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怡”始终把美术当作逃避现实的地方,从她觉得再无法去爱时起。而自她在画室被老师侵犯后,她便开始逃离所有和美术有关的地方。
那年她正读大四,老师见她一人在画室,便上前搭讪,向她表白。她知道老师喜欢她,但从未接受这份好意。然而老师已搂她入怀,想占有她。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紧张,他那处十分萎靡。她觉得他经验不足,又十分好笑。那老师并未得逞,却往她心里刺入了厌恶和恐惧。从那时起,她开始惧怕任何需要付出感情的事情,甚至不敢养宠物,即便觉得可被治愈。
从画室出来的那一刻,她似乎再提不起绘画的兴致了。她心灵中唯独的那片沉静又单纯的领域——美术——被玷污了。从那以后,她逐渐与美术脱节。她放弃了进修,也没像其他同学按部就班的工作、生活。她陷入长久的迷茫的日子,她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众人按在诊疗床上,被撕去衣物、被殴打、被电击,她痛苦又渴望……
她厌恶自己并胁迫自己去做些从前根本不想做的事。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受些存在的乐趣。她独居又害怕独处,生活邋遢却保有洁癖,渴望爱却又觉得无力爱上他人……后来她想到,人生的转变,或许是从那天的画室开始的,也或许在更早的时候。那天的画室,当老师在她身上摸索时,她并没有太过激烈的反抗,因她猛地觉得浑身麻痹,身体像是被阳光撕了个支离破碎。一丝邪淫从身体的碎片中渗了出来,看着老师窘迫的样子,她想着,将来不管谁爱她,她都一定要好好惩罚对方。
下班已是凌晨,她带着满身酒气,步伐迟疑。高跟鞋的声音在街道回荡,刺耳又显得空洞。推开房门后,她喝下一大桶水,上了好久的厕所,想吐但吐不出,于是便草草卸妆,冲澡睡去。她在下午五点钟醒来,点来外卖,吃下晚饭,随后化上精致的妆容,走出门去。这种脱离阳光的日子,她已重复一阵,除了空洞的感觉,再难感受其他。也许这其中还有忙碌,但越是忙碌,她便越觉空虚……
走进夜场,生活便是与现实脱了节。人造的律动是一种特殊的嘈杂,让人陶醉又让人迷失。她有时想劝自己清醒,又生怕戳破那些梦,如同想离开这里,却爱恋这里的纸醉金迷。她发现夜场的人并非找不到好工作,但人们大都懒惰,尤其对不劳而获着实上瘾。
她没有伙伴,甚至没有可倾诉的对象。她渴望陪伴,但她知道要与那些出台女郎保持界限,即便有时不自主地想贴近她们。寂寞的感觉多次被酒精麻醉,她反而更清醒了些。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大家在同一个夜场做不过半年,便会跳槽到其他夜场。而她再次遇到那个男人,便是跳槽后不久。
在此之前,她曾无数次幻想与他再见的场景。那天他终于来了,她也终于开始自我怀疑,在他眼里,她只是陪过他的女人,勉强算面容姣好的一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天他是主客。她进了包厢后便看到了他。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有些震惊,随后他的眼神明显有了刻意的躲闪。她以为他不会留下她,甚至觉得他会装作不认识她,但她被留了下来。她多少有些窃喜,但也感觉一下被打回了原型。
假装陌生的熟悉感让人浑身不自在,其他客人察觉出两人的关系不对劲,其他女郎佯装热闹,又时不时瞥向他们两人。他起身拽着她走出包厢,有些粗暴地将她推按在走廊。她一个趔趄,后脑勺轻轻撞在墙上,“咚”的一声,声音在走廊和她的身体里久久回荡,她整个人都被震酥了。
“怎么还在这种地方干呢?安心等着我不就好了!”他冷笑道。
“消失这么长时间又突然出现,你还有脸问我这些?”她反问道。
他上前亲吻她,这一幕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她猛地缓过神来,推开了他。他已经喝多了,被她这样一推,便干脆退到了对侧,勉强撑住了身体。索性他没摔倒,她暗自庆幸。
他抬眼看她,随即抹着嘴,笑了。反正喝了酒,不如假装一直醉着。
“为什么没老老实实等着我?干嘛还要到这儿来?”
“跟你有未来么?”她反问道。
“你想要什么未来?”
她迟疑片刻,戏谑一笑。“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知道你消失了多久么?”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长久的时间里,包厢的门偶开偶合,不时传来歌声。歌声被她的眼泪砸在地上,变得模糊不清。两人长久站着,各自压制着内心的波涛汹涌,谁也未能互看对方一眼。
“咱们都不用把话说得太明白,其实大家都懂,联系不上了,就意味着散了。”她说。
他的目光又开始闪躲,他已在她眼中看到了愤怒与决绝。而她见他这番表现,便也彻底失望。对他的不辞而别与失联,她本满是怨气,而此刻她怨气终有了消解。这不是爱情,她对自己的这番判断深信不疑,他们彼此都不能改变对方。对他曾施加在她身上的冷漠,她会用更冷漠的态度回击。“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我就这样的人,你认识我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如果我是个正常上班的小姑娘,我根本不会搭理你这种人,更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感情。”
这是一次失败的再见,失去他也是必然,他走后,她这般想道。虽然无疾而终,但她觉得,她对他的情感中有爱。若没有,自己不会这般恨他。她本就觉得当初不该对他付出感情,但偏偏矛盾之处就在于明明这般自我告知,却清醒的对他的一切产生了好感。
她遇见他,便喜欢他,喜欢他的着装、身材、造型和彬彬有礼的气质,也被他的职业、社交圈所吸引。她陪着他,感受他的幽默风趣。他们像知心朋友,总是能聊起契合度极高的话题,他们像红颜知己,甚至不论什么话题都可以胡扯一通,但他们少有自己,或许这已成了相处中心照不宣规则,各自以自身的世界为底线,而唯一的交集便是自身世界之外的东西。
事情的顺利成章的发生,看似又毫无道理。他频繁造访会所,只来找她,多次挥金讨好,也顺理成章和她在床榻上相拥。往后,他又时常失联,而她也逐渐习惯。她时常想,他肯定是结了婚的。而这般想时,她才发现对他并不了解,对他的内心也一无所知。从对他有好感的那刻开始,连同喜欢上他的未知,她的一切便受他支配,就连被抛弃时,也是如此。
他们交谈、亲吻、交合。她或许和别人也会如此,她想。如痴如醉的相互撩拨,正是和没有爱情的人,才会有如此的快感。在他的关照下,她过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即便好景不长。如今就算了解他再多也无所谓了。早知如此,却又为了被爱的体会而只身扑向那段光影,可真是自贱呢。但说不上为什么,她总觉得他身上有令人难以忘怀的东西,他对此一无所知,但她时时感受得到。
他再次离开后,她便也没了玩乐的兴致,草草提前下了班。她本想走回家,而当走到附近一处公交车站时,便再难走下去。蹲坐在车站看着四下空旷的街道,她木然擦着不断从眼角涌出泪。似乎刚才到此刻,未察觉的悲伤全部暴露个干净,她这才放声大哭。
带着被遗弃在暮夏的心情,看向“啪嗒”落在地上又被摔得粉碎的眼泪,她才明白,那种要将眼泪拽入地心般的引力,是失恋所带来的沉重心情,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也谈不上失恋,只不过是再次遇见曾经喜欢的人,又再次确定上次分别即已是失恋的结果而已。
三辆公交车陆续驶过她身边,第四辆公交车缓缓停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下车。她漠然抬头,又愣住。
“慧莹”。她一时恍惚。痛苦的、惨叫的、崩溃得一发不可收拾的过往画面不断浮现眼前,又被这一刻的真实场景所打断,她们都长大了。她不知是该笑还是哭。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谁是先掉下眼泪的那一个。
“慧莹”上前确认,确实没认错。她未及起身,便与其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莫名奇妙地,她心中有种失落的美好和悸动一并上涌。她亲了“慧莹”的嘴唇,亲了又亲,“慧莹”心中一阵潮涌,却没拒绝,于是她狠狠地、疯狂地,随着不知是谁先发出的闷哼,就着眼泪,接着吻了下去……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刺激,情绪一下被不可名状的外力打碎,那些悲伤、压抑、痛苦一类的负面情绪被掺进了惊喜、欢快一类闪闪发光的东西,曾经的孤寂有了依附,又随惊雷径直从乌云中劈下,击中的不知是人是树干还是大地……一股暖流浸透全身,燃烧她们的身体。那火焰温润又暖和,酥麻了周身,一阵惊喜又幸福的快感放松了一切。她湿了……
随后她哭得更大声。
初识“慧莹”前,她患了抑郁症。这症状似平地而生又虚空无极,让她无力生活又无所顾忌。她不再恐惧死亡,对很多事都没了感触,甚至对类似天气很好却想自我终结的事都已无关痛痒。
自己,连同这一切,为何会如此呢?若非要找个缘由,恐怕便与妈妈和爸爸离婚的事有关。那年她十五岁。爸爸再婚了,后来,她听说爸爸有了另一个女儿,但爸爸新娶的妻子得了产后抑郁,抱着孩子跳楼了。抑郁这东西,可能真的会传染。爸爸经历这些事后,便也自杀了。
她因此哭了很久,并非全因爸爸,还因那小妹妹。她心想着,小妹妹不到周岁便裹挟着爱而离去,可怜又令人遗憾。她从没见过那个小妹妹,连一眼都没看过。
从那之后,她发现妈妈也有些不正常了。妈妈的脾气变得暴躁,变得忙碌而焦虑,多时都无暇顾及其他。她不觉得妈妈需这样累,但妈妈总说是为了她。她不理解,也恨自己无论怎样都显得无能为力,似乎努力学习所带来的无力感都无可救药。这无力感让她有了彻底放弃学业的念头,她开始逃课,和辍学的同龄人混在一起,抽烟、喝酒、打架、谈恋爱,意外怀孕又失去了那个孩子。
她猜想,那个被打掉的孩子会是个女孩儿。休学后,她和妈妈都缄口不提这件事,但妈妈却愈发焦躁起来。两人常用摔东西来发泄脾气,妈妈会摔得更狠些,而她摔起东西来则不说话。从那时起,她很难入睡,一旦闭上眼睛,脑子里便会充满乱七八糟的声音。她觉得黑夜能带来安全感,而她又怕黑,便常开着灯,白天时,她对阳光会极度敏感,常以为太阳会灼伤自己,所以她屋内的窗帘常是拉上的,内心的窗口也是。
流泪似是被扼住咽喉,她常想哭,却无法正常哭出。这样的窒息感让她手脚发麻,心脏也难受得厉害,多次她哭得手脚僵硬,甚至抽筋,却发不出一声。直到手指被仙人掌戳破时,痛感瞬间传来,一股刺激和释然涌上心头,才让她放松下来。从此,她便开始了某种探索,受伤也变成了缓解情绪的出口。这种情况愈演愈烈,甚至差点成了自残。
妈妈让她找点事做,哪怕不学习,也起码做些什么。她尝试画画,但却总能缓解一阵。唯独上网打游戏时,虽不过分愉悦,却能让时间过得快些。这般度日,即便索然无味,但除了这件事,她似乎已再无其他兴致。妈妈看她整夜打游戏,便收了她的电脑机箱。她实在无聊,便给手指放血,这一举动吓坏了妈妈。妈妈把机箱还给她,她便接着打游戏。
“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你怎么还不去死?”她常听妈妈这样说,有时也真想顺从妈妈的意愿。她知道自己还能忍受,愤怒随着隐忍便会渐渐消解。而自从妈妈寄希望于灵媒,她的耳边便开始回荡起欲催人亡的声音,像极了内心的指引。
灵媒说她的魂被女婴附身了,她不知那女婴是死去的小妹妹还是她那死去的孩子。这种拙劣的把戏,她从未在意,但妈妈却深信不疑。灵媒说,需把她送走,送走一段时间,魂破了,她便会恢复。她对此很是戏谑,但也觉得灵媒说得不无道理。她早已丢弃自我,也不想再和妈妈一起生活。
她期望独处,却不习惯寂寞。所以当妈妈说送她去外地时,她感到些许期待,却又有被抛弃的落寞。妈妈送她去了一所专门接收问题少年的私立学校——“网戒少年院”。学校是一所军事化管理的网瘾治疗中心,教授文化课程,还配有心理辅导师。
她被“网戒少年院”接收时,“慧莹”已入住两个月。入住时,她刚进到宿舍,收拾好行李,便见“慧莹”被同学搀扶进来。“慧莹”眼神空洞,自顾自躺倒在床上,抱腿蜷缩埋下头。众人将她放下,便各自出了门去。谁都没和她打招呼,甚至都没瞧她一眼。那几个人的眼神和她一样木讷。
她住在“慧莹”上铺,去到上铺要脱了鞋子再爬床梯,她有些不情愿,便干脆坐在“慧莹”身边。因未得应允,她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仔细看过去时,才发现“慧莹”长相甜美,正梨花带雨无声掉泪。她想询问情况,但终究还是忍住了。这种时候,还是什么都不要问的好。
过了好长一会儿,“慧莹”才起身看向她。两个人话都很少,但好在两人都不觉尴尬。未能交流几句,她便被教官带走,去见了院长。
她被带到第13号治疗室。从窗子射进来的阳光不明不暗,周遭满是令人不安的空气。一个穿白大褂、带眼镜的男人微笑着和她打招呼。她没做理会。这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这屋除了有一张诊疗床和一台像是心电仪器的设备外,没其他可关注的东西。
“好了,咱们开始吧!希望你配合一下!”
她被要求躺在诊疗床上,她猜到自己要被做些检查,便照做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进了门,没和她说话,便将她的手脚用特质皮带绑在诊疗床上。她开始觉得莫名其妙,质问他们要干什么,那些人还是没说话。这些人身上有种特别的冷漠,她想。他们绑好她后,便径自出了门去。不一会儿,妈妈进来了,关上了门。
她问那个穿白大褂的人要对她做些什么,那人告诉她,要给她治疗。
“别紧张!”妈妈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喝令又像自我告知。
“对,不要紧张,冷静些。我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好。”那人说。
“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么?”
“不知道!赶紧放开我!”她说。
“好好回答,说实话。”
“我不知道!把我放开!”她试图挣脱,但已是徒劳。
“我开始了。”那人对妈妈说。
妈妈抿着嘴点了点头。
“接下来可能有点疼,放松就好……就是有点疼。”那人把仪器拉到身边,熟练的启动、调试,小心翼翼拿起连接仪器的两个白色小棒,做出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太阳穴在被那两个白色小棒触碰的瞬间,她眼前出现了一道白色闪电。她的脑袋像被高频震动的锤子不断敲击,又似成百上千根针翻来覆去搅动。她被电击了,她这才意识到。
身体像被上万只蜜蜂蛰着,又像有无数虫子钻进钻出并撕咬着。她眼前一片模糊,因痛感渐渐放大而嘶吼、谩骂。这样的反抗被更大的电流压制,直到眼睛被电得睁不开,嘴巴也不听使唤。从身体第一次被电得抽搐时起,她便屈服了。
她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时,那人放下仪器,又开始问她是否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是否知道自己犯了错。她开始回答,也不得不回答,直到承认所有错误,保证不再犯。
电击治疗45分钟后,她再也叫不出来了。身体抽搐了好一阵,好在没死掉。有人进来给她松绑,那人面无表情。她一动不动,被从床上扶起时,她见妈妈也哭成了泪人。
妈妈问她疼不疼。她没说话。而当那穿着白大褂的人看向她并询问时,她便开始忏悔和道歉。妈妈问她以后会不会听话,她回答说会。她想让妈妈带她赶快离开这里。妈妈向她介绍那个治疗她的人,说他是院长。院长会在这个学期负责她的治疗,直到她彻底改正。
那时,她已记不起自己到底做错过什么。
院长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接受治疗。她摇头。这时,院长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和她刚进诊疗室时所看到的一摸一样。
“你就安心待在这儿,等彻底改正了,妈妈就来接你。”妈妈对她说道,随后转身对院长鞠躬感谢。“麻烦您了,孩子就交给您了”。
院长又问了她一遍:“你愿意留在这儿嘛?”
她浑身颤抖,眼睛不听话地掉着眼泪,嘴角也不自主地时时抽动,似是笑了。她紧致的脸庞挂着眼角的泪,似是雨露丰沛的季节里摘下的花儿。
“愿意。”
“愿意搬来和我一起住嘛?”“慧莹”问她。
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随即抱紧这多年重逢的安全感,点了点头。愿意,她在心里说道。
有意无意触碰上“慧莹”的身体,她有种久违的特殊感,简直妙不可言,那感觉令人熟悉但和从前大不相同。“慧莹”看她时的认真模样,让她不仅笑出声。恐怕除了样貌上的变化,还有好多说不上来的地方吧,她猜“慧莹”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第一次见你,特别害怕你和我讲话。那时我被电傻了,根本就不想说话。你要是问我,我没回答,被举报以后怕是又要被拉去电击。”“慧莹”的眼睛像是无尽的星空,闪着时而耀眼时而微弱的光芒。
她盯着“慧莹”的眼睛、嘴唇和脖子愣神,记忆被拉回从前的那段日子,意识变得朦胧起来。“那时除了你,我恨所有人。现在想想,有时也怀念她们。被送进来的人都挺可怜的,大家都一样。”
那晚,她做了很多梦,过往再次呈现眼前。她在梦中隐痛,又嘴角抽动般笑出声。在梦中,她便明白,像命中注定般,她的救世主悄然而至,从此救赎、告慰并指引她同过去告别……
电击治疗结束,她领到了属于她的迷彩服。被送回寝室后,她蜷缩在“慧莹”的床上哭泣,用和“慧莹”同样的姿势。送她回来的学生告诉她,最好躺在自己的床上,不然容易被扣分。
她头痛欲裂,不做理会,不一会儿便睡着了。睁开眼时,她看到“慧莹”已坐在她身旁,她多少恢复了些力气,便起身想回上铺去。“慧莹”示意她继续歇着就好。她蜷缩着又哭了。
被送进“少年院”的人基本都与她同龄,大伙儿被送进来的原因千奇百怪,但无过于抽烟、喝酒、打架、谈恋爱、上网、逃课一类的事。这里像极了问题少年的集中营,而她在他人身上也看到了不一样的自己,并基于此找到了他们的共同点——都是叛逆的人。
“慧莹”进院的原因很简单,只是被误认为谈了恋爱而已。“慧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那个高年级男生,起码不反感,所以那男生给她写信,她会回信。他们的相处从未越界,但“慧莹”的妈妈看了她的信,断定他们在恋爱,便把她送了进来。
“慧莹”本不是叛逆的人,也知道妈妈只是为了让她与那男生不再见面,才把她送进院。被送到这里“治疗”后,“慧莹”觉得妈妈在变相“惩罚”她。军训、服药、电击和心理辅导,这所谓的“少年院”不过是少年的回炉机器。他们被至于此处焚烧灵魂,再将修正的灵魂装回身体。“慧莹”入院后变得越来越叛逆,对这里的一切要求都不服从,指责、反抗这里惨无人道的治疗方式,辱骂院长、教官和老师,绝食并试图逃离,但一切皆是徒劳。
他们的一切无不在教官和老师的监控下。除此之外,同学也在互相监视。院中颁布了铁律,创设了盟友制度。铁律86条包含了“出口成脏”“传纸条”“熄灯后大声说话”“上课时写日记”“吃饭时交谈”等一般禁止事项,还规定了暧昧又抽象的特殊禁止事项,如往窗外看就代表想逃跑,不说话意味着不愿接受改造;一个人待在宿舍或是上厕所锁门便有自闭倾向;洗漱慢便是执行力不足;在点评课上不积极回应便是带有不服从心理等。所有被认定挑战教师、教官权威的行为都将受到惩罚,而惩罚措施大部分是电击治疗。
盟友制度创设了家委会和学委会,主要为防学生“结帮”或“串通”而设立。学委会由入院学生组成,以班为单位,选出班委负责管理学委会盟友;家委会由入院学生家长及亲属组成,以入院孩子的班级为单位,推选家长代表管理各家委会,并负责监督家长盟友。
院长鼓励盟友间相互举报、监督。组织内任何人都能向家委会或学委会报告他人的违规行为,违规行为以画红圈方式记录,严重违规行为以红叉方式记录。每满5个红圈就要对学生进行电击治疗一次,1个红叉等于5个红圈。而认定盟友是否违反了上述规定的标准,便是学委和家委的主观判断,这种特权阶级体系的建立,让情报网遍布整个少年院。盟友之间互相举报、告密、背叛,又在恐惧与戒备下装作纯良的样子生活着。
她所需做的,便是绝对顺从,小心观察,敏感而压抑的生活着,故作平静的接受自己“有病”的事实,尽一切可能让人看到自己伪善的一面,做到让他人满意,最终骗过他人,成为他人眼中“听话”的少年,然后出院。
出院并不是噩梦的结束,也不过是从一个噩梦走向另一个噩梦而已。院长建立了“院外别动队”体系,“别动队”由孩子的家长、亲戚和朋友组成,负责监督出院后孩子的行为举止。如果孩子再出现叛逆或“走偏”行为,别动队要将孩子送回少年院,让孩子再次接受治疗。
被监视、被摧毁、被重建。电到你认同我,最后成为我的一部分。深夜中,她躺在“慧莹”的铺位不敢入睡,她说她讨厌自己,讨厌被折磨到发疯却依旧要装出“谢谢你让我重生”的自己。“慧莹”告诉她,不要这样想,如果这样想,就会彻底迷失自我。
她们两人的一期治疗评定均不过关,且被盟友举报常晚上睡一起并窃窃私语。于是,她们被安排进入二期治疗。二期治疗前,妈妈来看望她,她本以为可借此机会抱着妈妈哭一会儿,然后再求饶,让妈妈带她出去。而见到妈妈时,妈妈对她破口大骂。从妈妈的指责中,她明确了自己的两点错误,一是没努力变好,二是因没努力变好,给妈妈增加了很大的经济负担。妈妈又要交上一大笔学费、住宿费、伙食费和杂费。
妈妈越骂越气,越气便越骂,骂完转身离去,留下一直愣在原地,无言落泪的她。她觉得,自己已努力变好了很多。但在妈妈眼中,问题已是越发严重。或许在某些方面确实如此,她从前感到委屈时会哭,如今面对指责,似乎已经麻木了。想说些什么,但还是什么都不要说的好。一旁的老师一直都盯着她的反应,如果她让妈妈带自己离开这儿,便会被认为拒绝接受治疗,所以还是什么都不做的好。
老师送她回教室的路上,她想着那些与“慧莹”拥抱哭泣的夜晚,想起“慧莹”缎子般亮泽的长发,那双清澈得似乎要涌出泉水来的大眼睛和自带三分笑意的嘴唇。她哭了。
那晚,她抚上“慧莹”那让人目眩神迷的双峰,峰下的肋骨如山脊,与似川般的腰线柔和镶嵌。她的手不由自主向下摸索,直到那片神秘的芳草地。“慧莹”抓着她的手,越抓越紧,转身扎进她的怀中,吮吸她胸前的一片姣好,一切是那样自然又顺理成章……
这晚,寝室中所有人都没睡着。她们在装睡,她们胆战心惊,又侧耳听起“慧莹”床铺上不时传来的风声。但出乎意料地,没人敢制止那一切,没人敢打扰,也没人再举报。
“要坚强啊。”“慧莹”任凭她在自己的怀里流泪,自顾自说道。
她泫然若泣,想哭出声来,但未及作声,便听到他处的小声抽噎。有人已跟着小心翼翼哭了起来。从那哭声里,她清楚听到他人对电击的恐惧。但相较于对电击的恐惧,她更怕那恐惧消失,怕自己变成和那些正跟着哭的人一样,麻木又认同那一切。
二期治疗时,电击治疗越来越频繁。即便是表现不错的学生,也要每隔3至5天被安排一次治疗,被举报次数多的学生则每2天被电击一次。若是一周内被举报超5次,电击次数会累计并排至下周。累计过程是保密的,盟友们根本不知是谁举报了自己,也始终保持着表面友好、暗地怀疑的相处模式。在这样的举报中,很难推断举报人是出于善意、恶意还是故意。为了被电击得少些,只能努力和其他人故作融洽的相处,并服从一切。
10毫安的电流通过太阳穴时,眼前呈现的是电视失去信号般的雪花斑点;电流是20毫安时,眼前会是一条黑白线;电流是30毫安时,眼前是一条更粗的黑白线……因说了脏话被拉去电击治疗时,她实在忍无可忍,便骂了院长。为了让她屈服认错,院长将电量加到了30毫安。她失禁了。同学在送她回去的路上,一个女生面无表情的流了几滴泪,对她说了句“对不起”。她一脸错愕的看着那个女同学,她没回复。她又看了看其他人,他人面无表情。
从那以后,那个向她道歉的女生便精神失常了。除了逢人便下跪外,那女生还常说自己错了。院长叫来那女生的家长,家长见孩子疯掉,便报了警。警察来调查时,叫来班级的同学问话。每个人都说自己在院中过得很好,不敢说出真相。
他们都知道真相,也都害怕警察不信他们的话。他们心里想的,只有服从,等待治疗结束,被父母接走……然后离家出走,彻底消失,逃到一个他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疯掉的孩子也引起了媒体的注意。记者进院采访了一些学生。当采访到她时,记者问她愿不愿意留在少年院。她犹豫了一下。因近期表现不好,她被强制服用精神抑制类药物,终日神情恍惚。听记者这般问话,她不确定那声音源自现实还是幻觉。稍稍有些明晰了,她才茫然点了点头。
“既然电击那么疼,为什么还愿意留在这?”记者问。
“愿意。”她茫然回答道。
“他们说电击是好的,让人觉得清醒。真的是这样嘛?”
“电击是为我们好。”她茫然说道。
“你确定电击会让你清醒嘛?你现在是清醒的嘛?”记者问道。
她的眼泪开始大颗、大颗往下掉,她鼓起勇气,咬了咬牙,吸了口气,最后依然用平稳得找不出任何起伏的声音对记者说:“愿意。”
从那以后,家长们各自把孩子接了回去。她与“慧莹”来不及道别,甚至连句再见都没说,便分别了。大家各自散去,对少年院的过往少有提及。院中的经历就像是记忆中的一颗肿瘤,她不敢触碰,但时时隐痛。
自杀的念头是模糊的,但自产生时,便已无法再摆脱这念头,往后的日子里,这念头一次次出现,一次次模糊的指引她向那处嗡嗡作响的黑暗走去。
“慧莹”被妈妈从少年院接回家后,妈妈常哭着对她道歉,她觉得莫名其妙,而她也常如此,做着和妈妈一样的事。不得不说,刚回到家时,她是有恨意和怨念的,所以她的道歉像极了惩罚也像极了体谅,但很快她便觉得无所谓了。
当下的平静十分虚幻,她一度怀疑妈妈会突然把她送回那个地方。她心有预期,提心吊胆的过活,渐渐不再回应妈妈的问话,只因觉得除了“静怡”外,任何人都不可信任。但妈妈还是常问她都经历了什么,问她是不是恨妈妈,问她为什么不和她说话,问她为什么不吃饭为什么不睡觉为什么总是在床上躺着为什么总是关着门为什么不愿再去上学为什么不愿去医院为什么不愿住院为什么不愿看到穿白大褂的人为什么不愿接受治疗……
她终于还是患了抑郁症。在梦里,她常赤身裸体躺在13号治疗室的诊疗床上,一旁是赤身裸体又只披一件白大褂的“静怡”。“静怡”用那两个白色的小棒在她身体上滑动、挑逗着她,冰凉的触感是那样真实,她不时颤抖,钻心的疼痛让她从深夜中惊醒大叫。
后背的冷汗足够消化掉任何黑夜,而汗出得多了,人便无精打采、困倦疲惫。晚时睡不着,她便躺着什么都不做,稍有精神,便蜷缩着双腿哭。流泪似是疏解悲伤、恐惧一类情绪的出口,也似是加重那些情绪的原因。抑郁的症状反复出现,如影随形般占据她成长的一路,她逐渐适应并接受这样的自己,而她的家人则不。家人告诉她,你没事儿。而家人越是平常般看淡她的一切,“病耻感”便越是让她与家人隔绝。往后的日子里,痛苦和无力的时候偏多,好在通过服药挺过来了。
硕士毕业后,她从事金融工作。每天下午5点后,她要进行净值核算、申购、赎回、划款,还要考虑第二天的头寸……忙碌的节奏,高压的工作环境,经常性的加班,让她的抑郁症状愈发严重。即便努力适应了一段时日,她还是常有不适。她常在夜深时想,干脆从楼上跳下去好了,这样便再不用如此劳累又提心吊胆的过活。但她不敢这样做,她怕疼。她时时恐惧,对不可名状的事物,甚至不敢在夜晚放声大哭。
为让自己不至于过分崩溃,她不会像其他同事一样,加班到凌晨。回住处的最后一班公交始发时间在11点整,她常赶那班公交回去,正因如此,她才会在那日的公交站偶遇“静怡”。
听着“静怡”温柔的呼声,她庆幸还能感受那呼吸的颦蹙。若不努力坚持生活,便不能再遇见“静怡”,她想。与“静怡”相处的时间里,她极力把生活过得精致,但她不知精致源于内心的真切。所以多数时,她不知自己努力展现出的笑容,是给谁看的。即便惊喜与美好携手而至,她却未能和期盼已久的慰藉再度相遇。当然,“静怡”的到来,无疑是生活赐予她的安慰和支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也终于重视起那些无处安放的孤独。
她鼓励“静怡”重操画笔,继续深造。对“静怡”准备考研这事,她十分支持。她告诉“静怡”,不知该做什么时,学习总会为内心带来充实。这份笃定让“静怡”十分羡慕。当“静怡”提起对她的羡慕时,她猛地明白,“静怡”和他人一样,喜欢她的光鲜与温柔。而他人越是这般看她,她便越疲惫不堪。一旦变得平庸起来,她就会失去光芒。
“想变成现在的你。”“静怡”喜欢她,想成为她。或许疯狂,但“静怡”仍觉得这种程度远远不够。
这般期许中,她努力叫得更大声。“我都是你的!”夹杂着强烈的喘息与迷离,她情不自禁大喊。
秋分后,天空阴沉不定,空气中飘忽的水分被冷却,又逐渐冰封。伴着枯叶与树枝分离的声音醒来,她总是不时地打冷战。要是能一直躲在被窝里就好了,这样想时,她总会受身体驱动着起床。她们一起出门吃早餐,在小区门口吻别。“静怡”像是秋日的黑色郁金香,成熟、唯美又华丽。小区门口的保安常瞟见她们,带着诧异和好奇的目光。那保安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静怡”身上。
她们在小区门口分别后,便向相反方向走去。在她去往公司的时间里,“静怡”会坐上四十分钟的地铁去到目标学校,找间空教室自习。这是她的主意,因她觉得,提前到了目的地,便会从心底生出暗示,仿佛自己已经拥有那个地方。
“静怡”报名了一个美术进修班,每天晚上在目标院校的创业中心上课。受她的启发,“静怡”才鼓起勇气,再次走进画室。画笔摩擦寂静时,回忆消散得无影无踪。线条在画布上舞蹈,身体才变得轻盈些许。画室的味道很浑厚,像是她发丝间飘出的气息,但远不及其沉重。
“静怡”备考的时间里,她投身到日复一日又不断增级的加班中。每晚回家后,她都会见到正沉浸在作画中的“静怡”。她想上前拥抱她,却迈不开步子。疲惫像被画在脸上,擦不掉却越抹越深。
她觉得,自己已渐渐无法和“静怡”交流了。刚发觉时,她只是不想说话,后来不知怎的,想说却说不出口。语言自然而然转化成眼泪,不知所措时,她便通过短讯向“静怡”发出求救。“静怡”陪着她,也不说一句话,把所有告慰打在短讯中,画在画里。
生活逐渐销起声来,却依然照旧,不因任何人的不适而停止。她开始觉得,当下从事或非自己想要,而那些被动的动作皆源自不知所措又必须动起来的尝试。她明白工作与读研大不相同,虽料到会被琐事困扰,却没想到故意忽略自身感受后,糟糕的心情和莫名的落差感仍会在心中沉积。悲伤的情绪被阻塞在记忆的回路,她本以为情绪的拥堵会如偶尔头痛一般的小事,都是暂时的,以为太阳再次升起,一切会崭新如初。而事实并非如此,她被那些不可名状的感受困住了。也正因如此,她才没来由地常觉失落。
她戴着社交面具生活,习惯了抑郁中的假笑,却仍尽力表现出唯美又乖张、优秀且匆忙的样子,但不可阻止地,抑郁症状毫无征兆的反复出现。她踩进仿佛被人推着向前走的工作节奏,有时觉得空气中有种久违的舒服和充盈,有时又觉得窒息、冰冷。她觉得,从前自己一直都在虚度光阴,如同现在。这也是她不得不接受的落差感。
她憎恨自己的虚伪与安静,又无力将心中的崩溃说出口。她深知一旦如此,便会让一切都一发不可收拾。她害怕被辞退,害怕因无力生活而再被送到医院。但这不就是自己真实的样子么?或许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这种困扰也不会消失。
她不想掩饰,想将心绪展露,又不得不藏起自己,只因心中觉得,换作别人,也会这样去做的。每天自导自演心里的闹剧,却假装没有任何异样。任凭悲伤的情绪堆积,也终有了“失语”的端倪。同事奇怪她为何不当面回复问话,仿佛她正刻意躲避什么。她不发一言的流泪时,大伙儿才觉得她病了。
领导主动要求她休假,让她去医院,让她回家,让她好好休息,让她放松心情。好在她可以通过短讯回复,那段时间里,部分工作她还是通过线上完成。然而她不想这样过活,她不希望被人知道自己生了病。但明明已经无法继续了,为何却自欺欺人呢?为何自己不敢面对这真实的场景?
她已不再被需要了。被强制休息的时间里,她会如往常般早早醒来,在小区门口和“静怡”拥吻告别。她不说话,“静怡”似乎也并不觉得别扭。告别后,她去到公司大楼门口,一路回想工作中犯下的错误、领导的数落、部门考核的紧张心情……没有生活的动力,连呼吸都深觉疲惫。读了硕士又如何,这么努力又如何,变得优秀又如何?似乎自己从来都是为满足他人的期待而存在,顶着微薄的薪水和昂贵的房租想为自己而活时,却忘了想要活成什么……
一番心理斗争后,她还是不敢上楼,便索性折回。回到住处,她躺在床上,周身被极大的不满足和落差感挤压着。不论是否睡着,她都会躺到“静怡”回来,假装刚刚下班。她觉得愤怒、委屈、失落和无望。偶尔,她想起深夜二人互相摸索的场景,想起那个部位碰撞摩擦出的“黏黏”声音,猛地觉得曾经的快乐一文不值,连同自己也是。
她换了一种药,那药是医生很久前开给她的。医生说她需要适应一段时间新药,这对她的病有好处。但她没吃。
这一夜,她与“静怡”拥抱在一起,却已没了从前的那种兴奋与欢愉。她收到了公司发来的电子邮件,辞退的内容表达得极其含蓄,但事实却冷酷无情。那一夜,她躺在床上回想逐渐封闭内心的过程,发觉从被辞退的那一刻,她对生活的满足感便也消失殆尽。
早已在生活中退无可退。除了疲惫,她觉得自己的一切表现都并非真实。她努力微笑,看“静怡”挑灯苦读,看“静怡”在黄白色的暖灯下作画。一切照旧。这样努力的维持往常,也不过是为掩饰自卑罢了。看“静怡”嘴唇微张熟睡的样子。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自卑了。这样的痛苦,“静怡”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不如放弃这生活吧。被抑郁缠身的日子不过如此,而离开时,自己或连再见都不会说。
濡湿眼角的泪水已干涸,她听着“静怡”熟睡的呼吸,辗转反侧。她叫醒“静怡”。她终于能说出话来了。她告诉“静怡”,她今天在写字楼的电梯口等电梯,看到送咖啡的外卖小哥急匆匆奔着电梯间跑去,电梯正从高层下来,外卖小哥又飞奔上了旁边的楼梯。她走进电梯,到达公司所在的楼层,电梯开门那一刻,外卖小哥飞奔进公司,又飞奔下楼。她本觉得这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场景,却印象深刻,觉得生活真的好不容易。她折回到电梯中,电梯的镜面反射她一早画的眼影,粉底是柔和的,口红是鲜艳的,却已全部被泪水划伤。
“静怡”睡眼惺忪,不知她到底想说些什么。但起码她开始说话了,“静怡”还是笑了笑。而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也或许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觉得自己好平庸啊,毫无成就感。不知道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也是啊,也没想过自己想要什么。但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要得到什么之前就总要先放弃些什么。”
“我的一切都献祭给妈妈所谓的‘一朝出头’了。”
“静怡”听后没说话。
她不想让“静怡”失望,但似乎抱在一起时已没了快乐。糟糕的情绪,自我矛盾的心理,让生活的每一帧画面都陷入长时的慢镜头,她度日如年。想到此处,她猛地开始耳鸣,周围安静得要命,自己却在嗡嗡作响。噪声阻断了内心表达,呼吸被沉重感附着,耳鸣的声音不断撕裂又蚕食着身体。这感觉似曾相识,曾被电击时,她也是这种感觉,但如今她已不再关心这种感觉了。
她觉得可以不再关心任何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了。那些驱动自我向前的力量——连同自己——都变得软绵绵的,心情也放松起来。一切都晚了呢,即便焦虑,也无法加快步伐。无论怎么追赶,也都追不上时光写下的“迟”。
“岁月里的人事从未曾入海,他们只是被时光覆盖。只要手指轻轻一拨弄,就会昨日重现,情绪翻涌。你说,一个诚挚的人,是怎么在一天天的愁肠百转中坚硬起来的?”她想起很久前不知从何处看过的一句话,默默重复起来,又看着眼前这个再度陷入熟睡的女人,默问道。
“静怡”吃了医生本是开给她的药,睡得可真是安稳。但“静怡”可真的是变化了好多呢,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她想。
第二日,她失踪了。
“静怡”在小区门口踱步,心中莫名地不安,不知不觉便走到小区附近的公交站。她幻想路过的公交车缓缓停下,“慧莹”下车,面露错愕与惊讶的看着她,微笑着向她走来。她越是这样幻想,双腿便越是抖得厉害。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也正因如此,她不敢再胡思乱想。
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她暗自叹气,带着焦虑、无奈和恐惧混杂一处的心情,浑身颤栗的走了回去。空气冰凉得要命,她觉得自己弯腰踱步的样子像极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
往后三天,她一直联系不上“慧莹”。她报了警,警方让她继续等待。她觉得自己仿佛在期待一个根本不会接受的结果,但那结果终究会来。监控录像引导警方在河边调查。一周后,警方果然找到了“慧莹”的尸体,并通知了“慧莹”的家人。因“慧莹”长期服用精神类治疗药物,警方询问了她。在确定她们同居期间未曾发生争执后,警方判定“慧莹”自杀。
她不曾想过“慧莹”会顺着河流漂去那么远的地方。没有暗示,没有遗书,没有任何迹象的出走。再没有十指紧扣的牵手,没有唇舌交融的长吻,没有泪眼婆娑,没有依依不舍。只是一个与往常无异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早晨,一个鲜活的生命迎来了终结。一次简单的分别过后,有的人就永远留在了昨天。
房子的租期还剩下大半年,期间她便住在那里。处理好“慧莹”的遗物,将其交付给“慧莹”家人后,她便瘫倒在房间里。这屋子空荡极了,这般想着,眼泪便决了堤。屋内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陌生,让她不敢去触碰任何东西。看见前些日子没画完的那些画,她倒是不哭了。灰尘在光束下清晰可见,落在画布上,整个空间都像在哭泣。空气落下的“泪”被哀嚎声震起,再度于光束下肆意沉浮。
往后的日子里,她时常想起那晚被“慧莹”叫醒的朦胧场景。她试图理解这一切,但好像越是对记忆窥探,便会离得越远。“慧莹”是一个微笑的、抑郁的人,即便一副时刻敞开心扉的样子,却还是躲在角落。或许那些主动寻求安慰的人,并非需要解决问题,而只是想被拥抱、倾听、包容而已。她因自责而落泪,心想着在“慧莹”失落时,她若能第一时间察觉就好了,哪怕没说出安慰的话,能拥抱一下也好啊。
凛冬来临,研究生考试结束。焦虑与无望裹挟了画室的灰尘,她内心空荡极了。她不停地画画,画下“慧莹”的样子,画下她们一起生活的画面。即便这个人是她一生都无法释怀又不敢触碰的存在,她还是忍不住去画。明明不敢面对现实,却要像接受般过活,实在残忍又可笑。她试着向前看,整个人却停留在被生活抛在身后的地方。
“慧莹”离开已有些时日,而她却未能从悲伤中走出。她想起对“慧莹”的诸多忽略;想起稍感疲惫便不再理会“慧莹”的那些片刻;想起一味接受爱却少有付出的自身……或许自己早把“慧莹”当成舒缓过往伤痛的安慰剂,更甚的是,与之寻欢时,她觉得自己只是一味求得肌体的爽快,未曾顾及其他。
深夜中,她盯看画中的“慧莹”。她不敢再试着感受他人切身的痛苦了。或许谁都无法感同身受。人们总是不经意忽略又不曾理解——那些无所谓的事——给他人带来的伤害会有多沉重。因此,她猛地想把画藏起来。她不敢面对,如同不敢面对自己。画中的人笑着。似乎越是爱笑的人,便越容易被人忽略呢。
面对一个浑身都起火的人,谁又会在意其身上已有的伤疤呢?
那些于苦痛中挣扎走出的人,投身记忆的阴影,抱残守缺;那些曾经种种的高光时刻,被落定的雾霾覆上灰尘,乏善可陈。人们自欺,拒绝平庸但又时常迷茫、不知所措,从未想过面向自己。当人们开始对自我忽略,连同被他人忽略时,便会逐渐放弃向内生长,进而丢失对自身的诸多重要认知,尤其不知……
——自卑并非源自贫穷或是其他,而是源自爱的匮乏。
“静怡”长相甜美,身材高挑,声音空灵,性格也还算开朗。读本科时,她在校团委做学生书记。不久,她便成了公认的校花。很多男生追求或暗恋她。她中意那些花言巧语的人,这样的人在身边,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但若是习惯了他人的殷勤,独处久了,便会无所适从。若是取悦了他人,便可能被丢弃一边,置身无人问津的角落。
她读本科时交的第一任男友便是这样的人。他不只同她一人交往,还是校学联女老师的情人。这件事,她在与他交往的那年寒假才知晓。她拨通他的电话后,碰巧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短暂聊过后,她才明白,自己的存在,或只是他生活的调味剂。
真是可笑呢。老师将他们的暧昧故事和聊天记录发给了她,像是闺蜜间分享秘密般。而老师明明是结了婚的,可见婚姻也是脆弱的。她冷笑着发呆,不知是笑自己天真,还是笑他自作聪明。为求复合,他给她下跪,而她踢了他的裤裆,转身离去。
她用了很长时间才平复这段感情带来的厌恶感。往后的日子,一旦有男生追求她,她便感到浑身不自在,这种感觉贯穿她的大学生涯,以至于她本科期间再没和其他男生交往过。
毕业不久,一位男同事开始追求她,她不表态也不拒绝。当他刻意试探她的底线,去挑逗她时,她对他竟有了些许期待和好奇。或许女人总会喜欢骨子里带点儿坏的男人。好在他还算风趣,她不觉厌烦但也说不上喜欢。
醒来时,眼前是睡得像条傻狗的他。他的眉毛好看,眉尾似剑锋,眼睑的弧线也恰到好处,鼻子高挑,颧骨突出……嘴唇厚实。她想起昨晚他正是用这厚重的嘴唇吻上她那处私密,贪婪又不矫揉造作。被轻啃柔扯的感觉还在……他毛孔细致,皮肤呈古铜色,肌肉线条明显,骨头很硬,那个地方也是,黑暗神秘、坚硬无比。
许久未能体验的撕裂感,夹杂着迟来的痛苦和畅快,让她恐惧又向往。被这感觉折磨时,她才觉得自己一直在压制内心的欲望。他明明看上去像是玩玩而已,自己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和他相处的,偏偏……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有了好感呢?
他好赌,赢了钱,便带她去到夜场挥霍。有时他会欠些赌债,被追得紧时,她便会借他些钱周转。与他交往后,他在她身上挥金如土,而她也渐渐成了他寻开心的宠物。夜深时,他变得肆无忌惮,对她的身体,也愈发激烈和不堪。而他越是如此,她便越是觉得他脆弱,像个孩童。
他欠下的债越来越多,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平日里,除了用身体抚慰他,她也总想着在物质上满足他。她抢着在约会时买单,也常给他添置些衣物。他的信用卡逾期时,她主动替他还卡账。后来,她发现他和其他女人睡在一起,便恍然醒悟。安全感从来都需自我给予,与他人无关。
那天,原本要加班到很晚的她,因身体不舒服,下午便请假回了住处。她撞见他和另一个女人赤身裸体躺在自己平日里和他睡的那张床上。一时间,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头顶的空间像是在收缩又即刻坍塌。耳朵嗡嗡作响,似是要喷出血来。心脏的位置也如此明晰了,每被捶痛一下,她娇弱的身躯都会跟着颤抖。她异常冷静,即便内心早已歇斯底里,但她还是自顾自拿出拉杆箱,随便装了几件衣物,带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转身离开、彻底离开。
走时她想,这便算是分手了吧。但她竟还暗自后悔,若是没回住处撞见他们就好了。她怕的正是这样的自己,活在自欺中,陶醉于无忧的虚幻……委屈和恨意,两者选其一,恐怕她会用委屈来形容此刻的感受吧。遭遇无法接受的现实,便只能尝试接受这现实。这样自我安慰时,她觉得自己可笑。会哄女人开心的男人,即便再不正经,也总会碰上为其沦陷的姑娘,想来更是可笑。
她这才想到,他曾说过的那些谎都太低级,出去和他人约会时,故意隐瞒来电时……明知是谎言,为什么还不假思索的相信呢!?她痛心疾首的质问自己到底哪里喜欢他哪里。这般自我逼问时,她发现自己根本答不出。
他透支了她的一切,而可怕的是她已习惯为他这般付出了。纵欲后的余波是无尽的堕落,她的信用卡已挂账8万元欠款,这便是与他在一起——假意的寻欢作乐和纸醉金迷——的结果。
她买来POS机,办了多张信用卡,反复刷卡套现倒账,但欠下的款只增不减。为尽快还上欠款,她便去平日流连的夜场做起了酒水销售,后来便干脆做起了“夜场女郎”。
从前在夜场玩乐时,因自己是客人的缘故,她总觉得高人一等。而当她从事这行,便觉得陪唱、陪酒一类的事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肮脏,连同那些客人也是。大家不过是寂寞的灵魂,想在陌生的地方释放悲欢,借着酒精的作用说些不会和熟人讲的事,找个耐心倾听的人,聊以慰籍罢了。
“妈咪”是负责“夜场”的管家。每晚班前会,“妈咪”会复盘昨晚的经营情况,批评对客人态度不好的人。此外,还会强调些酒水销售的技巧和话术,提醒酒杯中不许放小番茄、西瓜等一类的细节。如果客人的酒杯里放了占杯子的东西,喝的酒便少,这样也会影响销售。客人来时,“妈咪”通过对讲机与派台的经理沟通,她们便排好队进场供客人挑选。
夜场的工作并非事事顺意,她常碰见强吻她的人,遇见过泼酒辱骂她的人,坐轮椅被推进来唱歌的人,蹦迪前吃速效救心丸的人……她喜欢陪上年纪的商务客,这类人谈正经事的居多,玩一会儿便走,给小费也爽快,没过多精力和她们周旋。
还上欠款后便找个正经的工作,不会在这行待多久的。她时常这样想。而在这种环境,人会被渐渐腐蚀。“妈咪”和她熟络起来,便问她能不能陪客人“吃宵夜”。她明白,“妈咪”在隐晦地问她能不能“出台”陪客人睡觉。她并未答复,若是拒绝便没好果子吃,她还没有想好。
她没有底薪,无法与夜场经营方建立劳动关系。她的收入除了10%的酒水抽成,便是50%的小费的提成。“妈咪”每派一人出台,便会收到大概500元的介绍费。所以对拉小姐下水这类事,“妈咪”总是乐此不疲。
策动她下水的那段时间,“妈咪”总说:“今晚要是陪客人走,小费就不用上交了。”她不回应,“妈咪”便刁难她,不让她去高消费的包厢服务。坐了许久冷板凳,她脑海不时浮现与前男友寻欢的场景。已经好久没做那事了呢,她不由得双腿微颤,暗下决心。
夜场休息室的沙发分两边摆放,出台的小姐常坐左边,不出台的坐右边。化妆台都在右边,占了大半位置。她换区坐时,以为有人会盯着她看,坐到左区时,才发现没人在意,尴尬与羞愧便瞬间瓦解。她甚至有些失落,仿佛希望别人注意下她。
邀她出去过夜的人,大部分是熟客。其中不乏面相中意的人,而他便是其中之一。他是一家连锁咖啡公司的负责人,大概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带着精致好看的黑框眼镜,斯文又性感。这种好感,她一直保持到成了他的情人。
颠鸾倒凤过后,他便说爱上了她。往后的日子,他常来找她,也常带她飞到各地游玩。为讨好她,他也常在车后备箱中放很多现金,让她随便拿。她渐渐有了压力,因难回应他的殷勤,也总觉得和他隔着一层未知。他只是个客人而已,他不需以“爱”的名义在她身上花心思。而在他兴趣完全丧失前,这种自我感动式的付出都会投射到她身上。她所需做的,便只是照单全收。
她以为自己不会动心,但时间一长,便常想起他。这种想念变得愈发频繁,在他围绕身边时,在被他搂入怀中时,在他没了消息又突然出现时……
她还清了欠款后,他便要她辞职,往后都跟着他。“不想让你在那种地方再吃苦了。”听到这话,她的心微微颤抖,但只有一瞬。花言巧语已无法给她的带来过多感触了,或许她需要更大的刺激,才会明确自己对他有了感情。她下意识戏谑一笑,想起姐妹们常说的话:“男人来这里最爱干两件事,一是勾引良家妇女,二是劝婊子从良。”
眼下任何一个可见的时间缝隙都堆满了疲惫。他那话像是诅咒,在她心里越扎越深。或许是时候离开了。她看着镜中哭花了妆的自己,自我相劝。她随手抄起粉底盒,朝着镜中的自己砸去。镜子没碎,而只是回应她一声巨响。粉底盒落在地上,如扬沙般,落得遍地浮灰。
“妈咪”猜到她被包养了,便告诉她,曾经有一个女孩儿被一月3万块钱收购了“爱情”,几个月后便又回来上班了。“你们都老大不小了,还真犯傻呀!在我这儿,只要肯努力,一个月挣得绝对不止他给你的那些!跟人家走了,几个月以后人家玩腻了,还是要回来上班的。这么折腾,图什么呢,图爱情?”
她笑笑,没说话,却心想着,往后的生活,不论是否和他有关,都要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但往后的生活,却真如“妈咪”所说,他经常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虽已有预期,但她并未如想象般坚强和洒脱。没过多久,他便渐渐淡了身影,不再与她见面。没有告别,但已无需告别了。
她花光了积蓄,找了另一处“夜场”。她没想到会再遇见他,又和他分别。在始料未及方面,似乎总存在相似的巧合,遇到“慧莹”时,似乎也是呢。
蹲坐公交站旁流泪时,她抬头木然张望穹顶。这优雅的夜色悄然把那些撕裂的疼痛、悸心的颤抖和痛苦的呻吟悉数埋葬。很多夜里,她也如这般仰望夜空,发出同样的感叹。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尽是眼泪的味道。
人都想过崭新的生活,却无法割舍过去,只因过去一成不变的事带给人长久的安全感。一旦发生改变,人便惴惴不安。而若是把感情的陨灭当作心灵的灰烬看,死灰复燃时,人难免会刻骨铭心的伤害自己。哪怕不经意的回想,都会加深触痛,直到内心全然免疫时。
研究生考试结束,“静怡”在空洞又高压的境遇中抽托。放松下来后,身体的免疫力便降低不少。她发了烧,灵魂也似被烧成了灰烬,而身体却完好无损。这期间她做了很多奇怪的梦,醒来又不记得。妈妈打来电话,询问她的考试情况,问她要不要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她拒绝了,未能与妈妈多聊几句,便又昏沉的躺了下去。
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似是进到了躁动不安的死角。千奇百怪的梦越来越多,她恐于入眠,便用画画来打发时间。创作是自我丰富的过程,而在此之前,需将心事无所不用其极的掏空。她心里装了太多事,在漫漫长夜中无所适从。
她试图让自己变忙碌,也变得精神些。下午两点到六点,她在画室兼职教小孩子画画。晚饭后,她又将身体扔回夜场的人潮。迷醉的脚步让音乐的嘈杂声格外刺耳,浮落的灰尘被各色灯光浸入酒精的味道。微醺的人笑着,内心却在哭泣。
她时常约上“朋友”去夜场玩乐。花光积蓄后,便找个“夜场”兼职,偶尔碰上长相中意的客人,便出台试房。除独自吃饭外,其他时候她都希望身边有人陪,连睡觉也是。而她又不想和任何人熟络起来,所以她从不连续两天在同一个“夜场”出现。希望所有人看自己时都觉得陌生,这样才不觉别扭。因一旦相识,便有过去。关于过去,她恪守自私,想让所有人忘记,唯独自己记得。等待考研成绩公布的那段时间,她便是这般度过的。
相对于坐台,她更喜欢去消费——报复性的、疯狂的,甚至自我惩罚的——找来刚认识的“姐妹”,带着先是被别人占了便宜,随后便要在他处把便宜占回来的想法,把受过的委屈转而扔给他人。
“少爷”的台费很少,身份也在更底层。她坐在沙发上,面对站成一排的“少爷”,像曾经客人选她时一样,挑选中意的对象。偶尔,她会选些入眼的“少爷”试房,顺便折磨一下他们。唯有这般,她才会觉得心里平衡。即便深感空虚,她也很乐意这样做。邪恶的欢愉被释放,她才觉得自己是快乐的。
她和一个“少爷”成了生活中的玩伴。第一次选他作陪时,他有些拘束。因为不会和客人聊天,与她同行的伙伴中,有人借着酒劲儿骂了他。他强颜欢笑,却仍掩盖不了失落。那人像极了曾经的她,腼腆、胆怯又迷茫。这种委屈又强装坚强的样子,让她似曾相识。她当晚想让他试房,但听说他是不出台的。
她问他,愿不愿跟她走,他茫然点了点头。那一夜他们过得还算愉快。那是他的第一次。他生涩又拙劣的前戏让她觉得好笑,但她又觉得他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挑逗她。她对一切充满怀疑,无法确定他本是青涩还是假装单纯。
说来奇怪,人性添加太多伪装反倒会被人识破,而一丝不挂的人性倒也像是种伪装。他进入她身体时,她心中泛起一丝久违的波澜,或许是某种欲望被重新勾勒,她似是被附着了某种依附感,想去安慰这个陌生人,又在他拥抱、亲吻、唇舌环绕的时候时时被他安慰着。
似是一次前所未有的体验,但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自何处?她并不知晓。从那以后,她常去找他。但他不常出现,只是偶尔来,安静的站在人群中,不像他人那般油嘴滑舌。他正读本科,因借了“网贷”还不上,便被贷款公司安排在“夜场”兼职。
他常给她发些情话,让她忍俊不禁。他恐怕是以为和她算是恋人了。“网贷”还清后,他并没有离开“夜场”,而是办了休学,继续置身于纸醉金迷的幻觉里。她抱着他,任凭他吻着她的胸口又不断在她小腹上揉搓。听他说起休学的事,她莫名笑了。笑他明明早已沉沦,却仍要假装沉沦。就像做出决定前,早可料到结局,而结局来临时,却习惯性的表现出惊讶的样子。
人总被生活逼得做自己不想做的事,然后喜欢上做那些事。这其中但凡有一丝主动驱使,便是想做的开始,哪怕对界限极度模糊,潜意识里住下的“那个人”却必然对此了然于心。
他异样热烈又认真的亲吻她,像突如其来的一股暖风,又如撕裂船帆的惊涛骇浪。她笑得花枝乱颤,连同枕在胸口的脑袋和正揉搓其胸部的手都跟着颤抖起来。她终于发现他的秘密,想起他的生涩、腼腆与床榻上如犬马般脱缰放纵的尤态,这一切所带给她的违和、冲突都有了解释。有些人或许真就如此呢,又如同人群中的大多数,都是如此,没什么不同。他们守着心中的纯真,压力末日般降临其身,逼迫自己做了很多不喜欢做的事,然后爱上那自我相逼的过程。这不就是从前的她么?无可救药的她;不忍直视自我又不愿放弃曾经的她;陷入漩涡与虚幻的她;渴望被爱的她!
与他厮混的日子,她不再画画。而他也渐渐变得和其他夜场“少爷”一样,与她聊起天来,难掩话中的蜜糖与油渍味儿。他总说喜欢她。她总觉得他表里不一,而但凡听到,便姑且假装信了。连同那些明媚的笑容,刻意又拙劣的关怀,也一同假装信了。
他或许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如此一想,对他的印象便模糊起来。从这刻起,她才明白,没有对结果的期待,便没有面对结果的必要。从两人心照不宣的确立某种关系开始,他们并没付出什么,而只是互相索取对方的温存,消耗金钱和精力,忍受日子对灵魂的腐蚀。
占有欲本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正因如此,她才觉得自己再无法爱上他人。对他提起分手时,她清楚看到他错愕、震惊又懊悔的表情。她转身离开,高跟鞋决绝地与地板碰撞,却未发出任何声音,连同滴落的眼泪砸在地板上——也是。
除了逃离,她不知该做些什么。想要的快乐,从来不知该是个什么样子。但她知道,自己再不愿接受任何感情。不值得,也不再期许。她的感情是肤浅的,不是单纯的,这其中掺杂了太多东西……
从前已期许太多,可惜时间把一切都烧掉了。
那就让它烧掉吧。开学了。
一切都是久违的,期待已久的场景。盛夏的味道中升腾起一片希冀,像是露水滴落泥土,浸润出一片清新。眼看熟悉又不断散发新鲜的一切,和往日相同又如此唯一,“静怡”确定,这是她经历过又未能真切体会的宁静。
她熟悉这个校园的街道,熟悉街道漂浮的空气,所以她没有过分的祈盼,也没有入学新生的稚嫩和茫然。正因如此,她亭亭玉立,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寂寥。校园中有种宁静的嘈杂,这嘈杂四下雷同,但那宁静却是独有的,和“夜场”的一切全然不同,让人心有归宿,她想。
她顺利进修艺术设计学硕士。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她也收到了妈妈再婚的消息。她并不觉得开心,反倒怅然若失。但她也理解,毕竟生活太苦,妈妈也需要能随时依靠的人。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累赘,所以她一直努力逃离妈妈的视线,少有回家。但不可避免地,看着送新生的家长,她开始想念妈妈。
第二学年,“凌”入学并成了她的室友。从见到“凌”的那刻起,她便明白,关于忘掉过去这回事,已不再重要。她呆呆看着“凌”,全身酥麻起来,而她并未麻痹,只是那种让空气和时间都停滞的眩晕把人钉在了原地。由内向外弥漫的切肤痛感,像倒长的松树枝,在身体蔓延,又张网将她被撕裂的神经打捞个尽。
“凌”与“慧莹”的长相竟如此神似,眼睛、眉骨、嘴唇,笑的样子……虽从举止而言,能明显察觉出不同,但那张精致的脸,让她觉得“慧莹”真的回来了。即便任何人都无法取代“慧莹”的位置,但“凌”身上有着更讨人喜欢的东西。正因如此,她内心空洞的地方,如今有人填补了。
过往的投射让她对“凌”有着格外的亲切与好感,好奇和欲望并盛,甚至是闻到“凌”的气味,她都会忍俊不禁。虽同为室友也有着更多亲密的距离,但她明白,两人的距离很难拉近。“凌”平日话很少,总给人一种似有似无的距离感,让人想接近却敬而远之。
“凌”笑起来时,双眼会弯成两道月牙,让人不禁想跟着笑出来。见过这种笑容的人不多,因“凌”总有着自己的心事,而她也有她的过去。若是相互尊重,便不要提及或窥探。放下某物,才会真正拥有某物;接受失去,才算真正失去。然而,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过去,是无法说给人听的。
她时常做些掺杂着肌肤之亲的梦,在深夜中不由得双腿夹紧,摸索起身体来。她为此羞耻又窃喜。自我释放给了她无尽的欢愉,两人残存的灵魂交叠起来,脑中便会浮现春色的光景。她在幻想中获得满足,而这一切和他人毫无关系。
她还是常去“夜场”买醉,拖着烂醉如泥的身体将心中的悸动与热烈安放他人怀抱。男人或女人,转嫁或消解她那忍无可忍又无所适从的感觉。只有如此,她才会被安慰。
而对于“凌”,她们本是相安无事的相处,却不知不觉成了闺蜜,又因一个本不该有的契机而成了彼此不可分割的部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下午。正是那个和往常无异的下午,她听说“凌”的男朋友自杀了。
“凌”因此消失了一段时间。她知晓了“凌”的住址,便前去照顾,为更好的陪伴“凌”,她和“凌”一样办了休学。
或许疗愈一个内心封闭的人,不断推心置腹的对其说话便足够。只要这人与社会不脱节,便有救,而对话或是快速建立链接的最好方式。人是无法在呼吸时与世界分隔的,哪怕不说话,内心也在不断自言自语。为拯救“凌”,她便是这样做的。与“凌”对话,哪怕得不到任何回复。她诉说自己的过去,也毫无隐晦的表达她的爱慕与怜悯。
她已爱上“凌”,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她表达这种爱。但也不可阻止地,她犯下错误,割裂看待了“凌”,以至于爱上“凌”的模样,却给其投射出另一个灵魂的模样。如同她对“慧莹”的感情一样,在这样的混同中,她努力弥补曾经未及时付出和表达的情感,填补记忆中亏欠的部分。
共同生活的近两年时间里,她们相伴走出阴影。听音乐、写文章、研究美食,也开了网店,接些肖像画的订单,卖些画作。为更好将生活场景跃然纸上,她们不舍昼夜的感受、研究、讨论、分享。“凌”渐渐对她打开心扉,如同在阴影中胡乱抓住一棵救命稻草。黑夜让她们亢奋,又让她们感到异样的舒适、柔酥、意久绵长。
那是唯一的、美好的时光,也是唯一不被任何事打扰且仅属于两人的世界。她们互相疗伤,逐渐被人遗忘……而她曾以为这种美好会一直延续,在做出那个决定前。
那一天,她们决定走出房间。
一切都是崭新的,和从前没更多不同。空气是陌生的,有着驱动人向前的能量,深吸过后,便能发现气味中掺杂了阳光的过分浓度。久违的刺眼和热烈,让肺部跟随着一起烧灼。旗杆随风舞动,人也随风漂泊,那样鲜艳、绚烂又夺目。
同届的同学已悉数毕业。带着未完成而又决心寻个结果的执念,她们决定重返学校,完成学业。没多少人在意,也没多少人记得当初“凌”为何突然消失,他人都是崭新的面孔,而她们二人对其他人也是。
“凌”还是时常觉得不自在。哪怕怀揣崭新的心情,但被人接受却是另外一码事。身边的人一旦多起来,“凌”便有种被注视的不自在,也常变得暴躁不安,无法与他人相处。
两人亲密的举止被室友发觉出异样。她们二人并不否认,只是无言。后来,辅导员找了“凌”谈话,陈述了他的调查和判断。“凌”搬出了寝室,回到了原来租住的地方。
“这两年你过得好嘛?”辅导员找到她时,像老友见面般这样问道。
她抬眼看他,莫名地笑了。他喜欢她,也追过她。她没想到他还是和从前那样幼稚。她不想理会这样的寒暄,只想离开。而在离开前,他说他将组织校医院专家对“凌”进行心理评估,如果“凌”的心理状况有问题,便会被强制休学。
“她没有任何问题。”她说。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她没问题?现在很多人都反映她精神不正常!”他给出了威胁性的暗示,对她说,如果她真的在乎“凌”,就先接受他,其他的事,他自然会想办法。
“你已经结婚了。”她说。
“但我喜欢你。”他说。
她觉得又气又好笑。那天晚上,她如约去到宾馆的房间找他,接受了他的爱意,也接受了他的身体。她猛地觉得不再那么疲惫了,一切作罢,她睡得很安稳。这是一次难得新鲜的体验,听着昆虫掠过窗台的声音,她觉得满足。
爱是自由的,身体也是。无法去爱的日子里,身体便更要因其受到的委屈而得到自由。她一直都这样认为,但妈妈说同性的爱没有自由。在这方面,她觉得妈妈无法理解她。而妈妈越是苛刻、严厉,她便越是想要反抗些什么。
“凌”知道了她与辅导员的事,告诉她这是爱的背叛,而她说这是她的自由。“凌”向家人坦白了她们恋爱的事,也打电话告诉了她的妈妈。她没问“凌”为何这样做,她知道,为满足占有欲,“凌”不得不这样做。
“你一直都这么不听话!”妈妈对她说。一道白色的闪电,平白无故从空气中撕出一条黑色的裂缝,如同倒长的松树枝,张着血盆大口蔓延开来。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恍然醒神,发现确是幻觉。往后的日子里,一旦听到妈妈的声音,她便觉得自己将被那些不可名状的痛苦吞噬。
和与妈妈对话的那种紧绷感完全不同,与“凌”对话,让她心生恐惧。“凌”不允许她和辅导员再来往,也变得愈发狂躁,甚至对她施暴。而更令她感到恐惧的是,自己好似可以接受这样的“凌”,甚至还有些渴望,即便倍感窒息。
美好虽不期而遇,却总转瞬即逝。她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从深爱到恐惧。但她懂得,在爱之下,自己并不自由。她们开始争吵,愈演愈烈,她因此遍体鳞伤,后背和大腿也满是“凌”的牙印。“凌”清醒时会向她道歉。她明白,“凌”爱她也恨她,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对这一切,她也不觉所谓了。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她选择开始或结束的自由。哪怕沉沦,也不愿被束缚,正因如此,她才无论如何都想与之抗争,不论是否出于内心的真实目的,她只会往相反的方向走。
她们的感情生病了。这不是爱,她觉得,除了满足“凌”的占有欲,她找不到自己在这段感情中存在的任何价值。她不再希望“凌”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不愿再面对其时有时无的无理取闹和大发雷霆。论文开题在即,她决定中断与“凌”的联系。
离开“凌”,她未觉轻松,反倒更加焦虑。只要停歇片刻,无处安放的寂寞便侵身入梦。她流连“夜场”,但并未找回那久违的放松和自由。她已无法融入其中。她找来长相俊美的男生试房,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内心的空洞消解。终于,她忍不住趴在一个“少爷”怀抱中大哭一场,那人不明所以,骂她有病。
岁月或已抚平了伤痛,但她解释不清脸上的泪痕。她本性像雨夜的风,在看见“凌”的那刻起,风划破了闪电,周身被火点燃,她注定破碎、散落、四处漂泊。
信用卡欠款逾期已有一段时日,为还上欠款,她借了“裸贷”。她并不知“裸贷”的利息会更多,被追债时,她的裸照和身份信息被公布。“凌”拿出全部积蓄给她还债,她心有歉疚,总觉得自己是个漩涡,不可避免地将“凌”卷入其中,“凌”将她视为全部,而她却并不只属于“凌”一个人。
她求助妈妈,妈妈给了她一些钱,也帮她报了警。被困扰的那段时间,她常接到催债的威胁电话,也常受妈妈责备。她不愿再承受这些,便去见“凌”。“凌”想与她和好如初,而她知道,她们再无法回到过去。“凌”又一次凌辱了她,把她打到无力反抗才停止。她强撑着身体,战战兢兢离开,每拖走一步,都似被猛地抽痛。下身撕裂的疼痛掩去了眼泪。那一次,她没哭。
她回到了妈妈身边,不想再与任何人发生关联,更不想多理会凌。她发觉经历的所有事都无不在让自己变得木讷和冷漠,反倒是不被任何事物打扰时,才有些许安宁。
无言便是幻灭时。临走前,她并未告别,什么都没有说。即便逃离,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割舍。只不过现在的一切,都无法让她发自内心的笑了。
人本是在地球上共同生活的集体,但其实每个人都在地球上流浪……或许早就如此,只是人假装团结时并不自知。后来,她终于明白为何上帝在人堆积起巴比伦塔时让人有了不同的语言,因上帝想要人明白:灭亡风暴的中心正是他们自己……
天气阴沉,冷凝的水汽夹带着云的伤感浸入大地。第一波寒潮来袭,窗上生出几片窗花,指尖轻轻触上,却没让窗花马上融化。在感到冰凉前,“静怡”将手指缩了回来,又接着发起呆来。
她很久没再说话,没再走出这个房子。具体有多久,她也记不清。如今已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像失语,也或是放弃了交流,连表情都不愿做出了。
妈妈很久前买下这个房子。比起这个陌生的地方,她还是喜欢妈妈正住的老房子。那里有她儿时的记忆,如今她也不想再回那里了。想必,妈妈也不想让她再踏进那房子一步。她猜想,那房子是妈妈心中最后一片处女地,不会再许他人侵犯了。相较于她,或许妈妈的内心更崩溃,因继父背叛了妈妈,连同她也是。妈妈也会嫉妒她,她想,毕竟继父早已不爱妈妈。
元旦过后,一场席卷全国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爆发。城市全域实施静态管理,她独自一人居家隔离,妈妈在不远的老房子住着。如此看来,离家时和回家后并无不同,她和妈妈互不打扰,她也仍没找回归属感。妈妈每天会打来电话,她会直接挂断。若不挂断,铃声便一遍遍响起。每天妈妈便是这样和她交流的,只要电话被挂断,就证明她还平安。
妈妈偶尔通过“微信”和她联系,她心情好些时会回复。最近妈妈告诉她,继父死了。自从妈妈把他赶出家门,她似乎还没再听到过他的消息。新型冠状病毒侵蚀了他的身体。她长舒一口气,脑海里再次浮现那天的场景……
那天晚上妈妈本是在加班的,继父喝了酒,推门进到房间中和她说话。她已很久不说话,平日除了写论文,对其他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连同说话也是。继父提起“凌”的事,她心生厌倦,自回家以来,妈妈一直因她和“凌”恋爱的事责备她。她不愿解释,不愿提及,也不愿想起。她躺在床上、沙发上、地上,除了吃饭、写论文和上厕所,什么都不做。
无言便是无声的反抗,也是无力的沉默。即便她觉得自己和“凌”早已没了感情,但仍会觉得爱着从前的那个“凌”,而从前的那个“凌”早已与现在的“凌”无关了。
继父和她说话时,她正盯着棚顶发呆。继父见她没有回应,便责备她平日不听话,责备她总惹妈妈生气,责备她同性恋。他推搡她、打她,试探性的、挑逗性的,而她不吭一声,只是默默流泪。
继父看她哭了,便也假惺惺流起泪来。他说他一直爱着她们,不只是爱妈妈,还爱她。他问她为什么不能像接受亲生父亲一样接受他。她不说话。他拥抱她。她不挣扎。他说她总是这样待着,不洗澡,身上都臭了,便拉她去洗手间,褪去她的衣服,给她擦拭身体。她一丝不挂的站在他面前,任凭他抚摸、揉搓、冲刷她的身体。
她默默闭上眼睛,任凭眼泪不断涌出。如同眼珠和血管尽数破裂,那种炙热从眼底蔓延至全身。眼泪滚烫如被点燃的白磷,流经眼睑,流淌至胸口,被他那双厚重而粗糙的双手拭去,却留下无尽的灼痛。她发出呜呜的哭声,像呜咽又像哀嚎。或许他根本不会听到她的哭声,或是听到也根本不会在意。那一刻她终于体会到身体的痛苦,那感觉似曾相识,像是脑袋被两个白色的电击小棒敲击着,又似有成千上万条蜈蚣在身上蛰咬,剧痛无比。眼前雾蒙一片,似是泪水造成的模糊,但五颜六色的雪花和金星却无比清楚,白色电光一闪而过,留下的残影触目惊心。
若不是妈妈推门进来,恐怕她会死掉吧。往后发生了什么,她大多忘记了。脑海里只回荡着妈妈撕心裂肺的怒吼,互殴的惨叫,金属碰撞、玻璃破碎的声音,潮热的酒精味儿,还有浑身的冰凉和略有麻痹的痛感。
直到那时,她才明白,妈妈是爱她的。即便她们二人的自我都早已因互相折磨而崩溃,即便两人因为诸多不和而无法交流,但在继父所做的事情上,她们两人一致认为无法原谅对方。
城市里一片寂静,路上不见人的踪迹,手机软件不断更新死亡人数的信息。楼下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提着灭火风机一样的消毒器四处走动。机器里喷出的白色雾气在不到一人高的地方消散。很远的高层上,她静静地坐在窗口发呆,似是在那样的高度,隔着玻璃也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灾难面前的生命最为脆弱,时间停滞时的自我也如此。光不会包容人的迟疑,重拾回忆的短暂瞬间,她猛觉得恍如隔世。一切都生了病。暴露在空气中的万物被莫名传染了不可名状的东西,那东西以人心为媒介,传播扩散着,而作用在人身上的病征又各不相同。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她想象不出。
她刚回家时,妈妈见她进门,便打了她。那时妈妈还在因她借“裸贷”的事而生气。被打后,妈妈提起她和“凌”的事,骂她肮脏,推测她或许早已患上艾滋病,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如今回想,她已全然忘记当初和妈妈都争论了什么。语言有时是最无力的表达。
回家后,她待在房间,不敢走出。那段故意逃避的日子,一不留神便会被妈妈的暴怒伤害。“真该把你再送回那个地方!”听到这话时,她面露惊愕的看向妈妈。曾经的痛苦记忆如滚滚洪流决堤而下,一时间将她冲得四零八落,像是没了魂儿一般。妈妈见她看向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回手又给了她一个耳光。
“网戒少年院”,这个地方还在。她不禁发出冷笑,似是戏谑,也似是无所适从。她做了很多梦,梦中她和“慧莹”逃出诊疗室,跑到一条河流旁,转身“慧莹”又不见,只有一种声音漂浮在水面上,问她为什么不来这里。她跟随水面的声音跳进河里,感受那彻骨的冰凉,在那黑暗中感受失重和浮力的对抗,任凭暗流将她拖走。窒息感让她从睡梦中惊醒,汗和泪一同涌下,将她撕心裂肺的哭嚎淹没。
深夜中,她听到妈妈和继父的喘息声。她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她无法阻止脑海浮现那些画面,也无法阻止恐惧。她害怕极了,越是不想听到,声音就越清晰。
妈妈把继父赶走后,总是无缘无故在她面前哭泣,像是被气哭的,也像是因为别的原因。她不知妈妈究竟想起什么事,也不知妈妈为何这么多年一直和自己过不去。或许妈妈也是内疚的,对她对自己都是如此。
居家的日子,她每天数着日落过活,时间久了,便像是在倒数死亡。以往百无聊赖时,她多少还能画上几笔,如今她已再无力拿笔,再难去画了。
人的特性是难以理解的,格格不入又活得不知所为,无法解释也无法解决。她本来毫无滋味的生活,却因遇到相同特质的人而感受了快乐,重新嫁接起生活。那人带来的光,让所有星辰都暗淡,也因其存在,她才得以立足。但她万万没想到,后来那人也给她带来了绝望。
她想起与“慧莹”再见的那一晚,路灯的光像一把烧红的铜丝,连同她的头发也被光烫得焦枯。微风一吹,便似要随光断落一般。她蹲坐在空荡的街道无所适从,即便未曾认为自己孤身一人,却无法摆脱被黑夜笼罩的无助和失落。“慧莹”的出现彻底点燃了她,却又像一只飞蛾,在她们的爱情里奋不顾身。“凌”也如此,作为一种替代,也作为一个独有的存在,扑向她,和她一同燃烧殆尽。
居家隔离结束,小区解封。妈妈来看她。她已很久没洗澡,身上的异味让妈妈进门时不禁皱眉。那一天,妈妈问了她很多事,和她说了很多话。她依旧不回答。妈妈看了她好久,随后崩溃大哭。她也默默流泪,不知为何。
妈妈平静下来,拉她去浴室给她洗澡。撩动的水花洒在她身上,让她猛地抽搐。妈妈抚摸着她的肩膀,试着安慰她,并对她倾诉:“妈妈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但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变成这个样子。妈妈对不起你。”
她笑了。这笑容让妈妈紧张极了。妈妈自顾自讲起高中时放弃考大学的事,说自己后来很后悔没继续读书,所以便暗自发誓,一定要让自己的女儿实现大学梦、考研、考博士,最好将来能当个高校教师。妈妈说自己在学业和婚姻上都是个失败者……说到这时,妈妈掩面又哭了起来。
她茫然转头看向妈妈,想告诉她,人无法修补他人的命运,无法弥补另一个人的遗憾,也无法继承另一个人的梦想,更无法让他人的人生变圆满。一个人终归要独自完成与自我的和解,对命运、遗憾、梦想、人生,皆是如此。而见到妈妈这般模样,她觉得自己很失败,和妈妈一样。
她最初还觉得沉默是最有力的抵抗,但到了最后,她早已忘记了沉默的理由,只是木然看着周遭的一切逐渐褪色。适得其反的叛逆并没有让她成功逃出自我的枷锁,反倒让她亲看着自己被摧残得遍体鳞伤。
洗过澡后,她静静坐在沙发上,头发上的水珠滴落大腿,瞬间的冰凉让她觉得时间漫长。妈妈过来摸她的手,说她的手很凉,便不停给她套上衣服。她一阵恶心,似要呕吐出来,但强忍住了,眼泪被憋了出来。
妈妈继续给她套衣服,一件又一件。为她套好衣服后,妈妈便去打扫浴室。她一件一件脱下衣服,这种紧绷的不适感,一刻也不想让其在身上停留。妈妈走出浴室时,发现衣服全被她脱在地上。她蜷缩在沙发上,瑟瑟发抖望着窗外。妈妈破口大骂,又一次抽起那些衣服,给她穿上。
她静坐不动,任凭妈妈摆布。妈妈累得满头大汗,随即再次转身去到浴室。过了一会儿,妈妈回到客厅,发现她又把衣服全脱下了……她挨了打。
她本觉得可以轻松的看看窗外景色,那景色与昨日相同,却未让她感到轻松。斜上方墙角的阴影处有几片发霉的墙皮,像溃烂的伤口。她盯着那几片墙皮发呆,似是想到了什么。
“毕业设计还没做完呢……”她脱口而出说出这话。她未能如期进入答辩,延期毕业已成定局。她什么都不准备再做,也似乎放弃了学业上的事。
许久没听到她说话的妈妈愣了好久,随后什么都没说,转身去厨房准备给她做些吃的。
她看了看妈妈,又望了望窗外,打开窗户,未曾回望,便跳了下去。
这一年的毕业典礼在线上进行,“静怡”永远缺席了这场典礼。“凌”为很多同学帮忙打包邮寄了行李,包括“静怡”的。而“凌”却什么都没带走,她将所有物品全部捐献给学校或是赠送给了宿管阿姨,连同她的毕业文凭,也都与废纸、画作一同留给宿管阿姨,当废品回收了。
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凌”不知该去哪儿,于是便在学校门口的长椅上静坐很久。
“要不,回家吧。”心中有个声音对“凌”这样说道。
“凌”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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