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8年,腊月的第二十二天,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小年的日子。可奶奶却总说那是一切坏掉的开始。
在如此重大的日子的早晨,以及过往的每一个早晨,我都有不早起的特权。我裹在被子里滚来滚去,竖起耳朵听到这个不平凡的清晨的每一个声音。
爷爷一边挑水一边抽烟,他的厚筒靴踩在水泥的场坝上是一种声音,踩在石头的干沿1上是一种声音,踩在土夯的厨房的地面又是另一种声音,但一样的是都沉重有力。然后就是木桶倾斜,一整股的水柱哗的一声倒进石制的水缸的声音,清脆极了。
五次往返,缸中水位线上升到四分之三,这是两天的额度了。把扁担挂在门后,换上拖鞋,爷爷拎起一个小板凳,脚步轻快地走到场坝边缘坐下,拿出他铁质的叶子烟烟管,在场坝边的石头上敲出昨夜的烟灰,开始今天的第一次小憩。
“哪个丧德的家里的鸡把我的花菜啄得乱七八糟?等我打了农药,死了鸡鸭的可不要来哭。”奶奶尖利的声音在门口的地里响起,她在给菜地拔草,也在给圈里的小猪准备午餐,还在虚张声势地震慑不知道哪一个养了鸡鸭的邻居。
咦,有没有可能就是我们家的鸡啊,昨天姐姐很晚很晚才赶回所有的鸡。
姐姐呢,姐姐的声音怎么没有。
我蠕动着身子往窗户爬去,门口的高板凳上摊开一本薄薄的册子,铅笔和橡皮散落在书页上,还有橡皮擦出的像长蚂蚁一样的碎屑到处都是,我七岁的姐姐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地啃指甲。
“大姑儿2你作业做完没有?去看看二姑儿起了没,起了就给他热点汤饭。”奶奶从一堆硕大染着白霜的灰绿的花菜叶子中冒出一个头,刚好逮住开小差的我的姐姐。末了还叮嘱到:“不准打你弟弟哈。”
我看到姐姐的双腿甩起来,重重地蹬了了一下地,然后生气地推开摆着作业的高板凳,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嘴里念叨着的应该是对我说的话:“吃吃吃,就知道吃,就是头猪。”
听脚步声,姐姐不消五步就走到床边了,我赶紧缩到床脚,把头也裹紧被子里,躬着背蜷起腿,让整个人无限接近于一个球的形状。
姐姐的手比声音先到,一只手负责蛮力地扯我的被子,另一只手开始根据心情选择掐或者打的动作,一边招呼一边吼我:“让你睡,让你不听我话!“进而又威胁我:“你起不起?再不起我去拿扫把了哈。”
在这场理性的叫醒服务的间隙,我调用嗅觉用力呼吸,闻到了已经冷掉的用昨夜剩饭菜煮成的,带有猪油和酱油味道的汤饭的气息。
于是放弃挣扎,继续跟姐姐的手争抢棉被,等待她打累了也骂累了,就算是我赢得了胜利。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的光拉得长了点,手伸出被子也不冷了。
爷爷一边抽烟一边跟谁说着话,奶奶也在地里和谁遥遥呼喊着说事情,姐姐在堂屋里找她的跳绳,要出去跟其它姐姐们玩耍。
间或听到爷爷还是奶奶问:“二姑儿呢,狗日的,还没起啊。”
“他妈呢,打了一通宵的麻将,整天的看不到人,等才华回来看不收拾她。”
……
我还在思考,今天怎么又是烫饭啊,到底要不要起床呢?
(二)
然后,奶奶所谓的那个,让一切都坏掉的消息到来了。是一个奔跑的脚步声和气喘吁吁地呼喊声带来的消息:
“老九啊,才华死了,被人打死了,你赶紧找几个人去把人接回来吧。“
“吉祥他妈呢,才华的老丈人一起被打死了,先去把人接回来再说吧。”
我听到爷爷似乎是从场坝上摔了下去,场坝下面是我们家的甘蔗地,甘蔗砍完后还留着低矮的尖利的桩子,我听见人们兵荒马乱地去扶我爷爷的声音。
“天老爷欸!“一声尖利的嘶吼,是奶奶从地里跑回来,刚刚确认了那个消息,又目睹爷爷摔下场坝的哭喊。
然后一声重物坠地,她胖胖的身子坐到了地上,哭声震天。
人们一些扶我的爷爷,一些扶我的奶奶,一些人开始思考对策,劝说我的爷爷奶奶冷静,当务之急,还是要去把人接回来。
还有一些人,一边询问我的妈妈在哪,一边小声议论我的爸爸和外公的死因,因为声音不算太小,所以都被我听到了。
吵吵嚷嚷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也有人进进出出的。换衣服,找钱,还拿了什么东西呢,刚刚还哭到瘫软的奶奶很快恢复过来,我听见她吸着鼻子在房间里翻找了一些东西,然后迅速的出门。
他们在门外七嘴八舌地商量着什么,拿主意的人很多,终于是好一会儿过后,他们就都走了,焦急地走了。
等到所有的声音都消停了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我感到肚子饿了,于是大声地喊姐姐,但是没有人回答我。
我先是伸出了手,然后伸出了腿,确定不冷之后,才让整个人从床上起来。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打开桌子上盖着的竹笼,只有一碗吃了不知道多少天的豆豉。厨房里,冷掉的汤饭的味道从比我高跟多的大锅里飘出来,虽然我依然嫌弃它,但是我却吃不到它了。
场坝里高的矮的,好像是我们家所有的板凳都散在地上。村子里安静得很,只听得见冷冰冰的不知道什么名字的鸟的声音,还有门口田里,不知道是我家还是别人家鸭子的声音。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田边那个缺口堵住的地方,是昨天隔壁小军哥哥他们玩泥巴的地方,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昨天堆好的泥巴被踩扁了,上面都是胶鞋的印子,我回忆着昨天它们堆砌的样子,想要把它恢复起来。
干枯的田里,有谷草腐烂的味道,还有鸭屎长久在水里累积的味道。
太阳更暖和了,可是我的肚子真的越来越饿了。
那一天快要过完的时候,我的爸爸被抬了回来。
一群人拥进我家,然后又迅速离开,只把我的爸爸、爷爷和奶奶三个身体留在堂屋的地上躺着,一个是平躺的,一个是侧躺的,一个是靠着墙躺着的。我的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和我一起蹲在墙角,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的爸爸,那个身体应该是我们的爸爸吧。
那天的坏事情是,爸爸和外公在外偷东西被抓住了,据说半个村子的人都出动了,有的用锄头、有的用拳头、有的棍子、有的用石头,各种各样的工具把两个人活活打死。
我仔细回想了下,那天从我爸爸的身体上,失望地发现,好像无从判别具体的工具。
那天还发生的坏事情是,爷爷摔断了一根肋骨还摔瘸了腿,妈妈再也没有回来,以及姐姐被吓坏了一直不讲话。
(三)
那天后面的事情,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毕竟那时候我才一岁。
三岁那年,爷爷某天夜里失足滚下河塘。天亮被赶集的堂哥发现时,整个人血肉模糊地倒栽在泥泞里,像一颗滑稽的枯树,那条瘸腿像没有树叶的枝桠。
池塘边的房子里住着一位寡妇,出事后再没露过面,据说是搬走了,而爷爷醒过来后就疯了。
那一年,姐姐还是不说话,妈妈还是没有回家。只有奶奶,有精神的时候,依然会咒骂啄了我们家菜地的鸡和鸭的主人。
五岁那年,爷爷在和我玩泥巴时踩到青苔跌倒,头磕到了姐姐放在院子里准备装栀子花的玻璃瓶上头,玻璃瓶碎了,爷爷人没了。
我看着地上的爷爷,仰趟在地上,头枕着玻璃。姐姐站在旁边,拿着剪好的栀子花,一大把,她也看着爷爷,张着的嘴巴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又转头看看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的奶奶,跌坐在地上,木桶也跟着跌倒,里面的衣服和水四散开来,像一根又一根的细线,流到了我的脚边。
我就跟着那细线跑过去,看它越来越细,流到了院子的尽头的土地然后消失不见。姐姐走过去想要扶起奶奶,却发现她像地上那滩泥巴那样,怎么都扶不起来。
爷爷被埋到了泥巴里,奶奶问我怎么坏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呢。
她大概是不需要我回答的,姐姐也不回答她,她只是一直说一直说,好像把事情搞清楚了,一切就会好起来似的。
最后,她得出了结论:“就是那年腊月二十二,我不该早上起来没翻黄书3,看看那天的日子,看看有什么避讳,我以前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翻黄书的啊,为什么偏偏那天没有呢,为什么偏偏就是那天呢?”
为什么偏偏就是那天呢?
我却不觉得,事情是从那天才开始变坏的。
备注:
1、姑儿:四川方言,连读作儿化音,无意义的称呼后缀。如“大姑儿“即老大,”二姑儿“即老二。有时也作名字后缀,如“晴晴姑儿”,即“晴晴”,一般是亲近的人对小辈非正式的称呼。
2、干沿:四川方言,取其音“gan(一声) yan(二声)”,具体字不清楚,指代房屋门口屋檐遮盖的半开敞区域。
3、黄书:即黄历,在乡村流传的以日历为主要功能,涵盖房屋勘验、测吉凶、阴阳八字、土偏方等多样化内容的综合性小册子,以年为单位发行,在集市、乡村小卖部即走村流动商贩处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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