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水记住水
山记住山
人记住人
宇宙记住宇宙
——题记
序章
“叮——简帛来信——”提示音响。
“嗷！”惨叫声同时响起。
徐征忙不迭抛下手里的钻石月球，打开个人通讯器。
那颗晶莹剔透的钻石月球因为飞船的人造重力，砸向甲板，落在了徐征的大脚趾上，闷响一声。
徐征正在返回地球的飞船上。外出考察了两年多，终于踏上返乡之旅。虽然旅程还要一年多，但他的心情十分雀跃。
徐征因为尖锐的疼痛而吸了口气。他来不及查看脚趾，连忙阅读通讯器上的信息。
“师兄，我认为，当代小说的注水化和口水化，是因为存储载体容量变大。古代木牍传书，篇幅所限，迫使人们用精炼简洁的语言来传达文意，故而，使律诗绝句的文学艺术到达巅峰……”简帛控诉一篇小说长达500万字，半年都没看完。
这则留言穿越浩瀚宇宙，陆续通过了十五个中继通信卫星空间站，延迟十分钟抵达徐征的个人通讯器。一来一去，最快也要二十来分钟才能收到对方回复。
即时通讯技术既昂贵又麻烦，目前只在军队中使用。这艘“雪峰号”科考飞船倒是配备了一个即时通讯器。但非常耗费能量，每次只能输送几个字，和几个世纪前的“电报”差不多。徐征反正不赶时间，两人就一个小时两三句地聊着天。
“如果是李白，一首五言绝句就搞定了。”徐征回复道。
过了二十来分钟，他收到了回信。简帛一定是守在通讯器边，立刻回复的。
“且不说这种小说的生命力。假如服务器坏掉，就再也不存在……”
“世上没有什么不朽。”徐征回复道。
简帛本科学习文献学。关于载体的研究可是她的专业方向。闻言，她开启了话痨模式。
“石头几乎从地球诞生时就存在，如果用于建筑或者纪念碑，完全风化也需要几千年，甚至上万年……”
木头呢，如果埋在土里变成煤炭，可以存在三百万年以上。
金属呢，最古老的青铜器有六千年以上的历史。
竹简历史短一些。不过最古老的竹简来自战国时期，也快三千年了。
缣帛用于书写在两汉最为兴盛，现存最早的帛书来自2500多年前……
纸就不行了。常言道，纸寿千年。纸的寿命只有一千年……但是在罗布泊和陕西古墓里都曾发现过公元前1世纪左右的麻纸……
磁带和光盘就更不行了，几十年就坏掉了……
这么看，世上最长寿的果然是石头……
“师兄，我宣布，我发现了‘简氏定律’！”隔着通讯延迟，徐征也仿佛看到简帛眉飞色舞的模样。
“什么？石头的寿命最长吗？”徐征微笑着打字。
忽然，有人拍他的背。徐征一惊之下，差点将通讯器扔出去。
“徐征，注意你的面部表情……哎，你脚，流血了！”头发凌乱的男子穿着室内连体服。
“何陆生，不要这么神出鬼没好吗！”徐征瞪了来人一眼。
“嗨。飞船上就我们两个，有啥啊。”
徐征才想起查看大脚趾。暗红的血迹已经浸透了白色连体服的袜子，徐征坐下来，喊道：“陆生，拿医疗箱。”
“你不疼吗？”何陆生斜眼看到他被砸变形的脚趾，“恋爱中人的大脑真是构造奇特。”
徐征恍若未闻地伸着脚，让何陆生清洗血迹、上绷带。他又收到通讯器的留言。
“哈哈，等你回来再说。”简帛卖了个关子。
徐征正要打字，脚尖一阵剧痛，他脸都扭曲了，瞪着何陆生：“你暗算我？”
何陆生把一整瓶双氧水涂在伤口上，说：“反正你感觉不到痛，多涂药水好得快。”
又看到徐征身边的凶器——钻石月球，啧啧做声：“被这玩意砸了？我帮你挫骨扬灰。”
“停！不许动，那是给简帛的礼物。”之前考察的星球，主要成分是钻石。徐征便自己雕刻了一个微型月球模型。
“喔唷，真是要月亮不给星星。懒得管你了。”单身汉何同学报以最大的鄙视。
飞船摇晃起来。“怎么了？”徐征问何陆生。
“不知道，我看看。”
“我们正路过一片陨石带，可能是漂移的陨石进入飞船动力装置，导致2号发动机熄火……我出去看看。”何陆生穿上宇航服，匆忙走向舱门。
意外总是毫无预兆地袭来。何陆生刚走出飞船，一群陨石快速掠过，将他带到空中。何陆生立即抓住救生绳，拼命挣扎。
“陆生！抓牢了！我拉你！”徐征吓得脸色铁青，一拐一拐地去拽救生绳。
飞船又一阵剧烈颠簸，通讯器里一片沙沙声。
“喂，陆生？陆生？”徐征大喊，用力拽绑在舱门内的救生绳，他手上并无重量。一阵刺耳的撞击声后，通讯频道诡异地安静起来。
徐征用力一扯，救生绳回到飞船内，尾部断裂。他用力过猛，一下翻了几个滚，撞到飞船内壁。他的头嗡地响起来。晕眩似乎脱离了他的脑袋，变作长刺的头盔。继而不断生长，变作他头顶的一颗多刺的星球。不真实的诡异感觉包裹了他的头部。徐征目眦尽裂，一声怒吼。
01
飞船颠簸却越来越厉害，徐征满眼血丝地瘫坐到驾驶座上，挣扎着开启半手动驾驶模式。但他还没有从疑似脑震荡的状态恢复过来。仪表盘在他眼中跳动，他费了好大功夫才看清，指针确实异常抖动起来，仿佛看不见的手正在乱拨。
徐征紧紧盯着控制台的指数，待他再次抬头，飞船的舷窗外不再是熟悉的星空。
他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之后发生的事情，他不能肯定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确有其事。
外面光怪陆离，是从未见过的景象。光不是直线，而是曲线前进。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应该是空间扭曲了。
徐征打开通讯频道，呼叫地球：“北京基地！我是‘雪峰号’科考队员徐征！请回答！”
通讯频道里一片诡异的缄默。他的声音如同墨汁入海，片刻就被无尽的虚空稀释到透明。
该不会是进入了虫洞了吧。这不是存在于科幻小说里的东西吗……徐征毫无对策，一筹莫展。
徐征望着舷窗外见所未见的螺旋状的光，不禁想起了吴哥窟那炽热的阳光。
那时候，吴哥城已经存在了一千年。
两年多以前，简帛和徐征在那个闷热的下午登上了巴肯山。山顶的神庙遗址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中。茂盛的热带丛林缓缓展现在两人眼前。
两人是同门师兄妹，简帛被导师派来吴哥窟做地质考察，徐征已经在地质研究所工作，代表研究所参加同一个项目。
“你想，一千年前，高棉王朝的统治者正注视同样的夕阳……是不是有点吊古伤今？”徐征笑言。
简帛清了清嗓子，把手放在嘴边开始大喊。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徐征不禁嘴角抽搐：“为啥要念李白，师妹你穿越了？”
简帛回头看他，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贴在头皮上，显得格外幼稚。浅褐色的眼睛闪过一抹狡黠。
“笨！吴哥古迹始建于公元802年，前后历时400余年……这不正是我国唐朝的时候嘛。这里被唐朝的夕阳照耀过，不正适合李白的诗嘛！”她一扬手中的旅游宣传册。
徐征笑了，他站在简帛身旁，一起注视夕阳缓缓没入云朵之中，给那云朵镶上了金边。壮丽的石头城披上金纱，沉默而惊心动魄地闪耀着神秘的光泽。
“一千年了，这些建筑还是这么宏伟。果然，石头永远不朽。”简帛叹道。
“不，世上永垂不朽的是爱。”徐征接话。
简帛沉浸在学术思考中的大脑不由得一个急刹车，热泪盈眶道：“徐大神，你居然把一个唯物主义问题硬生生扭转成唯心主义。小女子甘拜下风！”
徐征扯出了一个不容抵抗的笑容并伸出魔爪蹂躏简帛的脑袋：“精神力量自古以来都是碾压自然力量的。”
简帛的白眼翻到天上去了：“徐师兄，你能不能务实一点，身为掌门大弟子，要做好带头作用，实事求是，知行合一，坚持唯物主义史观……”
他忽然握住简帛的手。简帛话没说完，变成中途停电的收音机，哑了。
徐征的另一只手还停在简帛头顶，一言不发。两个人维持这诡异的姿势三分钟，简帛打破沉默。
“师兄，你这是要传我什么神功吗？”
徐征缩回手，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师，师妹，师兄我又要出去游历江湖，师父就托付给你照顾了！这套本门密法传给你，你要勤加修炼，”徐征几乎咬了舌头，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囫囵接了一段。
徐征平时人模狗样，将大师兄的派头装得很好，看到小师妹就大脑死机。早就威严扫地，里子面子掉了个干净。
简帛微笑着说：“你还要去考察吗？”
“……嗯。”
“什么时候？”
“……三天后。我会给你带礼物。”
徐征时常被研究所派往几光年外的一个类地行星进行考察。这一次，预期考察时间两年。
“听说你去的是个钻石星球，不如送我几斤钻石吧？”
据说那个编号为hx-30982的行星和地球一样是一颗岩质星球，其大部分组成成分也是碳，准确地说，是钻石。
徐征板起脸说：“师妹，你居然财迷？”
简帛瞟他一眼：“带点土特产有什么不对？我又没让你摘星星。”
徐征听了不知道怎么心情很好，得意忘形地说了句昏话：“我给你雕一个钻石人像！”
简帛想起来每个大学门口的伟人雕像，恶寒地甩甩头：“大师兄，你的脑袋里装的肯定是豆花，还馊了。”
此时此刻，徐征觉得他的脑袋里装的确实是豆花，还晃散了。
……
02
徐征睡着了。
回程路上发生的一切似真似幻。他躺在甲板上，仿佛水面上静静地漂浮的一叶扁舟。
忽然，徐征感觉到怪异的压力，他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飞船前方出现一个白点，好像是山洞的出口。
很快，徐征和飞船被抛出了那个奇怪的空间。
外面群星闪烁，一颗恒星正散发出炽热的光焰。远处可以看到带着光环的行星。那是土星。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受益于虫洞，徐征终于回到了太阳系里。他激动得难以自抑，乒铃乓啷地调整导航系统，目标：地球。
飞船发出电波探测路径。
徐征又一次打开通讯频道，却依旧不能联系上地球的基地。频道里只有一片电磁的沙沙声。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
忽然响起了连绵不绝的振动。徐征精神紧绷，心跳立刻飙升。这节骨眼，可别是飞船坏了呀！
他吓得连忙开启自动检查系统。
那振动持续了好久，方渐渐平缓下来。好像充满气的可乐瓶子终于爆发到尾声，只是不时窜个气泡。
自动检查系统结束扫描。一切正常。
徐征瘫坐下来，脚边踢到什么东西，原来是他的个人通讯器。这小东西的指示灯疯狂闪烁，徐征意识到，方才的振动源自他刚出虫洞时，接收到一堆未读消息。
徐征刚捡起个人通讯器，忽然想起了冰冷的机器声：查无此地。
导航系统过了半小时才完成扫描。返回结果为错误。
徐征连忙扔掉通讯器，坐到导航系统前面。他搔搔脑袋，怎么会错呢。好在他熟记地球的坐标，手动输入系统。
结果仍然是：查无此地。
徐征不禁自言自语，地球怎么会不存在了呢？这系统难道被虫洞搞坏了？
徐征将目的地定位在火星，这一次路径规划成功了。
路途预计时间为十天。看来得找点别的事情做。他喃喃自语道。徐征按捺住心里的焦虑，想起个人通讯器。
直接联系简帛或者其他朋友问问情况，也可以啊！徐征拍着脑袋。他早该想到的。
不料，他看到通讯器显示——未读消息999条。徐征吓了一大跳。这么多呢？
他打开消息列表一看，最首位是简帛发来的消息，后面还有父母、朋友的信息。
他首先点开简帛的信息。最新的信息放在最上面。徐征看到，那是一个文件。题目名称“载体定律”。这难道是她发现的？简帛这个小姑娘，真的创造了简氏定律呀。
下一条是文字信息：“师兄，我大概不能等到你回来了……”
徐征被这句话炸清醒了。什么叫不能等他回来？
他连忙往下翻，发现几乎都是简帛的自言自语。“师兄，秋天到了，母校的银杏林又黄了。”“师兄，我离开研究院了。”……
什么意思？简帛不是还在读博士吗？
徐征终于注意到了发信时间。2365年1月10日。这个日期如烙铁一般印在他脑海中。他不由得毛骨悚然。
十年过去了……
他竟然在虫洞里待了十年时间？
徐征恍惚起来。虫洞里的经历光怪陆离，似乎只是短短一瞬，又似乎有一生那么长……古诗词爱好者简帛曾经给他读过的一句词：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理工男徐征第一次对这些故纸堆里的语句产生了一点共鸣。
在他不在的十年里，大家都经历了什么事情呢？父母还好吗？朋友，师长，同门……还有，简帛。十年后，她过得怎么样呢？回首已是百年身。
徐征忽然想到，对地球的亲朋好友来说，他失踪了十年。
他翻了翻其他人的未读消息，有朋友，老师，家人，大家都在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忽然失去联系。大部分人发送了两三条消息。有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坚持每年在他失去联络的日期问候他。
父母几乎每个月都会发来一条消息。字句中的期盼和痛苦令人不忍卒读。徐征读了两三条，便读不下去。他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
他连忙给父母发了一条文字信息：
爸妈，我可能回程误入了虫洞，晚了十年抵达地球。你们还好吗？
而最多的未读消息来自简帛。差不多有500条，是其他所有人的总和。
想了想，他也给简帛发了一个简单克制的问候短信。尽管不想承认，但是简帛有可能早已结婚生子……徐征生出些许惆怅。这惆怅在封闭的飞船空间里，搅和出满腹烦躁。
叮的一声，个人通讯器报告，两条信息均发送失败。
发送失败？唉，怎么回事？地球到底怎么了？
难道过了十年，通讯方式已经改头换面，彻底换代了?
徐征摸不着头脑。那还是回地球再说。
他放弃了继续联络的打算。坐下来慢慢阅读未读信息。未读信息太多，只能从最新往前阅读。
简帛说自己合伙开公司了。简帛从研究院出来了。简帛在研究院做了很多研究。简帛毕业了，进入研究院工作……
他匆匆翻到最早的一条，简帛说：
“师兄，距离你失去联系已经三年了……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但我觉得，你也许就在哪颗星星上眺望地球。”
简帛应该给他发送了更多的消息，但因为容量原因，个人通讯器只保留了一部分。
徐征扔下通讯器，痛苦地蜷在地板上……归心似箭已经不能形容他的焦躁。他恨不得用光速飞行。而飞船的最高速率只有光速的千分之二，现在燃料有限，飞船整体状态也不佳。只能维持中等速度。
突然他跳起来，疯狂地冲向飞船驾驶台。徐征被砸的脚趾还没有完全康复，他痛苦地一哆嗦，扭曲的面孔倒映在舷窗玻璃上。
窗外群星闪烁。一如既往。
徐征在煎熬里度过了九天。不知道是不是进入虫洞前头部被撞击的后遗症，他头痛欲裂。他躺在甲板上，手指摩挲着那颗钻石小星球，忽然在上面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
不知不觉间，徐征变得形容枯槁，双眼赤红。
第十天，一直沙沙声的通讯频道出现了不一样的波动，徐征扑上去，大声呼叫：
“喂！是地球吗！这里是‘雪峰号’科考飞船，我是徐征！”
一阵冗长的撞击声拂过，令人想起风铃的声音，却更沉闷，徐征只听过一次类似的声音，那次刮台风，将一大片板房的屋顶掀起来，扔在几公里外。玻璃窗在发抖，夹杂着某种铺天盖地的撞击声。
“地球请回答！我是徐征！”他又重复了一次。
那混乱的撞击声又持续了一会。
他一边说话一边望向舷窗之外。眼前的画面不禁让他定住了。
徐征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噩梦。不。即使在人类所有的噩梦中，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景象。
视野可及之处，并没有那颗熟悉的蓝色行星。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混沌的星云，勉强组成了球体的外形。体积比原先大了一倍。那如同被碎纸机粉碎过的地球，在离心力的作用下，不时抛出一些粉尘，好像老式拖拉机吐出的烟圈。
大气，陆地，海洋，山川，全都不复存在。那些暗淡的粉尘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着暗灰色的金属光泽。
人类呢？
他们去了哪里？人类是被外星文明攻击了吗？是否还有别的人类幸存？
无数疑问涌进大脑，徐征双眼血红，怔怔地看着前方。
徐征感觉脑袋里面一团混沌，神智似乎被溺在水里。
这都是梦吧。难道还没有离开虫洞？
徐征的眼前，地球碎片的聚合体如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怪兽，又像万物焚尽之后的一把骨灰。
他不禁想起，曾经和简帛谈论过的那个问题：世间什么能永垂不朽？
03
徐征坐上了驾驶座，将这个小小的飞船靠近那碎片组成的混沌怪兽。飞船被强大的引力拖着不断加速。
“这些碎片没有四散，果然因为还有引力。”但这引力是如何保持的？徐征来不及细想，他操纵飞船小心地前进。终于，他伸出挖掘矿石的机械触手，抓住了一把碎片。
碎片进入飞船内部。徐征将碎片全撒在地板上。
那是几片漆黑的金属状物质，表面很光滑，反射着舱顶的灯光。徐征不知道如何研究它，只是抬手拾起来。
比想象中的重。这是第一个念头。徐征不禁展开了科学思维。看来密度很大。
这是什么金属？徐征推断，这不是地球上存在的任何一种金属。
他忽然泄气了，烦躁地将金属片丢回地上，
忽然，出现了一个声音：“谁把一片我拿走了？谁？”
徐征吓了一跳：“你是谁？”
那声音说：“你又是谁？”
徐征发现，声音正是从其中一块碎片中传来。
徐征冲它大喊：“人类呢？地球呢？到哪里去了？”
“人类全都在这里啊。”一个奇怪的人声，嗓子如同废铁一样咔咔作响。
“你究竟是谁？这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徐征咬牙切齿地说。
“你居然不知道‘云人’？我得搜一下你的来历，你刚才说了‘雪峰号’……”那废铁嗓子消停了一会，咔咔咔地传来类似齿轮的声音。
“云人是什么？”徐征发出疑问，却没有得到回答。
三分钟后，那废铁 嗓子又响起来了：“哟呵，我就说，谁能不知道云人啊。地球云化都一百多年了，还以为你是外星人呢。是不是当时去考察，结果返程失踪的‘雪峰号’？你可是在宇宙里飘了小两百年。”
“什么！”徐征吃惊极了。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百年？
虫洞只是让他跨越了空间，却在时间尺度上开了这么大的玩笑。
父母，简帛，亲朋好友……徐征心里的一点挂念，忽然都雪片似的消融，被忽然肆虐的大风吹得分崩离析。
两百年啊，两百年。
两百年前，他与同伴一起，带着众多期盼踏上征途。两百年后，他独身一人回来，却连故乡也不见了。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孤零零地。
“那就可以理解了，可以理解。嘿嘿。那我向你介绍一下你没在的这段历史吧。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麦昆。”那声音继续说。
“人类怎么会变成这样？”徐征怔怔地问。
“哈哈，这个答案很长，很长。需要你拿点东西来交换。”从地板上传来的沙沙声如幽灵一般。徐征生出了一种错觉。人类和地球早已湮灭，自己不过是发了疯，在自问自答罢了。
“交换什么？”徐征喃喃自语地吐出几个字。
“很简单，你要无条件为我做一件事……大可放心，并不会危及你的生命。”
危及生命？徐征那惊吓过度的心口忽然涌现出一个可怕的现实。地球既然不复往昔，他如何补充食物和燃油？这栖身的小飞船，耗尽燃料之后也将葬身宇宙……
徐征喃喃地说：“我怎么活下去……”
麦昆发出沙沙的笑声：“只要你答应我，我有办法让你活下去。”
徐征警惕地说：“我凭什么相信你，你连形体都没有，不过是宇宙中的一块碎片。”
麦昆的声音压低了一些，仿佛一个人凑近了说话：“你不想知道地球为什么变成这样?这一切我都能告诉你。反正，没有食物和水，你也活不了几天了。”
徐征悄悄捏紧了手指。是啊，他活不了多久了……
“那又如何，我不相信地球人已经全部灭绝。人类怎么愿意变成碎片？”徐征不甘心地叫。
“哈哈，我可以告诉你，也可以让你看到真相。还可以……让你找到想找的人。”麦昆耐心十足地诱导徐征。
“两百年了，我认识的人早就化成了灰。”徐征说道。
麦昆哈哈地笑起来，电波声变得刺耳极了：“现在的云人，都是两百年活着的那些人呢。连我也是。”
“你又为什么要帮助我？”
“因为我也需要你的帮助啊。”
徐征的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相信这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但是麦昆那半句话让他着了魔。
找到想找的人……
简帛。徐征清晰地在脑海里刻画出这两个字。
他转念又想，父母，师长，老友……大家谁都不在了。
徐征又一次深刻地认识到，世界只有一个人类。就是他自己。
04
“怎么了，有什么可消沉的？你进入云境看看，就发现大家都在呢。”麦昆仿佛明白了他的忧虑。
不，这不一样。徐征在心里重复了几遍。不知为何有一种闹鬼的毛骨悚然之感。就像门口有人说”大家都在等你呢“，进去后发现是空房间。
他像一棵缺水的植物，在甲板上蔫了一会。
麦昆毫无察觉地在他的飞船里絮絮叨叨，徐征听了一耳朵“口述地球云人史”。云人的碎片被一种特别的引力聚合在一起，被称作引力网。云人之间可以传递信息，也可以在网络上游走。只是徐征没法使用那种交流方式。云人在意识里建立的虚拟空间被称作云境。云境有个人的，也有公共的。
“像我这样可以发出人类可接收的声波、可以与普通人类交流的云人，还没见过第二个呢。”麦昆洋洋得意地说。
……徐征总算明白麦昆为何这么聒噪了。好久没逮着人说话了呗。
他又想到什么。是啊，这些云人，自然不可能接收他的个人通讯器的消息。通讯卫星也早就不存在了吧。
“那怎么这么巧，我就抓住了你的碎片？”徐征忽然发现可疑之处。
“嗨。这些碎片都是载体，云人的意识当然是联网的。你出现后，大家就紧急召唤我来跟你沟通。”
感觉更像鬼故事了。徐征苦涩一笑。姑且相信，其他“人类”在云境里等着他吧。
忽然，飞船的警报打断了麦昆的喋喋不休。
“警告！可疑物体正高速飞来！飞行速度每秒16公里……估测直径……4.6公里……距离……178万公里。”
“警告！预计30小时后抵达本飞船！”飞船的探测系统发出警报，模拟了物体的运动轨迹，并拍摄了可疑物体的图像传回。
徐征连忙站起来，差点把自己绊倒。可疑物体看上去，竟然是一个凹凸不平的小行星！！
小行星要撞地球了？
徐征又看了看身边的混沌怪物，忽然压低嗓子问道：“麦昆，你们这个云地球，还禁撞吗？”
麦昆似乎也被这个消息砸傻了。半晌没有出声。
“喂！说话呀！”徐征捡起碎片，大声喊。
过了一会，麦昆哼哼哧哧地出现了：“哎呀，这情况有点危急！一般情况下，彗星之类影响不大。但这么大的小行星，而且方向正好冲着我们……哎，我们要开紧急大会讨论一下……你等一会！”
说罢，麦昆又消失了。
“徐征，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只过了几分钟，麦昆的声音又出现了，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焦急。
“你们讨论完了？这么?”徐征有点懵。
“意识和意识的交流不需要语言，当然很快。”麦昆随口答道，“快！快！来不及了！你快进来！”
“我怎么进去？”
“你的飞船有冬眠舱吧？快躺进去。我暂时改造冬眠舱的系统，使你的意识与云境接通……”麦昆的语速越来越快。
徐征也不由得一溜小跑，进入飞船的冬眠舱中。
舱门扣上了。徐征闭上眼，但他还能听到麦昆混乱的絮叨。烦得他不知道是干脆昏过去，还是跳起来让他闭嘴好。
“他该不会想把我也变成云人吧。”徐征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然而他还没有仔细思考，意识就被吸走了。
不知道冬眠舱的系统被怎么改造。他的意识仿佛被切碎、又纺成线，被一根一根地挑起来看。徐征感觉自己变得无穷细，无穷小……忽而又堆叠成一团，捏成一个小泥人……徐征在一个温暖的地方恢复了意识。周身仿佛浸泡在两百年前很常见的叫做浴缸的物品里。
他睁开眼。
徐征低头看看，这个虚拟身体还是他的样子。抬头，熟悉的地球映入眼中。徐征愣住了。没想到，云人在云境里居然活生生又造出个地球。虽然知道是虚幻的，也不免激动万分。
徐征贪婪地看着，失而复得的感觉就像爱情。
“你来了。”身侧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没有那么刺耳了。
一个挺高的红发男子站在他身边，出乎意料的……文质彬彬。
“麦昆？”徐征试探地问道。这完全破除了他的想象。那把破铁嗓子居然长得不像弗兰肯斯坦？
“是啊。在云境里大家可以设定自己的具体形象，基本就是以前人类的样子。”红发男子看不出年龄，穿着皱成抹布的衬衫，特别像大学校园里的学生，理工科那种。
“你们打算怎么办？”徐征先发问。
“先找个地方说话。”麦昆话说间，带着徐征掉入了大气层。
徐征发现自己可以自由地飞，一点点重力给这个虚拟地球加上了微不足道的真实感。
空中有很多光点在做布朗运动，像萤火虫一样。光点随着徐征的身体转动，似乎要把他包围起来。徐征忍不住手舞足蹈地想把它们赶开。
“这些都是云人的意识……”麦昆低声说，忽然又大声地冲光点喊：“你们别逗他了，走开，走开。”
“我怎么不能跟他们交流？”徐征问。
“当然是编码不一样。两种系统……来不及解释了，快跟我走吧。”麦昆拽着他。
徐征保持着拳打脚踢的姿势降落到地面，这是一个中国的城市，他发现了。汉字的招牌无处不见。街上有人，但比他记忆里少多了。街道上也飞舞着很多光点，到处都跟偶像剧场景似的，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浪漫。科技的浪漫。如果没看到那碎片的地球，徐征几乎要沉醉在这不可思议的奇妙场景中。
“这是哪儿？”徐征问。
“这是我最喜欢的城市，中国北京。但是我不喜欢中国人。”麦昆边走边说，“中国人太狡猾。”
徐征感觉到他凉嗖嗖的目光。不禁瞪了他一眼。
“不过我很喜欢你。”麦昆似乎发现自己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连忙用手臂勾搭徐征的肩膀。触感十分真实，毛绒绒的暖意架在徐征的脖子上，让他有点抵触。
“你们中国人就是太聪明，唉，聪明得让人讨厌。”麦昆叹气道，“就连第一个云人，都是中国人。最早储存人类意识的技术，也是中国人提出的呢。”
徐征好奇起来：“谁啊？”
“你问对人啦！只有我对这些历史这么关注。不过我们先谈要紧的。”麦昆拖着他进入一个街边的咖啡厅。
05
徐征走进去，是一间他很熟悉的学院风格的咖啡厅。整洁的木板桌，亚麻沙发，明亮安静的灯光。他过去常自嘲自己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根本静不下心坐下来搞科研。只有在咖啡厅里，才能勉强自己干点活。他看到这熟悉的环境，乍眼之下，心底有什么喷薄而出。
“怎么样，这环境还可以吧？”麦昆挤挤眼睛。徐征领会到，这是他们特地为他准备的。
咖啡厅空荡荡地，只有一张长桌前挤满了人。麦昆带着徐征走过去。
“介绍一下，这位是徐征。这几位是全体云人的代表。”
几位参加会议的代表向这边看来。他们都是不同的人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一位头梳冲天辫的小孩。
“时间紧迫，就不一一介绍了。小行星还有不到30小时就要到达地球了！”麦昆说道。
代表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好久没出现这样的危机了……不是说，直径两公里以上的小行星与地球相撞的几率，50万年才发生一次吗？”
“哎咱们的反重力屏障没建立起来吗……”
“以前有，但好久没维护，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
七嘴八舌的声音如浪潮般充斥着这个空间。仿佛数以万计的人正在徐征耳边说话。而长桌前只有区区七八位代表。
徐征猜想，可能是考虑他的接受度，才模拟了几位人形代表。可能实际上，无数云人正在参与这次会议。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压过的所有的话音：“徐征先生，您是穿越宇宙的勇士，请您一定要拯救我们啊！”
徐征闻声望去，一位老者向他拱手。
“我尽当竭力。可是，我能做什么呢？”徐征说。
代表们又纷纷交头接耳，好像有什么意见不能达成一致。
“哎，全民公投真是耗时间……”麦昆见一时半会不能讨论出结果，对徐征说。
“云地球到底是怎么构造的？”徐征问道。
“这个，说来话长啊……云地球是云碎片构成的，云碎片则要从云人的诞生说起。”麦昆说。
麦昆告诉徐征，两百年前，有一个公司面向老年人提供记忆存储服务，可以保存老人的记忆，还可以做成简单的AI与家人交流。
这项业务非常红火，谁不想在世上留下点什么呢，况且几乎就是一个电子版本的自己了。
十年里，记忆存储公司不断壮大，成为一个非常庞大的跨国公司。对各国政府都有极大的影响力。这时候人们发现制造存储器的原料紧缺。公司招揽了一批科学家，研究如何将大量的数据存储在更小的载体上。
永生的诱惑之下，诞生了魔法一样的科技。把一件物品粉碎成分子，做成分子存储器，用以储存该物质的原始数据。例如把山粉碎，存储山的高度、宽度、形状……等等全部的细节。
“后来，大家发现，这个技术也可以应用在生物身上。”麦昆随意地说出这句话，徐征心里一阵狂跳。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把一只鸟粉碎并存储全部数据……
把一个人粉碎成原子，存储这个人的外貌特征数据和全部记忆……
云人就这样诞生了。
“后来呢。”徐征随口问道。一朵萤火飘落在他的肩头，如同小鸟一样。
“后来，就把整个地球都拆了呗。”麦昆轻描淡写地说。
记忆存储项目的诱惑太大了。这俨然就是“永生”……
后来人们发现，可以把人类的全部知识都存储在这样的存储器里，这样一个云人就可以在云图书馆里迅速地找到自己想要的知识。
图书馆是第一个被粉碎的。
然后是所有濒临灭绝的动物，植物。这样，在幻境里，通过读取某种生物的信息，可以快速建造其真实模型，供人研究或学习。
后来，那些名胜古迹也被云化了。既然真实的风景会在风吹雨淋里不断损耗，不如在永恒的虚拟幻境里存在。
再然后，那些大海，山川，陆地……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空中飞舞的碎片。
最终，地球被整个云化，成为了一团直径多少米的混沌碎片。因为碎片之间传递信息通过引力网，所以地球人类制造了一个重力发生器，让所有的碎片聚合成一个类球体。
“‘让水记住水、山记住山、人记住人。’记忆公司广告词有意思吧？”麦昆说。
徐征没有接话。他陷入了沉思。
耗尽所有的能量和物质，只为证明人类的存在。
而当一切都湮灭，我们的记忆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徐征还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云人们的讨论似乎终于结束了。
“徐征先生，请您帮助我们，将小行星破坏掉吧。”依然是老者发言。
“我只驾驶了一艘小小的科考飞船，我能做什么呢？”徐征虚弱地撑着身体。
老者的声音洪亮而悠长：“首先你需要了解一下云地球的构造。”
“是他设计了云地球的结构。”麦昆在徐征耳边悄悄说。
老者向徐征介绍了这个奇特的碎片地球是如何构成的。
碎片地球其实有一个地轴。那是一根金属的自转轴。自转轴产生引力，吸引全部碎片一起自转。云地球的引力网可以控制所有碎片维持球形。但却抵挡不住小行星这样的天外来客。如果让小行星撞过来，云地球极有可能被撞坏地轴，再也不能修补……
“所以，我们只能迎难而上，争取率先粉碎小行星。”老者铿锵有力地总结。
“……”徐征觉得有点累。遭遇动乱，他已经好久没有休整过了。他耷拉着眼皮，对麦昆说：“靠我一个人，怎么粉碎小行星？超人也做不到吧。”
“粉碎小行星的办法，我有一个构想。”另一个代表忽然发言。是一个儒雅的男士。他说话很慢，很稳重：“把‘雪峰号’飞船开往小行星，然后开启自爆，将小行星炸掉。”
徐征反问道：“谁开飞船？我吗？然后我就炸成一朵花？”
“实际上，如果你变成云人，你就可以用意识进入飞船的驾驶系统。待设定好自爆模式，再沿着网络撤回到云地球。”那位男士依旧慢条斯理地说话。
闻言，众人又纷纷议论起来。
“但是，现在，将一个人类进行‘云化’的技术，已经失传了……”角落里一个细小的声音说道。
是啊，地球上所有的物质都化作了云碎片，再也没有云化的技术和其倚仗的设备。
“一艘飞船的爆炸，足以炸掉整个小行星吗？”另一个声音提出了质疑。
徐征不由得磨了磨牙：“各位，似乎你们没有考虑过，我愿不愿意变成云人？”
一时间，讨论声平息了。桌前的代表纷纷望着徐征，似乎很惊异。
“徐征先生，我们理解你时隔200年回到地球的惊异。但是，整个地球已经云化，你作为一个还有身体的人类，如何生存下去？过去人类需要饮食，需要住所。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你仅有的科考飞船，也即将耗尽燃料……”
徐征低下头，抵御着周遭的声音。他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
“难道你不想同你的亲朋好友在一起？他们也在这里啊。”老者最后说道。
徐征的双眼渐渐变得血红。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僵持不下之时，忽然角落地出现那个细细的声音。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徐征猛地抬头，看向声音来处。是那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孩。
“我曾经查到一个加密信息……有一套云化的备用设备放在了地轴里。如果能找到那台设备……”
“这算什么办法，和刚才的不是一样？”徐征粗暴地打断他。
“如果找到那台设备，是不是可以尝试将小行星粉碎为碎片？”那小孩不紧不慢地说。
除了徐征，所有人为之一振。
“这台设备真的存在吗？”老者问道。
“那就需要请徐征先生去证实了。”
所有人又转向徐征。
徐征说：“我有个要求。我想找一个人。”
“徐征，不到一天的时间，小行星就要撞过来了……咱们先忙要紧的事情吧。”麦昆连忙说。
“你们希望我拯救地球对吧？”徐征忽然站起来说。
“我不敢说自己是一个英雄。我也没想过做英雄。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类，想要过自认幸福的生活……我热爱我的家乡故土，热爱生命，热爱祖国。但是，面对这样一个碎片化的地球，面对你们这些‘云人’，恕我直言。我不能产生强烈的保家卫国的情怀。我真的接受不了……请你们理解一下。”
云人代表们静静地看着他。
“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能让我产生一点归宿感，可能就是我过去的亲朋好友。所以，我想找一个人。”
“好的。麦昆，你帮他找一下吧。”老者最终说道。
其他的代表静默不言，但他们投射来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得徐征胸口一窒。
06
徐征在飞船里等消息。
“简帛是自杀的。”冷不防那破铁嗓子响起来。
徐征问麦昆：“你找到她了？”
麦昆说：“没找到……但是我找到了一个相关的人，一个派出所的小警察。”
两人回到了云境里的虚拟地球，坠入一个私人的空间，一间老旧的公寓。
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人，脸色发白，看上去身体不好。
“这位是陈警官，以前在牡丹园派出所待过。”麦昆介绍到。
陈警官说：“你要问简帛的事情？真久远啊。”
陈警官对简帛的记忆十分模糊了。但是那是他上班后负责的第一个案子，虽然小，却难以忘怀。
简帛曾经是一个记忆存储公司的合伙人，事业成功之时，却在家中被人发现自杀。有人说她得了抑郁症。所幸发现之时她还活着，被送往医院。据说中途醒来后，同意了合伙人的计划，并自愿成为第一个云人。
“原来她就是第一个云人！”徐征吃惊地说。
“但是我一直怀疑她是他杀。”陈警官说，“因为她和合伙人意见不合。合伙人极力推动云人的计划，但简帛十分反对。好像是因为研究出了什么东西，觉得那个计划没有出路……”
“载体定律。”徐征在心里说道。
然而永生的诱惑在眼前，又有几个人忍得住呢。
简帛不知为何，被合伙人做成了第一个云人。可能还是实验品。徐征心中涌上一阵愤怒。他专心地思考，没有看到麦昆的表情变了变。
“既然知道了她是第一个云人，我有个办法找到她。按序号调查云人的数据库，第一个肯定是她。”
麦昆带着徐征又返回了云境。
“你去找她吧，记住，还有十八个小时，小行星就来了。”麦昆将徐征扔下云层。
徐征在云境里快速穿梭。他的意识如同萤火，被碎片之间的引力网吸走。在经过了一个又一个中转点之后，徐征看到前方有一团暗金色的光。紧接着，他被吸了进去，回到了两百年前那个闷热的傍晚。
柬埔寨，暹粒，巴肯山。日落时分。
徐征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眼前的风景却比他更安静。仿佛保持静止是这里的最高指令。热带丛林如同沉默的士兵，兢兢业业地伸出树枝网住所有流窜的风。闷热的空气密封了所有的石头和植物，一点生气也没有，就像打开了一个两百年前生产的风景罐头。
山顶的神庙遗址与记忆里一模一样，只是比他记忆里要高大一点。
徐征很快明白了。这个场景是按照简帛的记忆还原的，自然参考了她的坐标系。简帛比他矮一些。
徐征发怔地从死绿死绿的树上揪了一片叶子，在嘴里咀嚼了一下。
没味道。这个记忆场景没有储存树叶的味道。
因为简帛当时没吃树叶吧。徐征胡思乱想。
简帛呢。
简帛在哪里。
徐征四处张望。
终于在神庙门口看到了她。
徐征不禁加快了脚步。是她吧。那女孩低着头在看什么。嘟嘟囔囔地。
徐征走近去，跟她一起看地面。泥土地面竟然在缓慢地变幻，一会变成石子路，一会变成石板路。
“哎呀，这个地面长什么样的？好像不是这个……”
言语间，地面又变成了褐色的泥土，零星冒出来几颗小石子。
徐征终于听清楚了她说的话。
女孩似乎发现了他，抬起脑袋来……
是简帛没错。但是这姑娘怎么看上去更小了？个子矮了一截，脸小了一圈。年龄嘛，十六岁不能再多。徐征又受到了惊吓。难道还能越活越小吗？还是说这些云人在幻境里可以随意变换？
他转而又想到，纵然简帛的云人还存在，于他不过是一把灰扑扑的碎片，和骨灰有什么区别。
徐征神色几变，不知如何开口。
简帛迟疑间，忽然眼中灵光一闪，叫出了他的名字：“徐征！”
徐征有点吃惊地看着她。
简帛飞快地移开目光，自言自语地说：“哎呀你真是个小傻瓜，怎么又把师兄造出来了。他不可能在，他还在飞船上呢，也许飘个几百年就飘回地球了呢……”
一想到简帛是怎么去世的，徐征感觉自己的胸口激烈地跳动起来，好像现在才活过来。心口又那么痛，拉扯着他的神经，似乎有幽蓝的火正在肆意地焚烧。他张开嘴想叫她，但声音都被火苗烧干净了，一点余烬也没有。
简帛放弃了思考地面到底是什么样，她变出一块水泥地，上面还画着格子，蹦蹦跳跳地玩起来。徐征看清楚了，是跳房子。
得，看来心智年龄比外表更小。
徐征揉了揉心口，似乎要把那些狰狞的伤口揉作一团。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弄清楚。
“简帛。”他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
简帛停下来，回头看他，似乎发现这个师兄不是虚像。
“我是真的徐征。”
“你骗我。”
“我没有。”
“那你说我们是在哪里认识的？”小女孩的声音又清又脆。
“就是师门聚餐，导师介绍你是新入门的小师妹……”徐征痛楚地皱起眉头。人人敬仰的大师兄，坐在导师身侧。对面的小师妹穿着蓝色连衣裙，笑眯眯地说：“师兄，承蒙照顾。”他当时淡然举杯，手心却出汗了……人生若只如初见。
“也许吧……其实我也记不清了。”简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你怎么……忘了呢。”徐征欲言又止。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云人不是存储了本人的全部记忆吗？怎么简帛看上去记忆丢三落四的。
“是啊，我怎么忘了……我忘了好多事情……我忘了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这里是不是阴间？不不不，他们都说这里就是地球。变了样的地球。记忆存储……载体定律……我记得载体定律……”简帛的眼神散乱起来。
“载体定律，你还记得是什么吗？”徐征抓住了关键字。当年，简帛因为提出了载体定律，而被意见不合的合伙人谋杀了。简帛成为了第一个进入云境的人类，被当做样例四处宣传。可是简帛提出的载体定律并没有流传下来。仅仅是邮件中的只言片语。
简帛眼神呆滞地看着地面。
徐征发现地面又开始眼花缭乱地变化，时而沙滩，时而草地。看来简帛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折腾这地面。
徐征长叹一声，说：“算了，你不用逼自己。我们一起玩一会别的吧。”
于是，两人一起用树枝在地上画画。
忽然徐征听到空中响起了一个尖锐的声音：“徐征，你快出来，小行星还有五个小时就来了。”是麦昆。
徐征画了半天，手上都是泥土。他举起手，似乎想摸摸简帛的头发，又有点迟疑。
“我下次再来找你。”徐征说完，从巴肯山顶跳了下去。
简帛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冲到悬崖边，看到徐征化作一团萤火，渐渐消失在空中。
“这个师兄是假的。没事，没事。”简帛安慰自己。
07
徐征一出来就捏起了麦昆的碎片，开始审讯。
“你有事瞒着我。”徐征正色道。
“怎么了？”麦昆有点底气不足地问。
“简帛的记忆怎么不完整？不是细枝末节，是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徐征说。
麦昆居然细声细气地：“你发现了？也是。既然是第一个云人，碎片的磨损很厉害了……”
“快点说清楚。不然就把你这一片扔得远远地，让你永远缺少一个角。”徐征似乎发现了威胁麦昆的方式。有的人越是焦虑，脑子反而转得越快。
“哎。你既然发现了，我就不废话了。云人既是存储器，自然会折旧。有损耗率。当然，在当初研发这一技术的时候，已经有考虑。”麦昆语气有点委屈地说。
“怎么解决？”
麦昆告诉徐征，碎片地球的自转轴是引力网的来源，也是一个聚能设施，会吸收太阳能和宇宙射线的能量，以及附近的星尘碎片，用以修补地球云的公共数据库，例如知识或者地理场景。云人在随着整个碎片地球自转到地轴附近时，可以自行请求修补。
“哦，碎片地球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吸尘器。”徐征漠然地说。
“哎……”麦昆似乎想抗议徐征丑化地轴，又想起自己被人威胁的现实，只好委委屈屈地吞下了后面的话。
“简帛怎么回事，你还没说清楚。”徐征咬住核心问题。
“这种修补需要自己提出申请，她估计不知道吧。另外，可能搜集的星尘并不足以修补所有缺失的碎片……”麦昆的语气有点沉重。
“说重点。”
“徐征，还记得咱们刚见面的时候，我希望你帮我吗。这就是我最开始要拜托你做的事情。”麦昆也正经起来，破铁嗓子散发着荒凉的意味。
“我们需要更多的星尘来修补地球云的损耗。不然总有一天会维持不下去。徐征，需要请你帮忙搜集附近的星尘。”麦昆说道。
“搜集附近的星尘够吗？能管多少年？”徐征冷冷地说。
“所以，如果有一颗小行星……”麦昆低声说。
徐征顿悟。他们有一颗正飞向地球的小行星。
徐征不知怎么，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悲凉感。再也没有别人可以驾驶飞船，前去粉碎一颗行星。人类的存在，哪怕是云人形式的存在，只能依靠他一人了。
哎，如果两百年前他在地球，一定不会……不过一个人又能改变多少历史呢。徐征满心怅然。
徐征终于接受了云人们的委托。
徐征乖乖地按照麦昆的指导，从地轴处找到了封存的云化设备。那是一个带柄的仪器，头部很大，是一个开口的长方体。徐征叫它粉碎仪。
将粉碎仪固定在飞船尾部，他拦截了一颗路过的彗星，很利索地将其化作灰白的星尘，收集进粉碎仪。
徐征驾驶着飞船四处晃悠，星尘搜集了一大堆，坠在飞船底部。返航之时，星尘的体积已经超过了飞船体积的十倍，他像蚂蚁艰辛地举着食物爬行。
然后，他把这些星尘从地轴在北极点的入口扔进去，一瞬间就被吞掉。
北极点附近的碎片忽然犹如被高温烘烤，仔细看，是无数光点正凝聚在一起。这是碎片正在被修补。
徐征对这个场景着了魔。
徐征努力忘记自己背负的大屏幕和西欧。他乐此不疲地四处寻找星尘，并投入地轴之中。不断地观看碎片被火光照耀的瞬间。
那不断升起的耀眼的火光，令他回忆起两百年前，飞船从地球出发的那一刻。
那是他停留在故土的最后一刻。
“徐征！”麦昆的嗓音呼啸而来。小行星终于来了。
徐征驾驶飞船横在云地球前面，将粉碎仪对准前方。他发现这颗行星超出想象的巨大，拦截它无异于螂臂挡车。
身前是无能为力的命运，身后是亿万年的故乡。可是他逃不掉，也不能逃。
徐征看着越来越近的阴影。他不知道粉碎仪能不能粉碎这么大的行星。姑且一试。
徐征按下了按钮。粉碎仪晃动了一下，开足马力。阴影瞬间垮塌。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徐征发现只有一半行星被粉碎。剩下的半个行星带着的巨大弧形凹面呼啸而来，犹如张大嘴巴的巨兽。
糟糕。徐征心里一咯噔。
徐征又一次开动粉碎仪，崩掉了一部分。最后剩下约五分之一个行星在轨道上不忘初心地前进。
距离太近了，已经不能再发动粉碎仪。
徐征满头冷汗。倏而又释然地摇摇头。横竖也活不了几天了，就当是为人类捐躯了吧。
他按下了一个按钮。
飞船炸成了一朵绚丽的烟花，把小行星残余粉碎成了星尘。
地球云静静地看着最后一个人类化为齑粉。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云地球云周围云雾缭绕，如同披上了袈裟。继而云消雾散，都被地轴吸尘器吸了个干净。
宇宙里一片澄净。
08 尾声
吴哥窟，巴肯山。夕阳西下。
“师妹，咱们商量一下，能不能换个场景。这天气也忒热。”徐征抹了一把额头。
“师兄，这明明就是虚拟场景，你把温度调一下啊。”简帛别过头去，掩饰自己鄙视的眼神。
“嘿嘿嘿。”徐征又露出了傻笑。
飞船爆炸之后，徐征化作粉尘，后来与行星的星尘一起，被地轴吸进去了。至于云人们如何恢复他的意识，徐征就一无所知了。睁眼的时候，徐征只看到左边站着简帛，右边站着麦昆。
“你家伙真走狗屎运！你自爆的时候，先启动了粉碎仪。距离粉碎仪近处的部分，就是你，先变成了云人碎片，再被爆炸波及。爆炸嘛，有啥怕的，当地轴吸尘器浪得虚名么……”麦昆又开启了唠叨模式。
“师兄，你还好吗？好久不见，你怎么又变傻了。”简帛却恢复了记忆，整个人看上去也成熟多了。
徐征还没开口，就看到简帛一瞪麦昆：“你闭嘴！你把我做成云人，还把师兄也害了！”
等等……麦昆就是简帛的合伙人？？？？
徐征一时惊怒交加。
“我之前忘记了很多事情。现在才想起来。至少让你们重逢了，以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吧！”麦昆看到了徐征狰狞的眼神，迅速敏捷地溜了。
还是变成了云人……徐征满腹心酸。他知道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却总有种怪异的别扭。命运见他磨叽，毫不留情地推了他一把。
徐征跟简帛一起在云境里漫游。他的意识似乎和整个地球云连为一体，意念一动，就能翻阅庞大的知识库，或者移动到任意一个位置。“天人合一”，徐征想起了古老中国的谚语。
他看到地球云似乎获得了大量的星尘储备。
“小行星的星尘有那么多吗？”他疑惑道。
直到有一天，他惊讶地发现，地球云的范围扩大了。虚拟云境里不再只有地球，出现了一颗新的星球。
那是火星。徐征心如擂鼓。
“云化技术的后果。”简帛叹了口气。粉碎仪会造成空间的动荡。经历了多次粉碎后，地球周围的空间开始塌缩，形成了连锁反应。宇宙里的星球被看不见大手一一压碎，就像捏核桃一样。碎片则吸附在地球云上。
地球云不断扩大。很快，就会变成太阳系云、银河系云……
……
也许很慢，也许很快。整个宇宙滚雪球般全部变成了星尘，链接成了一个巨大的存储云。这个碎片宇宙存储了全部宇宙的全部数据，因此存在时间也极端短暂。
那宇宙云规律性地收缩放大，不断地崩溃又重组，如同呼吸一样。信息不朽，存储在最小微粒里，随每一次宇宙膨胀倾泻而出。诞生于一瞬，毁灭于一瞬。诞生的一瞬挣扎着比毁灭的一瞬略长。
在一明一灭的宇宙里，徐征问简帛：“你的载体定律到底是什么？”
他们的对话进行一秒，又停滞一秒，仿佛慢放的录像带。
石头，竹简，纸帛，磁带，软盘，光盘，硬盘……简帛一一细数。“单位载体存储的信息越多，载体的存在时间越短。”
“这代表了什么？”徐征问道。
“载体定律推断到极致之后的结论是：存储载体包含的数据无限大，则存在时间无限短。”
徐征笑着说：“你说这个定律是真的吗？”
简帛望着夕阳说：“我觉得是真的。”
end
（第三稿于2018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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