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翎扭过头去,看着涓涓:“申请家暴保护令吧!你可以得到医疗、住宿、法律咨询、就业培训等等一系列服务,而且都是免费的。”
涓涓摇头:“我没打算报警。再怎么样,我不能亲手把他送去坐牢。”
否则她今天就直接去医院,不会来找玉翎了。数年夫妻,多少有些情份在,玉翎明白她不肯赶尽杀绝,拍拍她的手背:“不报警,你得不到任何专业的协助,接下来只能全靠自己。”
“我明白,”涓涓清楚地回答,眼睛清澈明亮,那是心意已决,破釜沉舟的倔强。“我今天跑出来,不打算回去了。即使在外面饿死,也比被他打死强。”
确实应该离开他。然而——玉翎问她:“章明眼下还不知道你的想法吧?你觉得他会放你走吗?”
涓涓紧咬一下嘴唇,摇摇头:“他绝不会想到我会提出离婚。”
离婚是件大事,更是麻烦事。玉翎低头想了想,对她说:“离不离婚,或者怎么离这个婚,倒是还可以从长计议。不要担心,我们大家肯定都会帮你。”
“今天晚上,我想暂时住到你家去,行不行?”涓涓问。
“这没问题,”玉翎肯定地点头,又拿出自己的手机,说: “这和普通的夫妻怄气可不同。决定不报警,你也需要专业的协助。保险起见,我们要把你身上今天的伤都拍下来,留作证据。”
涓涓和章明的婚变,迅速惊动了周围相熟的几个朋友。阿施的反应最为激烈:“最下等的男人才打老婆呢!趁早和他一刀两断!”
“为什么不报警?!和这种人还讲什么情面!”韩悦也忿忿不平。
相比之下,男人们的意见比较现实。中恺得知此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他们的绿卡还没有拿到吧?离了婚之后,涓涓还能合法居留吗?”
章明的居留权申请已进入最后阶段,涓涓现在可以合法工作。不过,她毕竟是章明的家属,一旦他们的婚姻关系解除,对她的绿卡会不会有影响,还要咨询过律师才知道。
涓涓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倒干脆:“大不了打道回府,我不信回国去就会饿死。”
她离家之后,在玉翎家只住了一夜。秦章两家距离太近,涓涓担心进进出出难免和章明碰见,所以次日她趁章明去上班的功夫,回去收拾了一点自己日常用的东西,玉翎便把她送到阿施那里暂住。
“如果她有一份自己的工作,有稳定收入,今天也不至于这么被动,”中恺私下里对玉翎说。
“你以为一纸文凭是万能钥匙?”玉翎立刻反驳。“章明认为男人打老婆天经地义,即使她有本事成千上万地挣年薪,他要打她,难道还找不出别的理由?”
“那你说她离了婚之后怎么办?没有文凭,不可能找到多好的工作。”
“人家自己都说了,大不了回国!”
“回国?”中恺冷哼一声。“文凭不是万能钥匙,回国就包治百病?”
玉翎也知道,回国并非涓涓目前的最佳选择。离开这么些年了,一无过硬的人事关系,二无事业基础,回去以后又能怎么样?还要背负起离婚妇人的标签,到处被亲戚朋友格外“关心”,日子只怕更难过。
“大不了打道回府”这种话,如同人家在刑场上面对屠刀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听起来慷慨激昂,事实上一点底气也没有。
不过,将来何去何从尚在其次,究竟怎么离这个婚,才是迫在眉睫的事。李文韬是过来人,语重心长地建议:“能协议还是协议的好,不要反目成仇。”
玉翎为此专门打电话去找丁槐青咨询。
丁大律师自己曾饱受家暴残害,一听到这类事情就跳起来:“不告他还等什么?!这种官司他必输无疑,何必姑息养奸?!”
“槐青,王涓涓只想离婚,不愿把事情闹大,不愿毁掉对方下半辈子。”
“为这种人挨义气,有必要吗?!”丁槐青犹自气哼哼,但到底是专业人士,她懂得尊重当事人的意愿。交代玉翎先把章明的态度也搞清楚,再和她联系。
于是等到周末,玉翎便特地抽空到阿施那里去看望涓涓。
阿施的家在泽西市的“新港”城区,一溜儿公寓大楼沿哈德逊河排开,与曼哈顿岛隔岸相望。通往纽约市的轮渡口、火车站都在十几分钟的脚程之内,交通十分便利。西边是一个巨大的购物中心,上下四层楼,百货商店、药店、餐馆、专卖店应有尽有,生活也方便。
所以阿施这套公寓价值不菲。这是她赤手空拳,浴血奋战挣回来的一片小天地,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阿施来开了门,玉翎走进去,脱下淡紫色的风衣挂上大门边的衣橱。
室内的装潢摆设,在细节上很精致:一套乳白的皮沙发是从意大利订做的,六幅开落地窗帘上的布纹图案统一衔接,所有的小摆件不是成套的英国瓷器,就是法国水晶。玉翎一眼看见客厅新悬上的一副草书,龙飞凤舞地题着“神游物外”,忍不住笑起来:“这么矫情!准备配上‘胸有丘壑’还是‘心如铁石’成一对?”
“呸!我要挂上一个‘身怀六甲’,你就满意了?”阿施马上反唇相讥,转身进厨房拿杯子泡茶。
涓涓坐在沙发里,看她们二人斗嘴,嘴角上扬出一抹笑意。几天不见,她脸上的瘀青消退了很多,穿一身米色家居服,除了眼眶四周明显睡眠不足的黑圈,整个人还算清爽整洁。玉翎在她身边坐下:“还好,不像悲痛欲绝的样子。”
涓涓哼笑一声:“天下的离婚妇人不止我一个。”
阿施送上茶来,玉翎还没接到手,先嫌弃地嘀咕:“又拿唐人街上的劣等货色来打发我们!”
“你这个小人!睁大眼睛看看再挑骨头也来得及!”方大小姐怪叫。“这可是那有毛的名茶!还是新的!刚从国内寄来!”
细瓷滚金边的小茶杯杯中,玉蕊香芽,碧汤薄烟,玉翎这时闻到那“吓煞人”的清香了,果真是碧螺春。她贪婪地抿一口:“这还差不多!”
阿施咬着牙笑骂:“年纪轻轻,老枪似的!”
“你们两个人啊,总是这么开心,好像天下就没有能让你们不开心的事,”涓涓也接过来一杯,羡慕地对二人说。“要不是还有你们撑着,我哪里能鼓不起勇气离开那个家。”
阿施顺势坐下来:“谁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反正,天塌不下来。”
涓涓“嗯”了一声,笑笑低下头,无意识地揉搓着衣角。良久,终于抬起双手,紧紧蒙住了脸颊。她瘦削的双肩微微颤抖,脊背缓缓弯成一张弓,眼泪慢慢湿了她的指缝,又沿着指缝滑落,再滴到膝盖上。
玉翎和阿施坐在两旁,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都没说话。
涓涓住在笼子里有不少时候了,翅膀的若干功能都已退化。突然把心一横,跑出来要自己飞,她没把握,更没有安全感,对未来困惑而恐惧,都在情理之中。表面上控制得再好,再不动声色,也不过是咬着牙苦撑。
过了好一会儿,水壶里的水又开了。阿施起身去给涓涓拿纸巾,玉翎一边动手泡着茶,一边问涓涓:“最近这几天,你和章明谈过了吗?”
阿施先代替涓涓回答:“通过两次电话。章明不同意离婚,”
涓涓擦干眼泪,抬起头,吸着鼻子说:“他只是完全没料到我敢提出离婚,一时接受不了而已。”
玉翎提醒涓涓:“我打电话咨询过丁槐青。她特别交代,如果你们能达成协议固然好,万一不行,最后还是要上法庭的。涉及到家暴,情况比较复杂,在达成最后的协议之前,你不能单独和章明见面,最好也不要直接和他联系。”
涓涓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又说:“这个婚是离定了。章明知道我不会回头,迟早会想通的。”
阿施在一旁双手往腰间一叉,泼辣起来:“章明那个人,真正枉为人师!亏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是啊,玉翎也很困惑。她们这么相信教育,相信“知识就是力量”,相信知识对人的造就之功,可眼前明摆着的事实是十几二十年的知识积累教化不了一个章明。打老婆这种行径,不会给他带来任何现实意义上的好处,他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他的理智呢?思想呢?
涓涓使劲儿吸着鼻子:“怪我当初没把他看清楚……”
“哼!”阿施冷冷一笑。“你们这些人,谈起恋爱来昏天黑地,鬼迷心窍,放眼望出去,满世界的潘安与西施!还能看到什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