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家

山里人家

好大的一个水库！水库边上，有引水渠，又有许多的山里人家。每一年春天，两只蝴蝶，慢慢的飞，飞到山里人家的山野。满山遍野的枇杷熟了，太阳底下，闪着金黄的光芒。山里人家的景色，很美。

又是一年春来到。春天，枇杷又黄了。一辆拖拉机把她们接来了。人们管这些来自城里的姑娘们叫“女知青”。同来的还有男知青，统统分给另外一个生产队了。她们年纪都在十七八，长得不同于山里姑娘，长胳膊长腿儿，一举一动，轻盈盈的，往山里人面前一站，更显白嫩。

“真标致啊！”她们一下拖拉机，拄拐棍的肖大妈觉得眼前亮闪闪的，就眯着常年水汪汪的老眼，挨着她们的脸蛋细瞧，然后，从怀里掏了皱巴巴的毛巾，擦着眼里的泪水，评价，又在地上戳着拐棍儿，啧啧称赞：“美得像从天上飞下来的，一个个都是蝴蝶。”弄得这些姑娘们怪不好意思的，勾着下巴，抿着嘴，目光左右移动，害羞地笑。山里人家的人，爱看美丽的少女，外三层里三层，围住她们。她们像一群蝴蝶，慢慢的飞，这一年春天，飞到了山里人家。

这一群女知青，响应党的号召，来山里人家插队，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她们第一次出远门，来了，来到陌生的山里人家。她们怯生生地转动着细长的脖子，像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四周有什么东西惊动了她们。

一群孩子，也把小脑袋从大人们的身边，或是大人们的大腿间钻出，爬到了墙头上，傻呆呆地望着。他们中间的一个，忽然地，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感到特别快活，和伙伴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蹦蹦跳跳，打打闹闹，又不时地安静下来，直着脖子，用好奇的眼睛，出神地望着她们。有一回，她们中间的一个，大概觉得小胖子好玩又可爱，侧着脸朝小胖子微笑着，并用一双细长而白净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小胖子害羞地把头往脏乎乎的脖子里缩着，悄悄地钻到人堆后面去了。

厚道而又老成持重的生产队长，开始用沙哑的喉咙宣读名单，把她们分派到山里人家的各户去。

小胖子静静地听着，听着，眼睛瞪着，心儿提着……太使人失望了。小胖子家竟没有派上一个！所有的小伙伴们，家里都分到了一个女知青。这些小家伙们，太洋洋得意了，帮着家里的大人提起或背起她们的行李回家去了。走到小胖子面前时，一个个显得更得意了，脖子梗着，头高高昂起。小胖子难过地退到一边，倚在墙角上，生气，嫉妒，用失望的眼睛，望着她们和他们走了。

晚上，回到家里，小胖子莫名其妙地掉了几滴眼泪。

第二天，上学了。一整天，小胖子的耳朵就不停地听着不愉快的议论。他的伙伴们嚷嚷着，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吹嘘着自己家里分到的女知青：“她会吹口琴！你们家那个会吗？”“她会画画！怎么啦！”女孩子们心细，把什么都看到了：“她吃饭可慢了，不用筷子，用把亮闪闪的勺。”“她有一面好看的小镜子和一把大梳子！”

小胖子非常难过。放学了，小胖子谁也不答理，独自走出校门，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路边，看着房顶上的袅袅炊烟，闻着炊烟里散发出的淡淡的苦涩味儿。

小胖子没有一点力气了，抓着书包带，就地拖着书包，垂头丧气回到家了。他的那条白得没有一丝杂毛的狗，老远就斜着跑了过来迎，弓起背，在他脚下绕来绕去，汪汪叫唤，像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可他一点都没不觉察到，一脚把它踢到一边。一进院门，小胖子愣了，又非常地开心。院子里，那一棵枇杷树下，立着一个城里的姑娘！

小燕来了。小燕，一个来自县城里的女知青，这一个春天，来了，来到了小胖子的家里，这一个春天，来了，来到了小胖子的家里，好啊！要发生让人有回味的故事了。故事的主人公小燕，落花无语，静若秋菊，真美啊!

这一个故事，与中草药有关。

小胖子太激动了。“新添了一个，分给我们家啦！”妈妈喜滋滋地对小胖子说，叫“姐姐呀！”“我叫小燕，就叫我燕姐，好吗？”她有点羞涩地走过来，拉起他的手。

望了一眼小燕的手，小胖子害臊得脸红，赶紧把那双黑乎乎的脏爪子抽了回去，往后退了两步，望着她。小燕穿了一件毛茸茸的洁白的毛衣，一块红手帕系在一头黑发，那对温柔的大眼睛，亮晶晶的，眼珠儿像清水里两颗黑色的葡萄。她恬静朝小胖子微笑着。

小胖子倚在墙上，把眼帘掀起，落下，又掀起……小胖子太激动了。

“多大了？”妈妈一边收拾房间，一边问。

“十七。”她回答。

“家里还有谁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声音微弱地回答说：“还有一个妈妈……”

妈妈停住了手里的活，抬头望着她，她却不肯转过脸来。妈妈转而笑着说：“我来收拾，你拿条毛巾去小溪边洗洗脸。”妈妈转过身，又对小胖子说：“带你小燕姐去河边，当心小溪里的石头晃。”

小燕的眼睛里，似乎含着一丝忧郁。她用手挑了挑额头上的几丝头发，那丝忧郁暂时不见了。一会儿，她把手朝小胖子伸过来。小胖子看了看被妈妈叫做“乌鸡爪”的手，到底没好意思伸过去，头一低，走在前面。小燕笑了笑，跟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燕姐泪轼轼地问。

“小胖子。”

“小胖子！”

他点点头：“大家都叫我小胖子。妈妈说，我出生的时候，就有点胖。胖一点的孩子，长大后有福。山里人家，都喜欢家里有个胖男孩子。”小燕笑了。

春天，小溪边，有花，有草，有一些花草还有中药的疗效，好！山里人家的中医，中药，有扎实的传统。花，草，很美，渲染着山里人家的美好春天。

有一种板兰根，到如今还随处可见。这种草药，生长在小溪边，或蔓延到树上，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花叶形体较兰花柔和，香味较兰花淡远。山里人家的人若伸长可及，多随意伸手摘草，顷刻就成一束。

还有不少花草，在溪边繁殖。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种小小洄漩的溪流，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美境。

在山里人家，小胖子算是一个有点个性的小男孩了。他的全身，透着山里人家男孩的一股野性。为了去追一只野兔，他能领着他的狗穷追不舍，把枇杷园的杂草和野花，全部踩得七歪八倒。刮风的时候，他爬到村里那棵高得出奇的杨桃树顶上，掏鸟窝。风撼动大树，树摇来晃去，似乎要狠狠把他抛掷下来。人们围在树下，看着直冒冷汗，他却像只猴子，毫不在乎地任大树摇摆倾斜。

除了睡觉，小胖子整天手脚不闲，不肯片刻安静。汗，泥巴，草汁，墨水，弄得浑身上下脏乎乎的。妈妈对他真是无可奈何，只有叹息：“怎么生了这么个叫人操心的东西！”

小燕，这个新来的女知青，却从这孩子身上，发现了让她激动不安的一点点东西。

到了山里人家的第三天，小燕正在房间里忙着，收拾她那套作画的家伙，只听见小胖子的妈妈朝院里大声嚷嚷：“你又捏泥巴啦！上回撕红你的耳朵，又忘脑勺后啦？还不快给洗手去！”

小胖子大概是玩入迷了，对妈妈的话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妈妈火了，从屋里冲出去。一会儿，小燕就听见了小胖子“哎哟哎哟”的叫唤声，便赶紧跑出来，问：“怎么啦？”

妈妈像抓兔儿一般，拎着小胖子的耳朵：“这个鬼！你一会儿盯不住，他就捏泥巴，魂儿掉在泥巴里了！你看看！”

小燕劝妈妈松开手，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有许多小玩艺，许多泥巴捏的小人儿和各种小动物，她被吸引住了。这些小玩艺，神态各异，造型夸张，充满着孩子气，又有浪漫的想象力。小燕看了看小胖子。

妈妈对于“屡教不改”的小胖子，可真正生气了。又要像往常一样，抬脚要朝那些玩艺儿踩下去。小燕双手紧紧拉住她，说：“大妈，快别踩！”

小燕弯下腰去，用细长的手指，小心地拿起一只可爱的小羊羔儿，放在莲白色的手掌上，高高地捧着，那双漂亮的眼睛，晶亮晶亮。

妈妈大惑不解地望着小燕姐。一群鸡跑进菜园了，她撵鸡去了。

“再捏一个，好吗？”小胖子望着小燕的眼睛，心里头也有点困惑。小胖子点了点头。一会儿，他朝门外瞅了一眼妈妈，用那双灵巧得不可思议的小黑手，在转眼功夫里，捏了一个像是在狠狠地大发脾气的妇女形象。他一缩脖子，小声地告诉小燕姐：“是我妈妈！”

小燕姐越看越笑，两手交叉着，放在胸脯上，笑得出了声，又靠在枇杷树干上，眼里出了泪。

山里人家，出画家。山里人家的灵气，也传给了小胖子，这一个山里人家的男孩子，美术的天赋，让小燕子激动。

小燕发现了，小胖子的心灵，眼睛，双手，对着山里人家的世界，有一种独特的感受能力。

“小燕姐，小燕姐，小溪边，草……草绿了！”小胖子兴奋得满脸通红，两颗眼珠像泉水洗了一般发亮，结结巴巴地告诉她。

小燕手拉着小胖子的手，像两只蝴蝶，飞出了小院子。微微发潮的泥土上，一棵小草，刚刚才冒出一点谁也不会觉察到的淡淡的芽儿。她不由得用双手拍着他的脸蛋儿：“小胖子，你，第一个感觉到春天快要来了！”

小胖子有画画儿的天才！小燕想到了这一个发现。她真的对小胖子感兴趣了。

小胖子望着天空的流云，水库，水面上飞动的小鸟，渠道边上两只蝴蝶慢慢的飞，清晨绿叶上的露珠，所显出的入迷样子，让小燕惊讶。而这一切，没有受过任何人的培养和环境的熏陶，小胖子感受出来了。

“这孩子身上，有天才！”小燕真高兴，自己插队的这一个山里人家，有这么一个小男孩。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上天的巧意安排。

“跟我学画儿，好吗？”她终于微微地偏着脸问道。小胖子惶惑地望着小燕。“我知道你喜欢画画儿。你上课时，把你的老师们，一个一个都画了下来。对吗？”

小胖子点点头。

小燕从她床头上，摘下画夹，拉着他，朝水库边的一个枇杷园走去。

水库边上，小胖子看小燕画画。小燕画二只蝴蝶，画一棵枇杷树。小胖子奇怪地问：“你怎么用这么一个旧画夹儿？”

小燕说：“是我爸爸给我的。”

“你爸爸会画画儿？”

小燕点点头：“他是城里一个有名的画家，在省城办过画展。因为画了二只蝴蝶，被打成右派。”小燕停住笔，过了一会，几颗亮晶的泪珠，从她美丽的眼角跌落下来。

小胖子瞪着大眼睛。

“文革了，我爸爸被下放了，去了一个遥远的山里人家，参加生产劳动。”小燕凝望远方的地平线。

小胖子把下巴搁在弯曲的膝盖上，默默无语。小燕闭了一会眼睛，又笑了：“小胖子，答应我，学画！”小胖子点点从此，山里人家的人们，时常看到姐弟俩，像两只蝴蝶，慢慢的飞。两个人，或在水库边，望着水面上的鸟儿，或坐在寂静的渠道边，望着满山遍野的枇杷树，或坐在杨桃树下，花草丛中，画画儿。

说来奇怪，小胖子，这个充满野性的小家伙，让人难以置信地安静下来了。在小燕姐面前，他变得那样温顺。过去，为了洗一个脸，妈妈得叫好几次。如今，只要小燕从小溪边端来一盆清水，不说一句话，温柔地笑着，只是用那双黑晶晶的眼睛召唤他：“小胖子，来呀！”小胖子就驯服地走过去，羞涩地笑笑，像只温顺的小猫。

小燕改变了小胖子。

“真不知怎么谢你了。”妈妈对小燕说：“你让我家小东西学好了。”

小燕抿着嘴，恬静地笑一笑。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在农村的广阔天地，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当然要干农活。

沉重的农活，对嫩弱的小燕来说，简直是无法忍受的苦难。硬邦邦的竹扁担，将她那从未压过担子的嫩肩磨破了，血浸红了衬衣，生疼。她微皱着细淡的双眉，弯起手腕，用手托着扁担。锄地了，沉重的锄头，累得她晚上握不住筷子，神色黯然，却泪莹莹地笑着。

小燕渐渐消瘦了，脸上那种城里姑娘特有的温润的光泽，慢慢暗弱下来，眼圈蒙上淡淡的黑晕。那一双美丽的黑眼睛，那么空灵，富有神采，也渐渐地显出一丝的疲倦和沮丧。

“谁尽出馊主意，把她们从城里打发到山里人家来活受罪。”妈妈心疼得不得了。那悲悯慈善的神情，让人觉得，小燕要是只有七、八岁，她准要把她揽进怀里，把脸颊儿贴着脸颊儿，颠着腿儿，好好地疼爱她一番。妈妈是那样地疼爱小燕。她对肖大妈说，小燕是自己的闺女。

一天，小胖子发现，小燕收工后，教他画画儿时，画笔抓不住，不按心思走，掉过头去哭了。于是，小胖子像个成人男子汉那样沉默了。

烈日炎炎，火轮一样喷着火舌，烤炙着大地。厚道的生产队长，对于小燕和那些女知青，给了一点照顾。但是，该做的，谁都得做。人人一本难忘的经，再难的经也得自己念。收割水稻了，生产队长要女知青和其他人一样完成任务。

阳光下，小燕握着镰刀，眺望着很长很长、似无尽头的稻田，没下地，心就发怵了。她知道，发怵没有用。她仰脸闭着眼睛，用珠贝般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下地了。别人一刀挥下去，倒下一大片，她却只割了几棵。不一会儿，她被别人甩下了。她头也没功夫抬，用牙齿嚼一嚼被汗流带进嘴巴的头发，忍着腰酸，弯下腰，努力向前追赶。

黄昏了，小燕打算摸黑割到半夜。通红的夕阳，透过了疏朗的金黄的水稻。她抬头一看，前面的水稻一排排倒下了。她一眼看到了，小胖子！小胖子光着臂膀，挥着镰刀，全身分明得像手风琴的琴键。小胖子来帮小燕的忙。他脸上是脏手抹汗时留下的道道黑迹，左手有一根手指包着一小块布条，显然是被镰刀割破了。

“小胖子……”镰刀，在小燕手里索索抖着。

“小燕，我们可以在天黑前，回家吃饭了。”小胖子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用打满血泡的手，擦了擦土黄色的脸上的汗水，气喘着，高兴地说。

小燕望着小胖子，点点头，心里涌出一股感动。

小胖子明里暗里帮着小燕。他帮她把该是她扛的稻捆，用力扛到打谷场上；他帮她锄完该是她锄的地瓜田的杂草；他帮她……村里那帮十八九的小伙子，靠在田埂上，用一种嫉妒、嘲讽而又分明含着赞扬的口气说：“小胖子，你对你的小燕姐可真好！”

山里人家，淳朴，厚道。山里人家的所有人，对这些城里的姑娘都好。插秧时，妈妈总是挨着小燕姐。妈妈手快，插八株，让小燕只插四株。挑粪了，妈妈首先抢了舀子，只往小燕的桶里舀半桶。有时，妈妈还会用中草药做一些热水，让小燕洗手脚。

中草药，真好。

又是一年春来到。小燕，愉快地在山里人家的劳动，生活。她在农村这一个广阔天地里，健康地成长着。

在山里人家的教育下，小燕渐渐变得能干了。她白嫩的脸，被山里人家的阳光，还有山里人家的和风，染出了健康的红色。那双黑眼睛，优雅，娴静，又显出一种动人的活泼。山里人家的人们，偶尔可以听到她低低的歌声，似在委婉地叙说着梁祝的小提琴的协奏曲。那歌声是动听的，像是从银子般纯洁的心里发出，又像是山里人家小溪的流水声。从早晨到傍晚，从初春到仲夏。

有空儿，她就带小胖子作画去。画面的色彩，在山里人家的阳光下，愉快地缓缓闪现。

小胖子毕竟是个孩子。孩子世界里的那些跌打滚爬的玩闹，总不免引诱着他。小燕并不想割断小胖子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把他变成一个小大人儿。可是，她不让他先想着玩，而把画笔送到他面前：“你得学点东西，你是个男孩！”这时候，她不像个姐姐，倒像一个严肃的妈妈。

小燕给小胖子讲了许多人世间的道理，许多人生哲学，教会了他许多山里人家孩子不会有的东西。她按照一个仙游县城里文化人家的标准，塑造这个有着天分的捏泥巴的男孩儿。小燕身上有一股奇特的力量，调整着，引导着，改变着这个山里人家的小顽童。有时，她只一个温柔而又固执的眼神，就能轻而易举地阻止小胖子这一个小男孩特有的莽撞举动。

“你就听你小燕姐的！”妈妈故意摆出嫉妒的样子。

“就听！”

不久，小胖子的那些稚拙的画儿，就在家里张贴开了。小燕姐的床头上，也板板正正地贴了一张哩。在孩子们中间，他简直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大画家。

小伙伴们经常围着小胖子，新鲜好奇地看着他，他画出了两只轻落在枇杷树上的蝴蝶，画出带着鸡雏儿在草丛里觅食的白田鸡。这时候，他是骄傲的。

也够妈妈得意的了：“咱们家小胖子，画什么像什么！”

可是，小胖子很快地为自己的画儿感到害羞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山里人家的天总是晴朗的天。起床后，小胖子轻声地问妈妈：“小燕姐呢？”

“她天一亮就出去了，坐在水库边画画儿呢。”

小胖子跑到水库边上。他怕惊动了小燕姐，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小燕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抱着下巴，凝眸眺望着东方。小胖子走到她身旁，她都未觉察。他忽然发现，小燕那细长的睫毛上，挂着两颗晶莹闪亮的泪珠。她是怎么啦？想家了？庄稼活太累了？小胖子不明白，扑闪着眼睛。

“小燕姐。”过了一会，小胖子低声叫道。

小燕一侧脸，见是小胖子，微微有点羞涩，用手擦去泪珠。小胖子用疑惑的大眼，直直地望着她。她用舌尖轻舔了一下湿润的嘴唇，一笑，把一幅画从画夹里取出：“小胖子，看，我刚刚画成的。”

画的是一轮初升的太阳。

这个十三岁的少年，顿时被一种色彩，一种情调，激动了。太美了！他两眼光辉，满脸通红，心在跳，血在沸腾，鼻尖上冒出汗珠儿，手到处抓摸着，张含着嘴巴，想要对小燕说什么，可是磕磕巴巴地什么也说不出，很着急。小胖子现在这个岁数，他现在这个水平，当然是不可能懂，也不能清楚小燕的画，画面所透出的那股难以言种和图画美。但他毕竟十三岁了，毕竟跟着小燕这样一个姐姐生活了整整两个年头了，他拥有了山里人家的一般孩子所没有的灵性，以及对美的感受力。

啊！这是一轮什么样的太阳！一轮红日，从水库的东边升起，带着最后一颗水珠，与水分离了。它就像一颗饱满的枇杷果，色泽鲜艳；它像盛在一柄银汤匙里生动的、流动着蛋黄，那汤匙不知怎么颤抖了一下，这流质溢出来了，随风一吹，飘飘洒洒地落下，撒在水库里……

小燕依旧凝眸东方。太阳升高了，把山里人家染成灿烂的金黄。她的睫毛上，又挂了两颗泪珠。

“小燕，你哭了？”

小燕闭上眼睛，脸上只剩两条美丽的黑线。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睛，把手轻柔地放在小胖子的肩上，仰望着天空：“你长大了，就懂了。你也会被太阳感动得掉泪的。”

小胖子望着她的眼睛，似懂非懂。

“等你知道爱太阳，你的画，就画好了。”小燕说。

小胖子在朦胧里。太阳下，他那双天真、聪慧的眼睛，闪着亮光。

又是一年春来到。小燕爱上了山里人家。小燕爱太阳和月亮，爱小溪和水库，爱轻风和细雨，爱春天里似乎流动着的绿色。她是那样温柔，那样恬静，那样优雅，那样含情脉脉，微微的忧郁里含着高贵的神情。山里人家，在她眼里，多美啊！小燕本身，又有多美啊！

山里人家的所有人，对于美丽的小燕，怀着特殊的圣洁的情感。她到肖大妈家串门，肖大妈总是用衣袖把凳子擦了又擦，才让她坐下；临走时，肖大妈总又下意识地用手把她的衣服拂一拂。山里人家的那些粗野汉子，在一起说着粗俗的话，她走来了，他们一个个怕脏了什么洁白的东西似的，话儿忽然干净起来，不带一丝俗气。水库边上的引水渠，她去梳洗那头秀发，在距她十米远的上游，担水浇菜的大伯，会停下舀子，大伯怕把水弄浑了……

美丽的小燕，在山里人家是欢乐的，像阳光下一只白胸脯的呢喃喃的燕子。可是，有时她也有忧愁，甚至露出一丝惶恐，仿佛阳光下有一块阴影不时地跟着她，而她又太胆小，太怯弱。

山里人家的人们，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不时地以关切、探询、抚慰的目光看着她。小燕，她是山里人家的骄傲！纯朴的山里人，本能地、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小燕。

不知为什么，最近，小燕天蒙蒙亮就去打早工，或是天黑了还在干活。她的身体那样虚弱，妈妈有点担心。

到底出了什么事？

妈妈说话了，“小胖子，去，小燕姐姐小，跟在她身边。”

小胖子看到，小燕身边有他时，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疑虑和恐慌了。小胖子很骄傲，仿佛自己已不再是十四岁，而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这天，又是天刚蒙蒙亮，有点雾，生产队长又来喊出工，他大声喊：“小燕，出工了。大家都下地了，你也去那一块水稻田去。”

小燕太累了。但她还是起床了。她想叫小胖子帮点忙，她举着油灯走到小胖子的小屋边，见他睡得香甜，她犹豫了。最后，她没有叫醒他，独自拿着镰刀出门了。乖巧的小狗，像往常一样，执行着小主人的命令，寸步不离，紧紧地跟着小燕。她蹲下身子，用手在它长长的毛上爱抚几下，和它走向离村子半里外的稻田。

小胖子正在做梦，梦见与小燕坐在水库边，画落日前那满山遍野的枇杷树。梦醒了，小胖子听见小狗汪汪叫，睁开眼，只见狗像人似的站在他的床边，不安地用爪子挠着他。

“怎么啦，小狗！”小狗汪汪叫，不断地用眼睛看着门外，似有点事。

“小燕呢？小燕姐！”小燕的屋里没有回答。

小狗着急，在屋里又蹦又跳。小胖子慌了，跳下床。狗箭一样蹿出门外，然后又掉过头，汪汪叫两声，显然在告诉它的小主人：“快呀！跟着跑！”小胖子撒开两腿，紧紧相跟。

天还没有完全大亮，雾气弥漫着山里人家。小胖子着急，没留神脚下，滚进了一丈深的干沟。摔得很重，两眼一黑，闭上了眼睛。时间仿佛一下终止了，世界上的一切消失了。小胖子软软地躺在沟底下，无声无息。一会儿，他终于在狗焦躁的狂吠声中醒来了。“小燕！小燕……”他心里呼唤着，挣扎地爬出了干沟，继而又跟着狗跑去……

原来，身体纤弱的小燕，挑着一担沉重的稻捆，雾气中，在攀登又陡又滑的土坡时，终于坚持不住，一下子晕倒了……

小胖子及时赶到，救起了小燕。

小燕用胳膊支撑起身体，望着小胖子。小胖子也望着她。她轻轻地说：“谢谢你，小英雄！”太阳出来了。

小燕被送了回来。现在，她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她像一只受伤的白天鹅，乌黑的眼睛里，含着让人爱怜的、似有似无的泪光。她是在思念什么？城里？妈妈？还有她那在远方的画家爸爸？

这些天来，生产队长也因为让小燕干重活受伤，而感到有点惭愧， 对小燕也就分外照顾。

妈妈把那只田鸡杀了加上了中药，炖汤给小燕吃，虚弱的人需要补充营养。

小胖子默默地画画儿。这孩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刻苦、专心。那些属于孩子们的活动和玩意儿，对他暂时失去了全部吸引力。小胖子想让小燕高兴。他细心地看到，每当小燕见到他的画时，她苍白的脸上，就会因为高兴泛起红光，那双无神的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忧郁的嘴角就流露出微笑。

小胖子要以自己的画儿安慰小燕。他期望小燕早点儿恢复健康。

冬天来了。山里人家，冬天也是很美的。小胖子幻想着，背起画夹儿，和小燕一起去水库边，画那些在寒风中轻轻舞动翅膀的蝴蝶儿。

可是，小燕身体很虚弱。水库里的鲤鱼，又好吃，加上中药有疗效，又有营养。应当抓一条鲤鱼给小燕吃。

这一天，天未大亮，小胖子不等家里人起身，就走出家门。他的肩上，扛着家里那张鱼网。他要去水库打鱼。天气有点冷，小胖子没走几步，耳朵就冻得疼痛起来。

太阳像是畏惧严寒，还没露面，静静的山野一片银灰色。远处地平线上的枇杷林，山里人家，还是一团团模糊的影子，像山峰，又像凝然不动的烟气。

出门就是小溪，渠道，可是，小胖子没有在它身边停下。他要到水库去。大鱼，只有在水库里才有。

太阳到底慢慢出来了，山野染上温柔的红色，红色又慢慢变成金红色、金黄色，最后变成帜白，世界一片明亮，像一个童话世界。

小胖子三步并作二步，来到水库边。岸边拴着一只小船儿。他向水库茅屋里的主人打了声招呼，驾着小船，离开岸边。

宽阔的水库，晃动着袭人的寒气。小胖子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来到水库中央。远远看去，这只小船像个黑色的月牙儿，浮在水上。小狗汪汪叫，蹲在船头上，有时偏着脸儿，惊奇地看着水中的影子，把它当成同类，并想用爪子去挠它一下。小狗有时又被空中的小鸟所吸引，偏脸望着，莫名其妙地汪汪两声，又出神地望着水中，水中有一个跟自己一起动作的影子。

小胖子抓着网，猛地一旋身子，网从手中飞出，在空中飞张开来，落进水中，小船儿晃荡着。略停片刻，小胖子慢慢地将网往船上拉着。当他双手一接触到水淋淋的鱼网时，顿时觉得刺骨寒冷，像抓了两把锋利的刀片。他轮挽着把手送到嘴巴上呵着热气，终于把网拉上船，打到了一条鲤鱼。好大的一条鲤鱼！

小胖子驾着船，朝岸边划去。远远地，小燕在寒风里，正摇晃着虚弱的身体，朝水库走来。她的头发在风中飘动着。她像是被什么事情鼓舞着，忽然显得精神焕发，眼睛里闪光，透出一股兴奋的情绪。

小燕手里挥动着一张画，大声喊：“小胖子。”

“小燕，你怎么来了？”

小燕把那张画，递到了小胖子的面前，说：“《又是一年春来到》，小胖子，你画得太好了。有进步！”

小燕发现小胖子的手，冻红了，连忙过来：“抓什么鱼！你的手要是冻坏了，怎么画画？”

小胖子看了那条鲤鱼，又看了小燕，笑了。

小胖子十五岁了。又是一年春来到。这一年的春天，小胖子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小燕要回城里了。许多知青也都要回城里了。

那条小狗，蹲在小胖子的身边，像是在和小胖子一起准备着，并肩作战，坦然接受生活中一切挑战。

小燕走过来了。小胖子坐起来，用手不停地抚摸着那条小狗。

小燕用手支着下巴，用眼睛望着小胖子：“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走。”小胖子点点头。

小燕终于上路了。山里人家的人们，都来送行。小燕 ，妈妈，眼睛都红了。只有小胖子没哭。十五岁的男孩子，算是一个大小伙子了。当着许多人的面，掉眼泪，可不像话！

“一定要让小胖子画画儿。”小燕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答应。

“别踩他的泥人儿。”妈妈答应。

“他会成为一个画家！”

“他能成？”妈妈含泪笑着。

“成！肯定能！”

妈妈出神地望了一阵小燕，心里再也忍受不住分别的痛苦，用手给小燕拂了拂并没有灰尘的衣服，转过头来：“小胖子，送一送小燕。”

四周空空的，小燕，小胖子，感到无限的孤寂，仰脸望着高远的天空。

两只蝴蝶，慢慢的飞，飞在了山里人家的山野上。山野上，是一片枇杷林。春天来了，树上的枇杷闪着金色的光芒。美丽的花草，也闪着光芒。

小燕回了城里，考上了大学。以后，成为了小燕老师。教书育人，也画画。退休后，画漫画。2012年，参加了“山里人家杯”全国漫画大赛，得了优秀奖。对于“山里人家”矿泉水，小燕总感到特别亲切。

小胖子呢，读了书，学了木雕，石雕，成了一个工艺美术大师。小胖子，也常喝“山里人家”矿泉水。

后来呢，小胖子很想做一个中草药饮料品牌，“妈祖特液”。他喜欢喝饮料，希望  为了弘扬妈祖文化作一点贡献，也希望为振兴中医药事业做一点贡献。

岁月，在冷静地向前流动着。生活这一个大事业，有阳光，也有风雨。阳光总在风雨后。妈祖保佑小燕，保佑小胖子，也保佑一切善良的人。山里人家的日子，也还好。小胖子的梦想，“妈祖特液”的那一个美好梦想，能实现吗？

也许能。

后来的故事，还要再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