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奇峰
本文选自《幻想即现实》
在人的所有习性中,没有比吃更能表明人的动物性了。不管是不是绅士、淑女,也不论他或者她如何严格遵守餐桌上的礼仪,吃喝都应该算是一件不雅的事情。就那样把液体的、固体的、半固体的、各种颜色的、荤的素的、形状不一的、大小不等的各种物事往鼻子下面那个被称为嘴的肉洞里塞,然后还要用起着磨子作用的几十颗被称为牙的东西将那些事物碾磨、混合均匀,当然还要添加唾液等暧昧的物质,其过程之拖拉、烦琐和黏糊,想想都让人觉得难受。从这一角度看,人远不如他们自己制造的手机、这个精致的小东西的某一处有一个更加精致的小孔,在其中插入一根清清爽爽的电线,它只需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若干时间以后,就优雅地“吃饱”了。
尽管不雅,不吃不喝也是不行的。跟手机充电相比,人的吃已经远远超出了获得能量的范围。在阶级社会中,一个人能够弄到什么东西吃,跟他有多能干大有关系。吃得好不好,事关其地位、身份甚至尊严。
既然吃跟自尊等有关,通过吃来满足自尊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典型的表现是吃珍稀动物。珍稀动物在营养学上是否就有特殊价值,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想象层面,将因稀而贵的动物吃进肚子里,会使自己也沾染些独特和珍贵的特质。这种想法衍生出来的逻辑就是人是不珍贵的,只有吃了珍稀动物人才会变得珍贵。
表达极度的情感,也常常用吃。女对男说,我爱你爱得恨不得把吃到肚子里,而且说的时候还做呲牙咧嘴状。在一切与爱情有关的山盟海誓中,这种表达最具有爱到极处之后要跟对方同归于尽的特点,因为吃人是犯法的。
有趣的是,对最恨的人也会用吃来表达情感。比如,“壮志饥餐胡虏肉”。吃吃倒罢了,还要在饿的时候吃,那才吃得更解恨。
有人做过研究,组成人的所有化学元素,大约经过五年就会全部换成新的。也就是说,此时的你,跟五年之前的你相比,已经是由完全不同的物质组成的。假如你可以活一百岁,你就会这样变化二十次。这可是真正的脱胎换骨。组成此时那个新的你的物质,全都来自你最近五年吃的东西。一个有趣的联想:如果你最近五年吃了很多北京烤鸭,那么,在一双很科学的眼睛里,你可能就会被看成是摇摇摆摆走路、嘎嘎乱叫的鸭了。以此类推,你可能会被看成猪、牛、羊、马等等。
醉翁之意不在酒,食客之意也不在食。即使是对刚刚出生的要儿,吸乳头也不仅仅是为了吃,还为满足亲密感和安全感的需要。一个科学实验:将一只小猴子放入一个笼子,笼子里有一只用铁丝做成的母猴,它的胸前有一只奶瓶,还有一只用绒布做成的母猴,胸前没有奶瓶。实验结果是,小猴饿的时候会去吸铁丝猴胸前的奶瓶,大多数时候,却会依偎在绒布母猴身边。这个实验证明,有奶并不就是娘,或者说,吃并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吃是一种满足本能的状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几个人一起吃饭,实际上是相互看着对方满足本能需要,所以也是一种相互“示弱”的状态。这相当于对他人说,我也是人,我也有人的基本需要,等等。因此吃饭的气氛经常会是轻松安全的。当然,鸿门宴之类的饭局不在此之列。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吃的是鸿门宴,他这一辈子的长短就很让人担忧了。
好吃还可以是一个人的基本美德。因为每个人嘴的运动总量大约是相等的,一个人嘴部运动如果大多奉献给了吃,那他就自然不会用那张嘴叽里呱啦地向他人施虐了。对于饶舌、啰唆和爱好传播流言之人,最好的治疗莫过于用食物把他们的嘴填满。
吃如其人,也许比文如其人之类的更加深刻。我们吃着吃着,就把大自然中的物质装入了我们的身体,或许还把大自然的精神装入了我们的心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吃是我们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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