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之中。
句芒当祀,蛰虫始振。
暖阳照拂,和风东来。尽管,广袤的平原上依旧残留斑驳的浅雪,横亘于南境的绛山之麓,亦为白色所覆盖,但酣眠了一整个冬天的绛水,依然由冰封中苏醒过来,灵动逶蛇,潆回盘旋,将山林沃野,染就层层绿意。
可它并不为沿途的大美风光踟蹰,兀自沸涌向东,辗转流入一段草木盛美的峡谷后,变身为清徐的山涧,蜿蜒踽行,直至前路被一面峻峭的悬崖所截断。
在那崖壁上,悬冰与积雪交相辉映,层层叠叠,次第向下,固执地毫无消融之意,与这悄然而至的春意并置,乍暖还寒。
冰雪的威严丝毫不能阻挡它奔向春天的脚步,它傲然纵身,撞碎在皓如霜雪的白石之上,散作飞珠溅玉,瞬即又收敛形容,聚成一汪寒潭。
这潭水看似清澈宁静,实则暗涌流深,俄尔化名为“沃水”,避高就下,九曲北去,西入汾河。
长居于此的人们,享受着被沃水滋养灌溉的肥美田园,水网交错的便利,遂以其曲,取其沃,将此地唤作“曲沃”。
曲沃之轻,放眼周天子所辖之宇内,富不敌东海之滨的齐国临淄,贵不及雒邑王畿。但于表里山河的晋国而言,实为公室贵胄云集之腹心大邑,晋地膏腴精华所在。想当初,晋昭侯之叔公子成师据此以立“沃国”,乐善好德,民心皆附。其孙曲沃武公奋三世之功,逆取大宗之位,献赂于周釐王,尽并晋地而兴之,方有后来的文公霸业。
至于文公霸业,传至今时今日,已历一百五十余载,国都也迁徙至邻近的绛都多年。然而,武公以旁支夺正朔之旧事,依然是曲沃城里乡间传唱咏赞的主题。
冬烝既过,春社未启。在自家宅中猫藏了月余的人们,捺不住寂寞,利用庄稼播种前仅剩的闲暇,三五成群,结伴游戏于沃水之畔,唯恐辜负了这稍纵即逝的春光。
阡陌纵横处,偶有车马经过,车驾上锵锵的鸾铃声,合着沃水边少女们的踏歌声,清畅婉转。
歌声中,一个流薪占卜的少女被伙伴们簇拥着,临水独立,将手中系着朱帛的束薪抛进了湍急的沃水。束薪画了一道弧线坠入水中,激起一捧不大不小的浪花。
一众人急急挪动步子,笑闹着争相去看结果。那朱帛绸缪的束薪浮浮沉沉,一路向着跨水横立的石桥而去,终究不敌急流与漩涡,荆条三三两两的散落在水面上,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众人挤在一处扬袖叹息之余,只见上游又有一捆束薪顺水而来,于是慌忙收起唏嘘之态,睁大眼睛,试图一睹此番吉凶。
承载了众人寄望的束薪破浪前行,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决意味,直至由石桥的桥墩冲撞过去,才在不远处歪歪扭扭散落开来。
沃水桥头,一个马背上的看客刚刚驻马站定,随口叹道:“惜哉!”
“何意?”另一个白衣羔裘的看客笑语。
“不得巧也。”
“那朱帛虽断,荆条洄沍,汇聚不散,何言不得巧?”
“依宗主之言,可谓得巧?”
“路可问得?”被称作“宗主”之人避而不答。
“诺。出竹林,左转便是。”
“驾!”那宗主扬鞭轻喝,径自纵马过桥,只在风中洒下了一串疾驰的马蹄声,一袭白色背影很快淹没在了对岸婆娑的竹影间。
在他的身后,榛榛竹林之外,少女们的踏歌声复又响起,徜徉于云水之间,唱的依旧是那武公夺嫡的旧事: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扬之水,白石粼粼……”
歌声被他身边竹枝摇曳的沙沙声扯得断断续续,结尾已然听不真切。
“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他下意识的哼唱出了早已烂熟于胸的结尾,眉心不自觉的微微一蹙,想起了怀中那一封荐书。
蛰居三年,他方才除服不及两日,旋即收到了来自绛都的消息。除了这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荐书之外,来人还转达了嘱托,请他接到荐书后,速返绛都面商大计。他依言打点行装用度,辞别君母与弟妹,只带了贴身随从敦狐一人,便匆匆上路。如今的绛都是怎样一个形势,借助父亲生前经营的人脉关系,尽管他足不出户,约莫还是清楚的。至于细枝末节,心上的疑难,尤其事涉宫中之务,为了慎重起见,他思忖需寻个妥当人问上一问。
一路上,他反复斟酌可以询政的人选,却发现大多身负利害,难以尽言。直至途经旧都曲沃之际,才蓦地记起一人。想着春社之日未定,他那忘年交当在休沐之期,便临时起意,登门拜谒。不想竟被告知,其人正在南郊的绛山别院闭关。
既然无缘拜谒,他索性告辞离去,却被那家老叫住,询问他名姓。
他礼貌的回复后,家老恭敬言道:“主人曾嘱咐,若有青阳张先生来访,务必请其往别院一叙。”
得知此言,他除了讶异于其人未卜先知的本事外,心上涌起的,更多的是热望与期待。
于是,他顾不得用朝食,更顾不得欣赏沿途的春光,一路策马向南,风尘仆仆的赶去位于绛山脚下的别院,以求早一些将心底积攒的疑惑一口气问个明明白白。
站在别院紧闭的大门前,他一壁整理衣冠,一壁看敦狐拿着自己的名刺去叩门。
应门的是个少年,十八九岁的年纪,同他一般大小,打量了他们主仆一眼,拱手一揖:“敢问二位何来?”
敦狐还礼,递上名刺道:“赵卿少庶子青阳张谈谒见姑布子。烦请通禀。”
少年却未接名刺,略带歉意道:“实在不巧,我家主人尚在闭关,先生若无急务,可日后再来。”
他从容上前一礼:“敢问姑布子何时出关?”
“小人不知。”
“姑布子闭关前,可曾留言提及张孟?”
“此事……先生须问持家叔姜。”
“如是,烦请向叔姜通禀……”
“实在抱歉。”少年有些无奈,“叔姜昨日应邀外出,尚未归来。”
“今日可得归?”
“可。然不知时辰。”
他松了一口气,略加思索,笃定道:“如此,张孟在此等候便是。”
他的话音刚落,敦狐的肚子适时“咕”了一声,令他有些尴尬。可他话已出口,再行反悔不合时宜,只好将这饿意强压下来,云淡风轻的袖手而立。
少年犹疑了一瞬,缄默地行了一礼,转回院中,掩上了门。
竹林间又恢复了原先的寂静,云雀与黄鹂的鸣叫声此起彼伏,若非饥肠辘辘,倒也惬意舒展。
他尚能借着赏鉴竹海风物,勉强抑制住进食的欲望,可是,敦狐全没这般好兴致。
敦狐抱着双臂,倚着院墙,眼巴巴地看着两匹马儿低头啃食地上的浅草,径自嗟叹:“绿耳,汝饿尚可食草,我当何如?”
他回头瞥了敦狐一眼,作意轻咳了一声。
敦狐垂下头,满是委屈,不敢再吭声。
他背着手,无趣地踱了几步,偷眼再看敦狐的苦脸,不免动容:“敦狐。”
“在。”应答声有气无力。
他用力抿了一下唇道:“寻些吃食。”
敦狐兴奋得如逢大赦,扭头便扎进了竹海。
眼见着敦狐跑远,他不再刻意掩藏饥肠辘辘的形容,寻了林下一处野石,坐下来小憩赏春。
绛山春色虽美,可他心中诸事横呈,闲情逸致委实少了几分。
自郑国以臣属之身与周王室互换质子后,周天子便沦为了卿士们借以发号施令的傀儡,华夏大地也由此进入了烽烟四起,群雄争霸的时代。打着“尊王攘夷”的名号,左右列国生灭,拥有无冕之王的威仪,成为继齐桓公之后的霸主们毕生所求。然而,他们偏偏忘记了上行下效的道理。现今,曾经的霸国多已陷入了国君失势、诸卿擅权的境地,可民众却并不以为意。
一句“高岸为谷,深谷为陵。”预告了天地剧变将至。这剧变自下而上,势不可挡,寰宇之内,概莫能外,何况区区一个晋国?
想起不远处的绛都城,似锦繁华背后暗藏的四卿代晋之争,那容不得一丝侥幸的酷烈角逐,将会成为他未来人生的全部,他既兴奋,又忐忑。父亲在日,他从旁见习理政,受教于父亲,在军政上的见识超乎泮宫同修,但毕竟不曾独自谋断。如今,父亲壮年身故,其未尽功业与统领宗族的大任,一并落在了他的肩上,令弱冠之龄的他难免惴惴。
好在每逢惴惴之际,他的耳畔,总会响起父亲的临终寄语。
“阿谈,为父初入赵氏,曾得汝外大父一言勉之。‘大人虎变,其文炳也。君子豹变,其文蔚也。’世间诸事诸人,时风变易,非用心体察,积微专研,不能领会其精要。机变为末,长策为本,大丈夫当存远志。汝宜谨记,戒骄戒躁,是以无忧也!”
外大父辞世近二十年,其志尚存,其言音犹在耳,父亲至死不忘,殷殷嘱托于他。他既承父祖之志,立强赵之愿,当奉此言而行。纵前路荆棘遍布,他亦将克难而上,义无反顾。
神游了片晌,伴着山间微风轻拂,疲惫不断向他袭来,一时浑浑噩噩,陷入了似睡非睡之境。他只觉湿润的气息缠绵而至,寒意也紧随其后逐渐铺陈开。下意识地伸手去拢身上的褧衣,却攥了一手水汽,他方才惊觉春阳匿去,已是细雨绵绵,于是匆忙去院门前的屋檐下躲雨。
此时,竹海深处传来了透亮纯净的笑语声,仿若歌鸟一般婉转动听。
他忍不住循声探看,只见一双豆蔻少女,共擎着一件彤色褧衣,避雨而归。
当先的少女,身材修长,白衣加身,怀抱一捧黄梅,直任微雨扑面,犹作闲庭信步。她身畔的女役眼尖,牵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引她向这边看来。
他不免庆幸自己醒得及时,一壁袖手伫立,静待她们近前,揣测那白衣少女是否为叔姜。
将至院门之际,白衣少女蓦地抢步钻到屋檐下,敏捷若脱兔一般,惊得他避之不及。
他下意识抬眼望去,一对倔犟明润的鹿眸映入眼帘,透着三分无畏、七分灵动。
一阵风起,香甜淡雅的桂树香由彼而至,盘桓在两人之间,隐约透露出她主家的身份。他不再犹疑,展袖一揖,用纯正的雒邑雅言问道:“敢问淑女可是姑布叔姜?”
少女的鹿眸忽闪了一下,正欲作答,突然单手掩唇,惊诧地看他身后。
“宗主!好口福也!此处山兔甚是肥美!”身后,敦狐十二分欣喜的喊声,几乎同时响起。
他转顾之际,听得少女愠怒的质问:“尔因何捉它?”
“食也!”
“尔欲食妾之饭团?”
他顾不得解释,径直从敦狐手里将沉甸甸的山兔夺了下来,抱到少女面前,恭敬地递过去:“鄙人之仆寻猎,误捉叔姜之宠,多有冒昧,还望见谅。”
“饭团乃山兔,”少女也不扭捏,伸手将那山兔同怀中的黄梅搂在一处,愠色渐消,“不过前些天误伤后足,被妾救治好,今晨才放生罢了。”
他看了一眼“幽怨”更甚的敦狐,再次向她致歉:“张孟替小仆向叔姜赔罪了。”
话音未落,少女一脸无辜地望着他道:“先生屡屡言及家姊,意欲何为?”
他先是一怔,哑然浅笑,又作一揖:“张孟愚钝,敢问淑女是?”
少女默不吭声,低下头抚弄怀中之兔。她身旁的女役替她作答道:“此是我家季姜。”
他恍然再揖:“原是姑布子季孙。失敬!”
那季姜闻声,抬头来看他。但见他身高七尺六寸有余,高冠朱缨,眉目若画,神彩秀彻,行止和畅,形若孟春之风,乍暖还寒。端详既罢,季姜眼波流转,将怀中的山兔与野花交予女役,展袖还礼之际,以雅言笑问:“先生可是打青阳来?”
他有些意外,随即颔首:“正是。”
季姜想了一瞬,反身叩门。
门很快打开了,先前的少年见是季姜,恭敬一礼。
季姜悠然进门,女役紧随其后,徒留他与敦狐立在原地。
他正犹豫着是否跟上去,却见季姜停下了脚步,敛袖回身,冲他淡淡嫣然:“进来呀!”
绛山别院,背北面南而建,形制虽小,五脏俱全。
迎门十步开外,便是大堂。以大堂为界,有内外两进庭院。东西两侧是供家中仆从女役及宾客居住的厢房。为了蔽阴遮雨,便于人行,厢房与大堂之间有青瓦覆顶的回廊连接。
堂前外庭以白石铺就一条小路,延至堂下,联通中阶,宾阶和阼阶。
彼时,庭外风雨颇疾,季姜见状吩咐女役道:“阿南,雨大,引客人从廊下走。”
他听闻主动婉拒:“张孟为客,当由宾阶登堂。”
季姜侧身回眸浅笑:“妾夙知先生博学,岂不闻‘礼从宜,使从俗’耶?”
言及于此,他瞬了瞬细长的眸子,顺势而为:“恭敬不如从命。”
几人于是去履登廊,沿着东厢往大堂走。将近回廊折转处,后庭东室前那一圃生机勃勃的绿意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幽兰,是他最熟识之物,意外邂逅于此,令他眼神不觉一黯。如是节气,万物初萌,也唯有这幽兰能不畏严寒,四季葳蕤,姿态端秀,还盛放着淡绿色的花。
季姜在前,回身之时,无意间将一切尽收眼底,却佯作不察,落落大方道:“已近日中,先生不弃舍下粗陋,妾便叫人奉食于堂上,可好?”
他收回神思,躬身一揖:“多谢。”
季姜召来一个年长的女役,附耳同她叮嘱了几句,接着向他行礼:“先生一行可随此婢堂上用食。妾往见大父,替先生通禀。失陪。”
“有劳。”他报之一礼,由女役领着登堂入室,解去褧衣羔裘,盥洗风尘,落座以待奉食。
不多时,两张矮足的食桯便被放在了他与敦狐的面前。食桯上的餔食不算精致,皆是乡野家常之物,透着浓浓的野趣。唯有那一尾襄荷烤鱼,配着梅酱与醪酒,透着浓郁的楚风,现身于此,教久违此物的他甚觉意外。
他有心大快朵颐,却忌惮失了斯文,于是作意细嚼慢咽,食而不语。
敦狐早已饿极了,风卷残云一般的吃相,被他瞧在眼里,心向往之,面上又不得不作意轻咳一声加以约束。
敦狐不知是听见了,还是被烤鱼噎住了喉咙,吞咽的动静登时小了许多。
他暗自松了口气,强自克制食欲,放下了手中还剩一半的鱼。
醪酒将要饮尽之时,季姜清瘦的身影出现在了堂下。她依旧梳着双髻,未施粉黛,不过换了身朱色旧曲裾,率性之风倒真随了他那忘年交。她登堂直入,行至他的食桯前,优雅地一揖:“妾不敏,招待不周,劳先生久候。不知饮食如意否?”
他起身还礼谢道:“饮食之事,多劳费心,张孟感激不尽。”
“先生无须客气。”她敛袖走到对面的坐席上落座,“大父已知先生来访,稍后即来同先生叙话。”
“有劳了。”
季姜一笑,视线在他们主仆的食桯间辗转了一瞬,旋即落在他那半条鱼上,忐忑道:“饮食不合先生口味?”
“非也。鄙人食量有限,多谢款待。”
季姜垂眸浅笑道:“先生可去过楚国?”
他乍听此问,觉得事有蹊跷,却无意深究:“去过。”
她顿了顿,又道:“先生以为,此鱼滋味可得楚风?”
“不分伯仲。”
她柔软的唇线弯了弯,垂下头来,细长的手指拨弄着腰间唯一的卷草纹容臭,来来回回,欲言又止。
这时,只听主座屏风后,一个老迈而清亮的声音笑道:“呵,今日有烤鱼食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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