在的孩子整天鱼呀肉呀,还这不吃那不吃。我记得,我九岁时,与大哥一起溜到生产队的仓库里偷豆饼。整块的不敢偷,太大了衣服里放不下,就拿那些碎碎沫沫,为此还穿了两件衣服。
结果太贪心,一下装了很多,鼓鼓囊囊的,走路叉着腿,像螃蟹。队长发现了,要搜我们的身,我们撒脚就跑。那些碎饼在胸脯,背部,胯部碰碰撞撞,弄得生痛。这样磕绊着,我们怎么跑得快,只得一边跑一边掏些出来扔掉。
当然,我们舍不得摸大的扔,尽丢一些小的,就这样,队长居然没撵上。后来才知道,队长并没有真心追,晓得我们确实饿,只不过虚张声势,作作样子。
但那一天,也真吓着我们了。我和哥哥钻进煮大锅饭的灶里,呆了一个多小时才敢出来。我们将豆饼藏在一堵墙后面,又回过头去找沿路丢下的碎饼,可哪里还有一丝粉末。
更可气的是,我们到墙那儿去拿饼时,被张四看到了,他连讹带诈,毫不费力地得去一份,这狗日的,气死人。
那天,我们脸上弄得污七麻黑,身上弄得到处都是红斑,但心里是快乐的,至少,肚皮可以真实地鼓一次。
“豆饼好吃吗,像石头样,怎么啃?”工友问了句。
这你就不知道了,豆饼,花生饼确实硬,生吃,任你牙似铁,也啃不动呀。
“哦,怪不得你牙掉得那么快,原来饼吃多了,哈哈。”
哈哈,那倒不是,谁硬啃呀,哪有牲口那么好的牙口。其实,将饼放火里一烘,马上就泡泡酥酥,香得诱人。只是,这东西进容易进,出却难出呀。吃了它,便秘呢,吃多了,大便可真是难受,恨不得用手抠,棍子掏。
但相较于饿肚子,便秘更是一种幸福。
“你个老张,刚吃完饭,没消化呢,你就说这个,咳咳。”有人作呕吐状。
老张拿起碗,准备起身。
我忙一把按住他,“别,别,还早,继续讲,爱听。”另有工友赶紧递给他一支烟,还有人给他泡了一杯茶。
老张吸一口烟,呷一口茶,还跷起了二郎腿。
那时啊,我们真的吃过糠呢,米糠。实在没东西吃,机房里的米糠也有人偷,大包小包的。弄回家里后,用筛子将粗的滤掉,留下细的。一抓一大把塞进嘴里,弄得牙齿缝,舌头底下到处都粘粘乎乎,非常甜。
细的吃不饱,粗的也不会浪费,一样照吃,只是到喉管时,像吞玻璃渣子,刺痛着呢。
说着这些,老张像在说着一种难得的美味,烟雾缭绕之中,脸上一直溢着笑,非常平静。莫名地,虽然我们刚刚吃了午饭,荤荤素素一大桌子,这一刻,却分明觉得饿得痛,嘴里满是涎水。
那时,粮食总是不够,田头地边会种些碗豆,还有大麦。待它们成熟了,碾出来后,磨成粉,铲一盆子放锅里炒熟。之后,盛半碗用开水冲,好家伙,越冲越浓,可香呢。
我每次都要吃一大碗,将碗沿碗底舔得溜光。
说到这儿,老张不自觉地舔舔嘴唇,我们也跟着舔舔嘴唇,然后,一齐将目光投向地上的碗。
碗里剩着不少饭粒,还有一点剩菜,油腻腻的。我们又将目光推向老张,老张在烟后面的脸,有些暗红。
大集体呀,大家都喜欢扯花生,因为这个时候,你可以放开肚量吃。在地里没人管,没人笑你吃多少,但就是不能带回家,哪怕一个水泡泡。
所有人回来,必须先到仓库,将身上的全部交给仓库,出门时,还有人搜口袋,一丝不敢马虎。
吃生花生大家都知道,容易拉肚子。有的人吃多了,在地里干一会,肚子就咕噜响,不得不跑到地沟里解决,再干一会,又闹开了,来回几次,整个人软塌塌的。还有的人在散工的路上,也是老捂着肚子往沟里钻。
队长怕你顺手藏了花生,在每个人方便时,还派人盯着呢。
唉,那时又穷又苦,要啥啥不足,连拉泡屎都不自由。
老张叹了口气,准备起身。我又给他续上茶,他看了我一眼,摆摆头,鼻孔一吹,自嘲地笑了。
那是啥年代哟,国贫人弱,总算熬过来了。可那一代人,整天拼死拼活苦干,还长期勒紧裤带挨饿,又有多少人理解,又有多少人记得,又有多少人珍惜呢。
现在这个好年头,很多人根本没享受到,身体已经垮了。他们老不老,少不少,干不了重活,白天看起来好好的,晚上就像鹌鹑一样,只能在床上哼哼。
说到这儿,老张猛吐出一口烟,烟后面的脸黑了下来。他扔掉烟屁股,起身拿起碗,将那剩下的饭粒和菜扒进嘴里。
他的嘴瘪着,腮帮子鼓起,吞来咽去,快步走向水龙头。
没有人阻拦。
大伙都知道,他老婆的身体就垮了,一直哼哼,长期用着药。
黄亚洲,微信,bieshanjushui。美篇签约作者。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总是纸短情长,无非他乡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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