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中夜，眠觉，开目暗中视承尘，恍若有思，梦境犹新，欲追之，又不复忆，所梦者，无非故园故人，风物山川。如苏轼一日假寐，梦归纱縠行旧宅，遍历蔬园，坐于南轩，又提笔作文，文中之句尚记，觉来不胜惘然。中年之梦，大抵如斯。

乃篝灯，辗转伏枕上闲翻书页，帘外微闻人语，未审是夜归者，亦或为早行人。忽念唐人皇甫松《梦江南》 小令一首：“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

余年少时即诵得此词，王国维言其情味深长，在乐天、梦得上。彼时绝爱其辞藻清丽，兼有江南切慕之思。自甲戌岁负笈沪上，积于今近卅载，此身未尝一日不在江南，是以梦中反时有中原故土之怀。

所怀者，亦如皇甫松，小桥畔，篱落旁，乡音切切，有人相逢对面立，言之絮絮，尽在耳边，谛听处，又茫然不辨，一枕觉来浑忘，梦回时，长夜沉沉未央，不尽浩叹，可胜迷惘？

后记：

学生笃之，居江南，自别后，十数载未之逢。曩日夜聆其所度《梦江南》曲，未免起幽渺怀远之思，遂作此文，遥寄之。

笃之览毕，复曰：“老师酣墨写照入胜，皇甫此篇确实可人，牵惹幽渺之思，老师从容行止于江南，山川近人，艳羡不已，而自忖流连数载，虽殊未知足，已属幸甚！”

则对曰：“犹有未尽之言……一生梦魂所牵，总在江南。”

笃之慰曰：“无妨大美，言常难尽意，而读者之感每溢于弦外之音，老师珍重！”

是以又静思细味其中蕴藉含蓄之言，聊成一篇，略足不尽之意，少陈弦外之音，附后：

诗贵含蓄，数言寥寥，其境界幽渺，而意往往在言外，唯体贴涵咏，方可徐得之。

后主有“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句，读罢，江南清秋之景，宛在目前，然细味之，又非此清秋一景，袅然不绝而引人入胜者，乃愁思一缕，动人情肠。素月一轮，玉笛几声，凭栏颙望，那人却在烟波江上，蒹葭正苍苍。是以凄怆之意尽出。

唐人皇甫松《梦江南》小令一首，写其闲梦，梦回江南，有句曰：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每念此，真觉其境如画，其情如诗，仿佛身自徜徉，泽国水乡，如在睫前，如在耳旁——夜雨萧萧声，碧波漾漾声，和以桨之欸乃，笛之清扬，更有乡人，撑伞缓步行桥上，相逢对面立，乡音亹亹不倦，桑麻事，闾巷情，语半晌。

篷窗渔火，荧然水上，微风起处，縠纹细铺，孤光照水，倏而散作点点星光，直让人心旌摇荡，可堪梦回枕上，觉来惟对屏上红蕉，漏尽更残，最断人肠。

是以语之蕴藉，意之无穷，非为不言，乃为寄言，以不言而言之，尤增味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