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鱼儿上钩
张博一点都没怠慢,第三天就给余广强打来了电话。
这一次,余广强没有让赵和平去接张博,而是要了张继伦刚给赵和平配的别克商务车钥匙自己去接。他在出了基地机关大门左拐几百米的一条僻静巷子里拉上张博,就一直往北,出了市区,直到一家萧条冷落的农家乐。
一路上余广强无语,张博也神情紧张地望着车外,他弄不清余广强要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到了。”车子停稳,余广强喊他,他才惊厥地反应过来。
下了车,余广强和农家乐的老板似乎很熟,打过招呼,就直接从后院的阶梯处上了二楼。张博跟着,拐过两次弯,豁然开朗,一半是开阔的露天平台,一半是几个房间。余广强没有丝毫停顿,直接进了打头的一个房间。
显然早有准备,满桌子的菜已经上齐,酒也满满地倒上了。
“坐吧。”余广强倒蛮客气,自己坐下之前,先给张博拉出了座位。
张博有些意外,稍迟疑,还是在余广强给他拉出的椅子上落座了。
刚坐下,张博又像想起什么,起身,过去把房间的门关上,再返回来,从随身带的黑色军用挎包里掏出一个褐红色的本子,“呶,这个给你。”
此刻,那个笔记本就放在余广强眼前的桌子上。原本应该是红色,岁月的痕迹一层层沾染在上面,便深沉成了褐色。三十二开的封面中间靠上,是“日记本”三个鎏金的斜体字,凹了进去,金色便不再醒目,有点发白,在褐色封皮的映衬下,更显陈旧。余广强捧起日记本,打开,那些纯蓝钢笔镌刻在上面的痕迹已经有点洇开,模糊肿胀,就像过往的岁月那样让人琢磨不透,日记本有一指厚,不经翻就到了封底。如同速速翻完了父亲的一生。
“谢谢你。”余广强拉着张博的手。
“谈不上谢。”张博把手从余广强的手里抽出来,“你清楚,我并不是帮你,而是被你要挟,迫于无奈,东西给你了,你也该把东西给我了吧?”
“什么东西?”
“你要耍赖?”张博憋红了脸,语气也软下来,“原始的视频给我吧,难道你还要再要挟我?”又说,“当然了,我也不知道你复制了多少,要把那个东西给我还是留在你手里,全凭你了,我相信你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你帮了我,我对你感激不尽。”
“咱不说这个。”张博觉得余广强并不打算把原始的视频给他,沮丧起来,“反正现在是我为鱼肉你为刀俎,不管是那个视频还是私自在资料库里取出日记本的事,都能整死我,任由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视频——我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那个光盘——你别玩我了,我要的是原始的。”
“那就是原始的,你要相信我,因为我实在没法自己办到,所以只是麻烦让你帮我取出日记本,我没有必要留那个视频,更不会再要挟你什么。”
“当真只有那一份?”
“千真万确。”余广强举起右手,“我拿我的生命作保证。”
“那你不怕——?”
“不怕,我相信你。”
张博有些惭愧,羞红了脸,无言以对。
“你放心吧。“余广强说,“这个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你在天外香的事,除非你自己为了炫耀而说出去。”他望着张博,“当然,你肯定不会轻薄到那个地步,那么,这个事就死在过去了,不会再被翻出来。至于日记本的事,也就到此为止了,我不妨说个实话,我本来也没打算在基地长干下去,弄清了我爸爸这桩冤案,我就会离开基地,从此我们,我和A基地的所有人都不会再有任何的联系,也就是说,和你也就没有半点瓜葛了,你过去做的一切,今天做的一切,到我这儿就全结束了,都悄悄地死掉了,不会一丝一毫地影响到你,我希望你能当上处长,更希望你能当上将军。”
“可是——”张博张了嘴,却并不知道要说什么。
“没什么可是的。”余广强起身致歉,“这段时间有点折腾你了,我知道你恨死我了,但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今晚上算是赔礼酒,希望我们开怀畅饮。”
这个时候不论余广强说什么,张博都不可能做到开怀畅饮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虚弱的内心已经对余广强产生了一万种本能的戒备,虽然希望他说的句句是真,希望他没有恶意,但心底里却难免怀疑:可能吗?
当晚张博不愿意得罪余广强,却又刻意地控制着自己,但余广强倒真如他一开始说的,做到了开怀畅饮,喝到最后,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说对不住他的爸爸,一会儿又说对不住他的妈妈。农家乐的老板和老板娘也加入了进来,陪着余广强一起哭一起笑,就跟沉浸在神经病的世界里一样。言谈举止里,清醒着的张博才听出来,原来农家乐的男主人是余友忠政委最后一任公务员,余政委牺牲后的当年,他就复员了,却没有回家,而是留在滨海打工,后来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又开了这家农家乐。余政委好像对这家的男主人有大恩,即使余广强母子离开了滨海,他每年仍和他们走动,直到后来余广强大学毕业重新回到A基地,他们来往就更加频繁。张博并不能弄清楚,日记本的事男主人有没有参与进来,整个谈话里似乎并没有丝毫的涉及。
那晚除了张博,众人皆醉,胡乱倒在农家乐里,就那样度过了一个晚上。
次日清晨,余广强醒了酒,他们才一起回到滨海。
张博刚到办公室,柳江南就进来:“准备一下,咱们一起去一号那里。”
“一号?”张博惊出一身冷汗,首先想到的是天外香视频的事,又想到在资料库取日记本的事,虽然余广强在他跟前一百个承诺,但这几年摸爬在保卫口让他明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做了,暴露出来就是迟早的事,内心的侥幸和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了随时慷慨赴死的悲壮心情。
“对,有案子。”柳江南提醒他,“记得带上笔和本。”
“哦。”他这才放松了一些。
去时,工程处的邢玉明参谋已经在高泰勋的办公室里坐着了。他见柳江南和张博进来,赶紧起立,敬了个礼。高泰勋示意几人坐下说话,随即,侯秘书也把门拉上了。“柳处长,小邢说有重要情况反映。”高泰勋言简意赅,又对邢玉明说,“你不要急,把刚才给我汇报的情况再给柳处长详细说一说。”
“是。”邢玉明又起立,敬礼。
“办公室就不要那么多礼节了,抓紧时间说事情。”高泰勋说。
“你说一说,什么情况?”柳江南摊开笔记本,准备记录。
“我琢磨着,我应该是遇上间谍了。”邢玉明小心翼翼。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说得具体些。”柳江南提醒他。
“上周末。”邢玉明回忆说,“就是周六下午,我正在办公室加班,财务处的董天鹏给我打电话,说晚上一起吃饭,我们是一批毕业的,关系还行,隔三差五的几个人也聚一聚,就答应了,可是那天去了之后和以前不太一样。去之前我就琢磨呢,以前几个人在小饭馆吃点饭、喝点酒,不管谁买单,也就一两百块钱的事,可那天,他通知我去的地方是天宴酒店,那地方我就听说过,从来没去过,就觉得不对劲,但他已经定了,我想着得去呀,去前我还问了他都有谁,他说你来了就知道了,我想着,那就还是我们以前经常在一起的那几个人呗,也大意了,就那么稀里糊涂去了。进了屋子大概有五六个人吧,除了董天鹏我一个也不认识,董天鹏就给我介绍了,说这个是胡总,那个是王总,还有什么李总马总的,反正都是社会上的人,介绍完了就开始喝酒吃饭,这期间倒也没什么,反正就是各种劝酒,各种说辞,中间还设置了小游戏,喝酒爽快有现金奖励,那晚上也是贪杯,不知不觉就喝高了,当场在酒桌上就有些迷糊,感觉血往脑门子涌,不光我一个,所有人都亢奋,都在包间里大喊大叫,后来又进来几个女的,好像是放了音响唱歌,后来的事我真都不记得了,到第二天,我在天宴酒店包间里醒来才知道喝多了。”
“然后呢?”柳江南见邢玉明停下,追着问。
“昨晚董天鹏又给我打电话,说吃饭,上次的饭就吃得稀里糊涂,这次我说就不去了,可他说胡总要给我看个东西,我听出他话里有话,就去了。”
“什么东西?”
“就是——就是——”
“没事,说吧。”
“就是那个视频。”
“不雅视频。”
“嗯。”邢玉明低下头。
做着记录的张博也血液上窜,立马感觉到周身发烫。
“那个胡总提了什么要求?”
“让我把基地所有的阵地图纸给他复制一份。”
“直接提的这个要求?”
“嗯。”
“他没说为什么要这个东西?”
“说了。”
“什么?”
“说部队征地出价高,他想把阵地周边的地都买了,屯着,等部队扩建阵地的时候他能卖个大价钱,并且许诺我给一笔辛苦费。”
“你答应了?”
“嗯,当时答应了。”邢玉明嘟囔着,“那个情况下也没办法,他们说以前那个组织处的杨处长被勒令转业,就是因为他们给基地首长送了那样一份视频,所以要挟我,与其被勒令转业,还不如利用手中的权力捞点外快。”
“你觉得他们就是冲着挣钱?”
“不像。”
“像什么?”
“间谍。”
“以你了解到的情况,像你这样被要挟的基地干部还有没有?”
“肯定有。”邢玉明说,“听董天鹏那天喝多了酒跟我提到,这一两周里他天天在天宴酒店有饭局,应该就是替那个胡总约人,然后再一个个下套,可是要挟其他人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可能都跟每个人负责的业务有关系。”
“你为什么来报告,就不怕受处理?”
“怕。当然怕。”邢玉明搓着手,看一眼高泰勋,立马胆怯地把目光收回来,又看向柳江南,怯怯地低了头,“昨天回去后,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后来想明白了,跟着他们干就是间谍罪,弄不好就得死,就算他把那个视频给了基地首长,顶多是个作风问题,我想着最坏的结果就是转业。”叹口气又说,“我过来举报他们,想着是不是能将功补过,毕竟当时也是中了圈套。”
柳江南低头补做着记录。
“你立了大功。”高泰勋发了话,“你放心,基地党委不会让你转业的。”
邢玉明深深吁了口气,脸庞上也从刚才的凝重变得有所舒缓。
做完记录,邢玉明和张博都随侯秘书出了高泰勋的办公室。
“首长,下一步怎么做?”柳江南面色沉重地请示高泰勋。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高泰勋望着柳江南。
“先把相关人员控制起来,包括天伦集团的张继伦,然后逐个询问?”
“不。”高泰勋站起来,“先监视起来,看他们想干什么。”
“是。”
“记住,不要打草惊蛇。”高泰勋说,“争取时机成熟时一网打尽。”
“明白。”
柳江南退出门外。
高泰勋绕过办公桌,背手站在窗前,望着被脚手架层层包裹的两个工地,他望见了影影绰绰的一派繁忙,也似乎望见了隐藏在繁忙背后的重重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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