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南疆,一个叫热雅克阿瓦提的村子。某一个盛夏的夜晚,大家在胡杨树下乘凉,一个头戴蓝色纱巾的老太太给我说:“你或许不会相信我说给你听的故事。”
“给我个机会。”我说。她态度亲昵,声调温和,而且有那种历经沧桑后从容和蔼的气度,坦率中透露着真挚,让人不由自主地陷进谈话里。
“我曾经有一个汉族的恋人。那是60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年少,每日赶羊上山,羊在山上吃草,我就在山上呆着。好几次,我在山上也能看到他。在我们这个峡谷的村子里,他们家很显眼,是外来的汉族,听人说,他们是逃到新疆来的。我不管他是不是逃来的,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人长得好,性情看着也好。我是那么喜欢远远的看着他。”
“好几次,我们赶着羊,走过对面,我都能看到他秀气的脸,长睫毛扑闪扑闪,像是紧张。我多想给他打个招呼,但都错过了。有一天中午,他穿过草丛走过来,山上的草很高,漫过他的膝盖,他穿着棉白色衬衫,风压过草丛,一个白色的身影就忽高忽低地从远处过来。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我知道,他是来找我的。那天,我们坐在山上,很久很久。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我是那么的快乐,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们每天放羊,每天见面。有一天,他偷偷往我家窗户缝里塞了一张纸,那是一副画,画里我在山上坐着,风将我的纱巾吹起来,四周的草也跟着矮了下去。他画的好极了,我都不知道我有那么好看。过了几天,他的父母来了,带着礼品,想要求娶我。阿爸直接拒绝了,并且把礼物扔了出去,说我们家的女儿不嫁外族,更何况他们这一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
“当天夜里,他们一家就走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你知道的,活在一无所有的境地中,人的尊严比什么都重要,要靠它撑着活下去。我能想象他离开时候的样子,他一直是个温柔的人,或者说是一个忍耐的人,生活给了他什么,他就接受什么。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回来。”
“我一直等了很多年,每天放羊忙活。没人知道我心里有个死结,我不能停下来,我一停下来,它就会来折磨我。最辛苦的是不能对任何人说。你怎么说呢?’我心里有这个人,我忘不了他,想一辈子等着他’?没人会理解的,这对阿爸阿妈来说,会是一个恐怖的打击。我想我一直在自苦,以拯救他人免于受苦。这一点,我身边的人可会理解,我不清楚他们理解的深度。你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好可怜。”
“我等了他很久,直到我遇到好人热哈曼江,他身上也有那种温柔的神气,我们结婚了,有了两个孩子,和热哈曼江在一起的日子冲淡了我的痛苦,和他一起抚养孩子长大成人,是我最幸福的事,这辈子都没这么幸福过。”
“我想我已经忘记了这些事,去年好人热哈曼江走了,我又成了孤孤单单一个人,这段日子,我老梦见那片山,我们放羊的地方,他穿过草丛走过来,他走啊走,风把他的衬衫吹起来,草忽高忽低地矮下去,但是他一直走不到我眼前。我总是会梦见这个。”
“剩下的日子应该是等真主把我接走,去和我的热哈曼江团聚。可是我不知道那个我梦里的人,他是否还活着,现在是什么样子,他可能已经死了,很年轻的时候就不在了。可是如果他死了,到了真主那儿,我们还是不能在一起,不是吗?”
“你认为我应该把这个说出来吗?孩子。”她深深的看向了我,带着某种探索灵魂的气息。
盛夏的风吹过,胡杨树发出沙沙的声音,蛐蛐一声盖过一声。南疆的夜空啊,星远云低,墨色浓重,好像能把一切都吸纳过去。
“我已经70多岁了,我觉得现在可以说了。如果可以,你帮我记下来吧,这可以成为一个好故事,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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