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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记:死亡与少女【女性书写小辑】

临渊记:死亡与少女【女性书写小辑】

作者: 中华文学选刊 | 来源:发表于2019-03-06 17:32 被阅读0次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3期选载草白 《临渊记三题


    “三八妇女节”即将来临之际,本刊“非虚构”栏目推出“女性书写小辑”,以四篇风格、取材截然不同的作品,呈现女性书写的不同面向:身体与灵魂、生育与劳作、成长与衰老、情感与思辨……今日推荐草白《临渊记三题》之中的《少女》。



    草白|女性书写小辑

    1981年生于浙江。著有小说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等。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浙江青年文学优秀作品奖等。现就读于鲁迅文学院与北师大合办的研究生班,即将出版文集《少女与永生》。

    No.1 草白其文


    临渊记·少女


    那是我们所有人第一次离开家,住进一间由教室改造而成的寝室。墙壁脏兮兮,床铺吱嘎响;窗玻璃是破损的,深夜的风从破损的地方进入,吹到我们露出被窝外的脚尖上,有一种露宿荒野的感觉。

    那是1993年初秋,我们带着饭盒、大米、换洗衣物、零钱等,成为珠溪中学的一名寄宿生。几乎所有人都携带一只大箱子上学,那种木制的箱子是祖母或母亲的嫁妆,油漆剥落,死气沉沉,又因过于庞大、装物太少而显得体形荒诞。

    我没有箱子。当她们挨着床铺灵活地爬上爬下,把毛巾挂在床沿与窗缝之间的绳索上,站在各自的箱子前叽叽喳喳地吃饭,我只能站在窗前角落里,稍有不慎,那个吃了一半的饭盒就会从窗台“哐当”一声掉到水泥地上。

    那个女孩有一只绿箱子,类似于夏天卖冰棍的小贩用的木匣子,却要精致许多,那鲜明的绿漆早已与木头的纹理渗透,融合无碍,给人一种奇异的沉静感。

    箱子的主人就是小莫。

    那时候,我并不认识小莫。她是隔壁班的。她和别人不同,从不站在自己的箱子前吃饭,有时侧身坐在寝室外面的台阶上吃饭,有时站在那排水泥栏杆前,背对着我们,好像被人撞见在那种地方吃饭是一件羞耻之事。

    通常当我们还在叽叽喳喳地把脑袋埋在饭盒里,边吃饭边大声嚷嚷的时候,小莫已经吃完,拿着铝制饭盒从寝室外面走进来,她体形纤巧,走动的时候有股难言的轻盈感,让人想起春天的燕子轻而欢快地掠过池塘的水面。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这个女孩是谁。她一开始就显示出的与众不同给人一种暗示,让人忍不住去猜测她的来历,为什么要来这所简陋的乡镇中学。她应该去一间更好的学校,住到一个更好的宿舍里,更不用以花布将自己隔绝在逼仄的空间里。

    她床前那块蓝地白花的布吸引了我。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种白花叫鸢尾。它们长在水边,叶片轻盈,花瓣缀着露珠,带着水生植物的清亮与光芒。

    小莫在那块棉布所遮的地方听歌、睡觉、发呆,偶尔发出一点声响,那是她戴着耳塞跟着磁带里的流行歌手在学唱。她总是很谨慎地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音,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不知道我们早已关注她,任何从那个角落里发出的声音都会引起我们的侧耳倾听——蓝布一直垂挂床前,本意是要与世隔绝,结果适得其反。

    黄昏时分,晚自习的铃声响起之前,我们从寝室里出来,走在那片通往教学楼的水杉林里,高大挺拔的树木将微光局限在一片昏蒙的区域里,循着暗夜来临之前的最后一些光亮,我们悄无声息地走着,脚下树叶发出轻而温和的碎裂声,深秋的晚风携带着远方的凉意而来,让人疑心这片林子就像漫无边际的青春期,走不到尽头。

    或许,在那片水杉林里,我看见过小莫匆匆行走的身影,那个身影和我一样走在去往晚自习的路上,可我想不起她的脸,她的容貌更无法进一步得到确认。印象中,她的皮肤比一般女孩略黑,脸庞小而精致,双眸清润,耳形秀丽,没有佩戴耳环,耳垂上也没有留下任何孔洞。总之,她整个脸部的轮廓极美,举手投足间漫溢出一股少女的清丽与哀愁。另外,那时候,她的唇上已经长出一圈纤细的淡黄色绒毛,让人联想到一种叫桃子的水果。

    现在,我还能清晰地想象她的声音。如果有一天,那个属于她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我一定可以毫不费力地捕捉到。那些人的脸我已经记不住了,她们的声音却依然存在,所有在那个时间段里认识的人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声音,不会互相混淆。

    学校后面有一座寺院,不远处是农田和溪流。那时候还有炊烟,空气中弥漫着一些颗粒状的物质。露天电影就在那个晒谷场上每周三如期进行。我们很快就深深爱上了这每周一次的狂欢夜气氛,没有作业,不必上晚自习,教室和寝室都空荡荡的。

    所有人都在外面,在夜色弥漫的田野中穿梭,在白色幕布的前面和后面奔跑,或者安静地坐在某个坡地上,聆听溪流发出的声响,沉浸在邈远事物里暂时遗忘了一切。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但凡经历过这样的夜晚,都会变得和往日不同,他们会在日记里记录下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某部战争片的结局,某场影事的中途忽然暴雨如注,银幕上盗贼窃了古墓被判斩首,鲜血把河水都染红了等等,却对真正触及内心的东西避而不谈,不是他们刻意想要隐瞒什么,而是那些东西的存在非常隐秘,飘忽不定,很难被人清楚地意识到。

    对那些夜晚可能发生之事,我早已淡忘。没有具体的细节,更没有戏剧性的场景让我记住其中的一两件。只有一种模糊的情绪,隐约的兴奋感到了周三的中午便被周期性地激发出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赶去看露天电影,谁也不知道那些不去看电影的人去了哪里,当我盯着那块白色幕布时,身边大都是附近的村民,比我小很多的尚处于小学阶段的孩童,却很少看到与我一起学习的人。

    有人看见小莫坐在那座寺院门口,几乎每天黄昏都坐在那里,连星期三也不例外。从吃过晚饭到晚自习开始这段时间,她都在那里。她们说她在等一个男孩。那是男孩上学的必经之路。

    这件事情忽然被很多人知道了,他们不自觉地加入传播这件事情的队伍中,并感到兴致勃勃。男孩的父母不仅知道此事,还发出了明确的反对信号。看来,事态已经扩大,发展到了对小莫不利的地步。

    我一点也记不得怎么和小莫熟识起来,并成为她的核心密友,参与她的秘密,知道她有时候点着蜡烛坐在寺院门口的石凳上等那个男孩,不知对方已经更换了上学之路。

    有一天,小莫对我说,你帮我去问问那个人看,为什么会这样。

    于是,某天放学时分,我果断地将那个人拦截在教学楼后面的水杉林里。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我用的是小莫的语气,而不是我的。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莫名其妙地望了我一眼,好像在埋怨我多管闲事,或许是认为我不够美,根本不可能懂这些事。这一眼触怒了我,我将他的沉默视为拒绝,并将此结果添油加醋转告给小莫。

    后来,那个下雪天,那个男孩带着三个朋友来我家找我。我们一起去了小莫长眠的地方。积雪很厚,但并没有将整个大地都覆盖住。我们踏在泥泞的雪路上,风把雪花吹在脸上,寒冷像饥饿的兽在天地之间肆虐,伺机吞噬掉我们。天寒地冻,一旦想到此行是去看望一个死去不久的人,我便感到极不真实,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舞台上发生的事,总有一天,我们会被告知演出结束,悲伤终止,死者复生。

    站在小莫埋身的地方,男孩表示等以后有钱了,一定要将这个阴寒之地修缮一新,弄点石狮子石凳子什么的。男孩黯然而坚定的神情,像是在进行某项宣誓活动,而我们是应邀前来观摩的。我想起清明扫墓时看见的那些老人们的墓地,非常气派,他或许也想要将小莫长眠的地方装扮成那个样子,弄成一个真正的坟墓的样子,一个墓地所要具备的硬件设施它都要有。

    男孩的想法天真而虔诚,带着赎罪的意思。我忽然有点可怜他,当同龄人还在为学业发愁的时候,他却在想墓地的事,想着将来如何安慰亡人,以弥补过错。他的想法世俗而实际,是对成人思维的模仿甚至照搬——那是小莫死后,他唯一能想到的可做之事。

    1994年春天,我们的体育课统统变成了跑步课。我们不仅在学校的煤渣跑道上跑,还跑出校门,跑到竹林和晒谷场。我们绕着村子庄奔跑,跑上山坡,在林子里跑,在草甸上跑,跑过水电站、婴孩塔、废弃的养蜂人的小屋,最后,我们沿着湖的边缘跑。

    地点的改变给枯燥的跑步课增添了乐趣,而且每次奔跑的线路都不尽相同。一旦开跑,我们便无法停下,好像脚下有无穷无尽的力气,从我们奔跑的动作中不断生长出来。

    那年春天,我们年轻的体育老师带着全年级的同学在路上跑。当我们在教室里上英语课、数学课、地理课,他们在跑步;当我们看着窗外发呆,他们已经跑到那个山坡上了。

    少女小莫也是其中一员。当我在数学课上发呆的时候,小莫和她的同学们正跑出校门,跑上坡地,跑过竹林,沿途经过水电站、婴孩塔、废弃的养蜂人的小屋,还有一条长长的被松针覆盖的林间小路,他们肯定会绕着湖水跑,或许不止一圈,一切都取决于那个年轻体育老师的心情。

    我和小莫无数次地跑过那个湖泊。在身体的晃动中,我只感到湖水不是水,而是某种固态物体的凝聚,以蓝绿色系的目光笑意吟吟地望着每一个经过它身边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湖,而是人工水库,日积月累,成为丰盈的蓄水池,以备旱季灌溉之用。随着夏季来临,我们不再跑步,开始在校园的阴凉处练习投掷铅球和仰卧起坐。

    也就从那时候起,小莫开始坐到寺院门口的石凳上。天黑了,晚自习的铃声响了,虫鸣沿着草叶爬上来,她还坐在那里。她随身携带火柴、白色蜡烛、水果刀和酒精饮料。她点着蜡烛,在自己手腕上划上很多刀,任酒精饮料烧灼喉管和胃。一天天过去,她在那座寺庙门口,反复折磨自己的身体。经过那里和没有经过那里的人,都看见了,知道了。而小莫只想让那个男孩看见,想让他知道。

    男孩不再经过此地,男孩的妹妹监督着哥哥,和他一起上下学。有传言说男孩可能要转学,举家跟随即将出门打工的父母远行。

    有一天,小莫从寺院门口的石凳上起身,回到黄昏的水杉林里。水杉林东边有一排水龙头,那是学生们洗漱和清洁物品的地方。角落里有一口井。

    那是1994年初冬,井水温暖而洁净。清晨时分,有白色热气从那个圆形孔穴里冒出来,到了黄昏,便有师生陆续来井台边浣洗衣物。穿深绿色毛衣的小莫蹲在那里洗头。她的头发很美,乌黑而充满光泽,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暮色中,她一遍遍地从井里汲水,一遍遍地洗那愈发黑亮的头发,好像它们天生地需要水的润泽。

    除了那片静默挺立的水杉林,谁也不知道小莫是何时离开的。很多天过去,井台边依然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洗发水的气味。在以后的生命里,那种气味一直没有再次出现,以至于我并不能在此将它准确无误地描述出来。

    那个穿黄色僧衣的人,在昏暗的寮房里,向我们讲述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他说的那些,我们并不感兴趣,也无好奇之心。可是,一个僧人能耐着性子和我们说那么多,到底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这是让我们感到诧异的。他说话时眼神炯炯,微微蹙着眉,僧衣扣子外面露出的喉结一鼓一鼓的,好像在艰难地吞咽口水。

    他具体说了些什么,如今我早已忘记。那无比虔诚及笃定的神情,在此刻的回忆中分明带着滑稽的意味。他不仅自己相信那个世界的存在,还要迫切地说服别人也去信。

    我和那个叫英的女孩,除了觉得好玩,别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在经过寺庙门口时,我们会嘻嘻哈哈地打趣道,哎,我们的师父住在里面呢。哎,哪一天我们不用上学,随师父一起去云游算了。

    “师父”总是不定期地要求见我们,用同一种语调,简洁而反复地描述同一个世界;也会很长时间没有现身,不知去了哪里。当我在别处,在山坡或稻田边上,看到庙宇黄色外墙上的“佛”和“南无阿弥陀佛”字样时,便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拂来。如果那房子的颜色和普通民居一样,或许便不会有这种感觉。我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断地去追溯它,却毫无结果。我总是感到莫名的不安,又无法解释这不安感的由来。好似有一种试图将我们带离这个世界的力量始终存在。

    那是五月的一个中午,天气燥热,让人昏昏欲睡,那个穿黄色僧衣的人忽然出现在学校操场上。他拎着一袋枇杷,一摇一晃地,向教学楼这边走来。他的出现引起了轰动,在他身边马上围聚起一大群男同学,他们拍手,跺脚,吹口哨,兴奋地尖叫。

    我和英已经出了教室,站在走廊上,穿黄色僧衣的人向我们走来,将手中的枇杷递给我们,双目炯炯地望着我们。在众同学的簇拥下,我们走在去往笑眯眯照相馆的路上。一路上,那些男孩始终跟着我们,眼睛晶亮地盯着我们身边的那个人看,除了拍手和尖叫外,他们还想要发出某种更为明确的信号,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语言。合影里,我和英穿着校服,很不自然地站在黄色僧衣的两侧,手脚僵硬,不知该如何摆放。

    “师父”到了另一个地方的另一座寺庙后,给我们寄来一包佛教书籍,黄黄绿绿的封面上,印着菩萨或佛陀的像,里面都是一些宣扬因果报应的小故事。在随书附寄的红色小本子上,我和英都被郑重地赐予了法号,两个字的,是世俗世界里两姐妹的命名方式,有一种很怪异很新鲜的感觉。

    放暑假了,“师父”来信邀请我们去那个叫太平寺的地方玩。我们当然没去。一个青烟缭绕的世界,弥漫着香烛瓜果的气味,还有木鱼声声,这哪里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

    那时候,我们经常跑到山坡上玩,躺在草甸上看树影和云朵,偶尔邂逅牧羊人赶着羊群从坡地上下来。黄昏的夕光在远方和竹林间游荡。我们大声而夸张地呼唤每个路过山脚下的熟人,他们的名字被嘻嘻哈哈的我们含在嘴里,发出模糊而欢乐的尖叫声,有一种戏弄人的快感。

    小莫失踪的那个黄昏,我们就躺在山坡上。后来,我们又赶回那里,不过心情完全变了,小莫的名字被所有人含在嘴里,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我们打着手电筒,漫山遍野地呼喊、寻找,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好似找寻失散已久的自己的魂灵。

    深夜,我们疲惫不堪地回到那个摆有许多木箱子的寝室里,被小莫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绝望包围着,很快睡着了。凌晨时分,小莫来到我的睡梦中,侃侃而谈她的历险经历。她不是沉入湖底,而是去了一个更遥远的地方。在大山的另一边,靠近大海的地方,她听音乐,唱歌,伴着海浪起舞。

    快点长大吧。

    等你们长大了,就可以来这里找我玩了。

    梦里的小莫异常兴奋,为摆脱某种我们暂时无法摆脱的东西而雀跃,大笑时露出贝壳一样湿润而洁净的牙齿。一夜间,她已由少女成为一名无忧虑的成年女性,这真让人羡慕。

    这边的世界里,人们最后一次看见小莫是在井台边。深绿色毛衣,蓝色牛仔裤,黑色丝绒一样的长发。

    少女小莫消失在1994年10月28日黄昏。

    2016年暮春,我完成短篇小说《少女与永生》。这个以小莫为原型的短篇,经过多年酝酿,数易其稿,终于画上句号。那天,我骑车去了郊外,就像许多年前从家里骑到寄宿学校,一路上,往事如路边的风景,纷至沓来。黄昏时返回家中,我已如释重负。几天后,我把小说发给责编W先生。随后,便慢慢将此事淡忘。

    第二年秋天,我与W不期而遇。他还记得那个小说,想了解更多其背后的故事——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了解什么。

    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以“我”的迷惘和自省贯穿始终。小说里,小莫有一个忧郁而普通的名字;林玉瓶,而那个男孩则叫马良。小说的叙事从林玉瓶自沉多年后、“我”与马良的交往开始,中间不断穿插“我”与马良对她的回忆。这回忆常常是由“我”引发,马良无可奈何地接受,被迫配合着完成。事实上,当年的“我”几乎是与林玉瓶同时爱上马良,不同的是“我”隐而不发,而林玉瓶热情表白,最终恋情失败而自沉,以致多年来“我”心难安,感到林玉瓶的死与“我”有关。

    这个小说太含糊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W坐在我面前,直言不讳地说。他好像不是指责小说本身,而是在质疑我的态度。我应该有更新鲜而明确的态度。

    你应该表达得更清楚、更准确,那才是有意义的。W振振有词。那通常也是我对一个小说的期许,准确而清晰地表达一个东西,哪怕这世界上并没有那种东西的存在,小说家的使命不就是要制造出这样一个东西来吗?

    我承认他说得有点道理。一个少女的死亡,其意义何在?我到底想要表达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苦苦思索,却依然无解。

    或许,我想探讨的是死亡本身,一个人年纪轻轻地死去,主动索死,到底有没有意义。

    毫无意义。沉思片刻,W冷冰冰地说道。人们不会因为一个女孩的死而同情她。那种同情即使有,也是一时的。人们很快就会忘了她。再说,女孩的死真的是自觉选择的结果吗,还只是临时性的表演?一个少女对死亡能有什么深刻的见解?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事情对自己的人生意味着什么。

    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忘了她对吧?W以一种胜利者的口吻,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从未想到我的编辑是一个如此冷静且咄咄逼人的人,他好像不是在谈论小说,而是在谈论一段无足轻重的人生。

    谈话一时陷入僵局,我希望就此结束,不要再谈了。写出一个失败的小说,将它束之高阁,或丢入废纸堆,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

    有一会儿,W没有说话。我们试图把话题引向别的地方,却没有成功。他看着我,直了直身体,好似发出离开的信号。可他并没有离开。

    那是,一个很特别的故事。他迟疑地说。

    我点点头。

    或许,我想……你可以重写一遍。

    我疑惑地望着他,好似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这给了他错觉。

    W马上切换到职业编辑家的角色里,滔滔不绝。忘掉这个小说,换一个角度,写一个全新的。你不仅要完成对既定素材的超越与转化,还需具备一种广阔的人类的视野,把它当成全人类可能拥有的共同经历去写。所有写死亡的小说,没有一种哲学性的深刻,都是不成立的。当然,死亡很难表达,太多的陈词滥调,都没有意义,要想死亡具有意义,你的表达必须是有意义的。

    你要知道,所有伟大的小说,最终都会指向一个共同的方向:虚无。

    ……

    我忽然想起W来自那个毗邻海边的石头城,多年前那个穿黄色僧衣的人就去了那里的太平寺。有一些从那座寺庙里寄出的资料和信件,仍留在家乡的阁楼上。

    你那里有个太平寺。

    什么?

    太平寺,我说有座寺庙叫太平寺,在你老家。

    没听说过。

    太——平——寺。我把那三个字,拆开来又讲了一遍。

    W依然说,没有。没有那个地方。他的声音显得冷淡,还有点不快,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在一段关于小说的谈话里忽然插进一座寺庙。我不是佛教徒,他也不是。

    没有太平寺。居然没有。或许是W的记忆出了问题;或许是因为那座寺庙地处偏僻,不为人知;或许,它真的不存在。

    难道这世上并没有这样一个地方?

    ……

    此后,我再也没有遇见W,更没有与人谈论过那个小说。我完全放弃了对那个小说的书写。

    1994年初冬,一名叫小莫的少女自沉湖底,被人发现时双眼微睁,右手臂曲折,右手紧攥一束枯萎的水草……这些年里,我也一直在寻找小莫在那个漆黑的冬夜里所寻找的、能被我们紧攥在手心里的东西。

    有时候我想,一个人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能拥抱死亡,大概也是一种独特的向永生致敬的方式吧。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3期

    选自《野草》2018年第2期


    No.2 草白其人


    自然的女儿——草白印象记


     文|王威廉

     

    和草白认识竟然那么多年了,这让我不免有些吃惊。吃惊是因为,那么久的朋友,那么好的朋友,迄今只见过一面。2015年的春天,我在宁波《文学港》的办公室里坐着,远远就听见了她的声音。她的语速很快,仿佛要把一段话急切地抛出,语调又有着孩子气的尖细,在词和词的连接处,有着浓浓的江浙风情。和她通过无数次电话,她的声音,成了我最熟悉的她。声音以外的老友,又会带来怎样的惊喜呢?我飞速跳出办公室,看见她在楼道里拖着行李箱,柔顺的短发蓬松地绕成弧形,瘦弱的身体藏在宽松的棉麻衣衫里,活脱脱是传说中的“森女”,满是雨后树林的气息。我大声喊了她的名字,其他人哈哈大笑起来,笑我的唐突和激动,好像粉丝遇见了明星。

    他们并不知道,我和草白的友谊已经有了漫长的历史,无论写作还是生活,她都是我乐于请教和交流的挚友。给这样的朋友写印象记,我总是谨慎的,因为所有的印象记都有变成漫画的风险。我最喜欢的印象记,还是《世说新语》,寥寥数笔,写一件事,一个动作,甚至,只是一句话,都极为生动传神。可问题在于,我对《世说新语》依然无法做到十分的信任,那些截取,那些塑造,无疑暗含了作者的价值取向。魏晋人充满烟火气的日常生活,是我特别感兴趣的地方,可它真的在《世说新语》中吗?

    说这些,也许是我不自信的表现,我怎么能写出草白的形象呢?她是那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谈及对一个作家的印象,最深的其实还是对其作品的印象,都说文如其人,人如其文也许更准确,我们不可避免,都被语言所塑造。我第一次知道草白这个古雅的名字,是因为读到了她的散文。现在的许多小说家都不愿意写散文,他们怕自己不多的人生经验在散文中被透支,也怕散文的写作干扰了小说的写作,从而便用专一代表专业。当然,从大的方面来说,现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也影响到写作这个行当,作家自觉局促于自己的文体道场,本是无可厚非的。可我还是向往那种大文学的写作,就是无所拘束,只将文体当成是内心之思的某一种具体的承纳形式。因此,我也爱读诗,爱读散文,我是在网上一个“80后”散文写作群里,读到了草白的散文,眼前一亮,这文字里,诗、思、人都在了。

    草白的散文并不长,都是一些错落有致、直击内心的短章,寥寥几笔,一片灵魂的风景就出现了。 印象最深的,是她一篇名为《一个懂鸟语的人》的文章,我被感动了。她写了一个哑巴与鸟儿的无碍沟通,这确凿证明世间有我们听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天籁之言。我分明感到,那哑巴的形象正是她对人类存在的一种认知。人,其实很大程度上对话语交流是不信任的,尤其写作的人,更加深谙这一点,因此,作家的只写不说,便是对回答的不抱希冀,只求心间的话语物化为文字,得以自足自立。而鸟儿作为上帝的天使,又使那不求回答的话语,获得了神秘而超越的回应。因此,哑巴又何尝只是草白?我们每个人也许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哑巴。那个哑巴的形象,从此在我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迹。

    对她的散文,实在还想多说几句。

    她的《消失的孩子》,不妨视为一篇小小说,他的童年怎么就不见了?童年是什么?没有童年的童年,会是如何的境地?我回味了许久。还有《听话》一文,里边的祖母形象极为生动逼真,“听话”也有了两重意思,一是听祖母说话这个行为,二是虽然听得太多而觉出了“重复的悲哀”,却还是真正听进去了,将老人的美德铭记于心。那种微妙的情愫,在草白笔下缓缓流淌,温润人心。《野果》再次证明了“草白”这个笔名绝非随意而起,它注定了作者与大自然的无限亲近。吃,是人与自然最深层的接触,是把自然请到人的内部来的过程,这其间的奥妙,已经被草白发现。体现在生活中,她基本上是个素食主义者,最多喝喝鲫鱼豆腐汤什么的。

    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情,滋养我们写作的,大多是一些历史上的亡灵或是现实中的著名人物,他们离我们有时太过遥远了,因此,当自己的身边出现了优秀的写作者,那种感觉就像是暗夜中遇到了同行者,可以给荒原上踟蹰的自己以巨大的慰藉,能够让我们在脆弱与迷惘之际,依旧敢于壮胆放歌。草白那森林般的宽容与神秘,让人乐于和她一起耽于做梦,轻松自在,故而我时常把一些未成熟的想法与她分享,这也是向她学习的过程。

    某个周末,我和草白在网上狠狠聊了一次,好像聊到了凌晨,那对按时作息、生活规律的草白来说,尚属首次,估计网络那头的她早已是睡眼朦胧了,但她拒不承认,带点逞强的味道。那次聊天,终于让我们接上了头,我们很开心,就像是两个蠢蠢欲动的革命党。对于现代文学的热爱,对于写作创新的渴望,都让我们兴奋和激动。我觉得我们应该一起做点什么,思来想去,便拉她和我一起参与台湾的联合文学新人奖,我告诉她,这是王小波得过的奖,你要能得,那就厉害了。我这么热情,当然是给自己的又一次慰藉和壮胆;一起参与评奖,无疑是想把我们变成一起作战的战友。

    草白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架不住我再三忽悠,她终于同意了,她说:“好吧,我可是陪你的。”很快,她写了一个短篇,叫《木器》,那是一个爱做木匠活的老爷爷。主题是死亡,叙述却有一种孩子气的单纯腔调。“爷爷老了,大概快一百岁了,一个人不是皇帝,却活那么久,这简直自取其辱。”开篇第一句,多好的语感。小说里有她散文的韵味,又多了想象、虚构与诗性,那个叙述的孩子,在我脑海里活灵活现的,就是童年的小草白。

    几个月后的一天,草白神神秘秘地给我发了封邮件,她说有人通知她获奖了,但她觉得那是假的,是有人想骗她。我看了她转发来的贺信,上面言之凿凿地写着:“草白的短篇小说《木器》夺得了第25届台湾联合文学新人奖的首奖。”我瞬时就激动了,赶紧祝贺她。但我越是祝贺,她越是惶恐,她反复质疑这件事情的可信度,觉得也许是有人跟她恶作剧,甚至诈骗。因为那时还没到公布奖项的日子,她的那种态度,让我也迷惑了起来,现在网络骗子横行,莫不是像她说的,其中真有诈?我建议她给组委会邮箱发信确认下,然后还不忘提醒她,如果有人问她要钱说要寄证书奖杯什么的,一定不能给!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草白当然无可置疑地荣获了那个奖。她去台湾环岛了一圈,给我寄了张明信片,上面印着一片开阔的海。再回想之前我们忐忑怀疑的情形,不免可笑了。时过境迁,现在回忆起来,充满了青春的杏仁滋味。听说过许多这样好玩的故事:陪朋友去比赛、陪朋友去试镜、陪朋友去相亲……,成功的似乎总是作陪的那个人,证明了“无心插柳柳成荫”才是至高无上的生活哲理。感谢草白,让我生命中也有了这样的传奇。

    《联合文学》有一期获奖专刊,记录了整个评奖的争辩过程,评委们对《木器》有着一致地赞美。我想,那个奖对草白是相当重要的,因为这不仅让她获得了认可,更重要的是,这让她意识到:“我是能写小说的!”随后,她便有一系列的小说喷薄而出。像《土壤收集者》、《惘然记》、《我是格格巫》等都得到了读者的喜爱。如果说她的散文展现了她静思的一面,她的小说打开了她想象的一面,我觉得后者对她来说,可能更重要,这也是她为何向往写小说的原因。过于静思的生活,需要跳跃、飞升甚至摔碎,才能保持住生机与力量。这算是一种生命动力学的规律吗?我不敢确定,反正,在草白随后的人生选择中,印证了这个判断。

    草白原本有一份特别让我羡慕的工作,好像是在嘉兴的地方网站做编辑,非常轻松,大约下午四点的时候,她就下线回家,买菜做饭去了。因为面对了一天网页的缘故,她晚上基本不上网,安安静静地读书养神。因此,要找她,必须要早。我非常羡慕这种赶早的人,我觉得个人的时间表能比社会时间早运行一会儿,就多了一份从容。但是,凡事总有例外,草白就属于这种例外。她跟我说,她不想工作了,想彻底自由,在家写作。我以为她是玩笑话,谁还没说过这样的话呢?我还专门写过一篇小说,就叫《辞职》,主人公被一个游戏弄得辞职之后,无边的自由让他感到了崩溃。所以不管她如何反复说,我都没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她真的辞职了。得知这个消息,我是相当愕然的,所幸,网络那头她也看不到,我心里很想说,那样清闲的工作,还需要辞职吗?

    也许,被无边的自由吞噬,是一种典型的男性思维吧。男人,这种社会化的动物,从社会之网中漏出来,一定会有深深地失败感。这是我从草白随后的潇洒生活中,用逆向思维得出的一点感悟。女人,并不惧怕自由,更能忍受虚无。就像草白,她不在自由的波涛上,而是在自由的深处,她的安静,她的母爱,她的沉思,她的自然,都让她可以成为自己的船锚。她有时间出游了,一时在青藏高原上驱车,欣赏天地大美;一时,又在云贵高原的洱海边独坐,感悟人生襟怀。我只能通过她的空间相册,追随她的步伐。再读到她的文字,多了复杂之美,她在变得丰富和充盈。我们,都在向人生的深流涉去。

    多年的友情沉淀下来,彼此以及彼此间的交往方式,都成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虽未谋面,却总觉得像曾为同学一般,熟得不得了。因此,似乎也没有了启程去见见朋友的动力,依旧随着生活的浪潮波动,沉溺在自己的环境里,心底倒是相信,总有一天会相见,只是早晚罢了。2015年,机会终于来了,我冲到楼道,初次见到了故人。见面虽没有生分的感觉,但毕竟还是有了不同的感受。尤其对草白的笑容,印象特别深刻。以前见她,都是在照片上,她喜欢与草木合影,双目低垂,表情覆盖着一层淡淡的忧郁,甚或忧伤,但那表情中又夹杂着笃定与平淡。于是,我想象与她见面时,她的笑一定是安静的微笑,有洞察了岁月秘密的沉稳。及至见她,才发现她是开怀大笑的人,相处时大方得体,喝酒时浅尝辄止,既有亲和力,又有正能量,毫无忧郁的影子。

    知道她喜欢穿棉、麻的衣服,但没想到,她全部的衣服都是棉、麻的,连围巾也是,真是自然的女儿。印象中那些衣服似乎质朴低调,不算鲜艳,但仔细看过去,明明是很丰富的,红、蓝、绿等亮色全有,除了衣服的质料原因,更重要的是她自身的气质吧,那些颜色全都服从于她的气质表达。我们一群人在象山港坐船看海,她安静地呆在船舷一侧,我时不时会想,这个女孩像是一株离开了陆地的草木,在海上她会孤独吗?我跟她聊天,她又笑了,像是一株在任何地方都能存活生长的植物。上岸后,我们在一片晾晒海带的“丛林”里照相留念,她和这些大海的头发站在一起,如同一枚别致的发卡。当镜头对准她的时候,她的笑容瞬间收敛了,那熟悉的忧郁又出现了,她甚至闭上眼睛,好像整个人退守到了自己的小天地内部,将我们撇在外边。看来,她更愿意让自己内在的一面,被呈现出来,她与世界的关系,是一以贯之、不想伪饰的真诚。

    当然,她笑起来很好看的,在这里想对她说,你下次多照几张开怀大笑的照片吧。

    那次活动期间,还有个小插曲。某天下午,我们的参观车出发了,半途才发现草白不在,打电话过去,她说记错时间,睡过头了。那会儿,已经来不及接她了。晚上吃饭的时候,见到她,我问起,她说是因为我告诉她错误的时间,一点半出发,我说两点。我回忆起来,自己的确说了可能两点之类的话,但我午睡的时候,特意看了行程表,确认了时间,还专门调了闹钟。我下意识想,大家定会和我一样,回去看行程表的,谁想到,草白竟然对我的随口一说深信不疑,从这个细节上看出她对朋友的那份信任,这让我大感抱歉。时隔许久,我再问她,那天下午做什么了,她说还是有点儿难过的,像是被抛弃了,只好逼着自己读书,那对她,成了难熬、难忘的一个下午。我忽然感到,自己对这位老友的敏感和脆弱,所知甚少。而那,正是写作的动人之处,注定了她要独自驻守。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网络签名,有草白这样的精确:“世界人生虽即十分实在,其托置在无可奈何的迷惘之上却是事实,只有投身自然可稍稍减轻一些这份迷惘。”人最难的就是自知,可草白是十分了解自己的,她写下的,和她体验的,具有高度的一致性,这也是为什么她的文字具备击中人心的力量。那些文字,源自她生命中的真实。真实,而不是真理,那其中有迷惘如风,让她摇曳、让她不安,但她愿意做草,最朴实最顽强的植物,从此,没有什么能阻止她的思想和自由,没有什么能阻止她的写作,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尽情成为一名被自然宠爱的女儿。

    ——选自《西湖》2016年03期

    图片来自网络


    草白



    新刊目录

    聚焦│Focus

    《当代》长篇小说论坛2018年度作品揭晓

    阎晶明 现实主义与现代性的融合

    实力│Main Current

    迟子建炖马靴(短篇小说)

    选自《钟山》2019年第1期

    罗伟章寂静史(中篇小说)

    选自《钟山》2018年第6期

    张 柠刘玉珍,叫你那位罗长生来一趟(短篇小说)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

    薛 舒成人记(中篇小说)

    选自《长江文艺》2019年第1期

    班 宇猛禽(短篇小说)

    选自《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

    郭 爽(中篇小说)

    选自《正午时踏进光焰》

    锋锐│New Wave

    房 伟 阳明山(短篇小说)

    选自《红豆》2019年第2期

    梁清散 济南的风筝(短篇小说)

    选自《银河边缘 · 奇境》

    李 诞在雪地犹豫(短篇小说)

    选自《冷场》

    非虚构│Non-fiction

    女性书写小辑

    叶浅韵生生之门

    选自《十月》2018年第5期

    鱼 禾寄居之所

    选自《天涯》2018年第6期

    草 白临渊记三题

    选自《野草》2018年第2、3、6期

    吕 途女工传记四则

    选自《中国新工人:女工传记》

    读大家│Reading Classics

    洪子诚死亡与重生?——当代中国的马雅可夫斯基

    选自《文艺研究》2019年第1期

    对话│Dialogue

    金 庸张 英侠是一种很崇高的道德(访谈)

    选自《青年作家》2019年第2期

    书架│Book Shelf

    潘向黎 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外三篇)

    选自《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

    肖像│Portraits

    王祥夫宽堂先生

    选自《滇池》2019年第1期

    艺见│On Arts

    朱以撒书意六谭

    选自《书意百谭》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3期

    3月1日出刊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改版扩容

    以更丰富的内容服务读者

    每月1日出版,定价20元

    邮发代号82-4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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