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说出口的话

1、

姥爷是今年初夏去世的。

临终前，母亲还有舅舅、姨姨们都赶回了家里，守在他的床前。

姥爷看着满堂儿女，口唇开开合合，似乎欲言，但终究已无力说话。

随后，姥爷急促的呼吸声息渐止，尘埃落定，短暂的一刻犹如他的一生，大闹一场，而后悄然离去。

那一刻，我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母亲买了很多虾回来，在清洗的时候，一只虾一跃而起，在做最后的挣扎。那一刻，我动容了，我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把那只拼命逃窜的虾“救”了出来，放到一只碗里，藏在床下。当然，没多久，它还是死了。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明白，人类，或者仅仅是我，面对死亡时是多么的无能。

我还想起了曾看过的《动物世界》里的一个片段：一只刚产卵完的章鱼，由于太过饥饿，而冒险出来觅食，结果遭遇了天敌，它无力地到处逃窜，但最终也没能逃避被杀的命运。在临死前，它用尽毕生的力气，做了最后的挣扎——吐了一口墨汁，随着墨汁慢慢地散开，它的生命也渐渐停止。那一团黑色的墨汁包裹着章鱼的尸体，就像死亡本身一样。

2、

姥爷年轻时当过兵，走南闯北，甚至差一点就跟着部队北上抗美援朝。

有意思的是，他的生日也离着国庆节很近，去年90大寿，我还曾为他作诗道：“佳节逢重阳，九十老翁，也曾是新兵。”那也是他的最后一个生日。也许早有预感，那个生日，我们办得很热闹，他很高兴。

姥爷退伍后在我们当地的铁路局工作，前两年身体好的时候，我们还特意领他坐动车出去游玩，让他感受铁路工程的日新月异。

退休后，他喜欢在楼下闲逛、静坐或是聊天，玩累了就回家喝一壶茶，看看电视。他喜欢看83版的《西游记》和各种的抗战片。

可能是因为当兵的原因，他对抗战片情有独钟。他在世的时候还常会跟我们讲起他参军和打仗的事情，那是一些很遥远的历史，却是他历历在目的回忆。

如今天气渐暖，每年一度的国庆节还会再次来临，而那位和蔼可敬的老兵——我的姥爷却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没法再给我们讲他的故事了——他的故事变成了我们的故事。

3、

关于他的故事我也都历历在目，我仍能清晰地记得很多他的最后一次，比如最后一次扶着他走路，最后一次他跟我说想吃饺子，最后一次听他叫我的名字……但当我努力想回想最后一次看他安详地坐在家中的样子时，记忆却模糊了——他的病由来已久。虽然记不得这最后一次，但我能想起无数次他看着满堂的子孙会心的微笑，就像他临终前一样，他最后一次看着满堂子孙，我希望他内心也是微笑的。

是的，我很想知道，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内心想到的是什么，他没说出口的话究竟什么。也许，我永远不知道他还想说什么，就像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想对他说又没说出口的话。所有的这些语言，最后只能汇成心头的一抹忧伤，感叹战争也没能打垮的战士却抵不住岁月的侵袭——人终究还是逃不过生老病死。

姥爷逃不过，我们也逃不过。

关于姥爷的一切，就像他跟我们讲起的他的一生的故事一样，渐渐成为遥远的历史，终有一天，历史也是我们的归宿。

但想到有人依然会记得这些故事，会再讲起它们，就像我此时此刻在做的，便倍感欣慰。

我会把他的故事讲下去，也希望有人把我们的故事讲下去，人类的历史便是这样一代一代传承、丰满起来的——我们都将在历史中永存。

也许，在成为历史的那一刻，我会明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