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止的飞行
——怀恋温恕先生
牟南
一
怀恋您最好应该选择深秋。当经霜的旅途被渐次冻僵,车水马龙都各有收场,然后因为一场杜陵梦,令人偶然关心起您的冷暖寒凉。
可是任何消息都不考虑时节,突如其来正如您说走就走。
听说您去世是数年前了。可我拒绝怀恋人,记忆是深情的恩典,却也同样是多情的惩罚。年轻的时候,总是司空见惯地听说某某人花前月下;而随着年龄渐长,忽然间就得知人世间又失去了一位老相识。从婚礼到葬礼,岁月的跨度逐渐弥合成同样一种心境:祝福您今世美满,祝愿您来世解脱。
并且我想您也厌烦这人间的虚应,更不屑于不速之客的怀古伤今。
好在我从不仅仅怀恋您。每一个与文字留有契约的灵魂,在俗世的喧嚣中,终究难免缔结一场自我的内在流亡。哪怕形式上,灵魂可以跟周遭达成惬意的谅解,可每一行纸页上的生命,都是精神世界最痛苦的智慧结晶。通过您,我得以窥见自身不屑人世的傲慢;通过您,我亦必然反省到自我终身对于学术的谦卑;通过您,我以凭吊自己他生来世中或然相似的怀才不遇;通过您,我似乎更能诚恳地接纳自己有意无意浪费掉的光阴。
大概是去年的秋天,母校的文学社邀请我回去汇报一些近况。因为在汇报中偶然提到您,有心的学弟学妹们赠送了一本您的诗集。算是遗诗了吧!很抱歉,这是我头一次知道,原来您竟然写诗。
在您诗集的第276页,有一首只有题目的诗。或许是您没有来得及写,又或者根本就无法写,还或者那首诗过于完美,您以为我们还不配读到。无论如何,该诗题目请参阅本文正题,即如是。
二
跟您比较起来,我大学时代的不听话稍有逊色。我在青春的更年期里,也不算什么省油的灯。跟您略有不同的是,您伤痕累累地肩负着思维的高度狂傲地于水深火热的人世略逞才情;而我一路风雨无阻侥幸荣获了世俗再接再厉的容忍与宽宏。因为始终是无法企及您的才学,所以终于无法抵达您的苦难。幸耶?不幸?
因为才华有限,所以不敢目中无人;又因为才华有限,所以才敢目中无人。于是,读大学时基本不认真听课,更别说主动去听不相干的课程。
严格讲起来,我还不能算您正牌的学生,与其不过只能算作旁听生。事到如今,我完全没有奉承您的必要,诚恳地讲,像我这种凭借运气活到如今的废品,能主动地去听几堂课,真是我大学时代的稀世奇珍。
读大学我就留长头发,染各种颜色,反正怎么不规矩我就偏偏怎么来。有一回,梁入月带一好友在路上遇见了我,简单介绍后随即告辞。后来老梁跟我讲,她朋友问道:现在这些社会青年都开始玩文学了吗?
对重师中文系的感情,我想我和您是一致的。天地之大,有时最难以找到的竟是一隅容身之所。立锥不易,立身尤其不易。文章憎命达,命运亏欠中国文士的实在太多太多。
听说您研究生在重师也差点不能毕业,是杨星映教授保护了您。杨教授是个好人,想当初她老人家赏识我那点可怜的才华,叫我考她的研究生,可惜我不像您,那么勤奋刻苦,竟然靠自学完成了三四门外语。
记得我向您倾诉过我这个苦恼。您说得倒是很轻松,您说去朝天门音响批发市场买点原声的英文故事片看,您就是这样学会外语的。
在那时那地,您这种奇才的成就方式实在是太不适合我这种凡夫。我跟您有一条文化星河的距离呢!
三
我不很记得为什么会去听您上课。我连自己的正式课程都懒洋洋的。估计是刘鲁嘉的推荐吧。然后我正式坐进了您的课堂。
迄今为止,在我交往有限的人际圈子里,在读书这件事情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如此严重地刺激过我的神经。我大学毕业都已经13年了,在这13年中,常常会听到群众夸奖我博学多才。从内心里,我一概置若罔闻,他们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曾经还有一个像您这样的读书人。假如他们可以把我们两相对比的话,我相信除非精神失常,否则一般没办法表扬我。
瞠目结舌,我觉得这四字最好拿来形容我听您课的表情。整整40分钟,我除了拥有记笔记的资格外,几乎不存在思想干预的可能。您每分钟呈现给我的,都是一个截然陌生的学术世界。您课堂上随心所欲写出的一点书名和作者,我至今都没有再读过。在您面前,我大学偷偷读过那些书完全不能派上用场。我等于还远远徘徊在读书的门槛之外。那种感觉,即刺激又惭愧同时当然有不甘心。人生有目标的时候,最容易进步。
我听您课的时候已经是大学三年级。四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我现在的工作单位上班。可是在我得空的时候,我还是会悄悄溜回来听您上课。听您一讲话,好像我思想的神经就可以和另外一个频道接通,然后下载资源。
如今我慢慢醒悟到,并不是任何人都跟我一样,我学习东西的方式原来异于常人。所以只要有一个很好的媒介作为传导,我可以瞬间超越许多人。这是后话。
听您讲维特根斯坦,讲他的一生,年纪轻轻大好前程不要,非要去做乡村教师的哲学家,他的反哲学,以及特立独行的故事。从您口中说出的哲学家们的家常和行径,都那么像您,简直就是您的翻版。或者只有您在倾诉这些哲学家的一生的时候,人生才不会感到孤单。对我们这样的凡夫说着异界的传奇,哲学和文艺不过是一个精美的幌子。
您说您30多岁的有一天,重新读到川端康成的《雪国》,泪流满面。那么好的书,您不相信有人类真正能读懂。因为您这句话,我至今不敢再读《雪国》,一生最怕再流泪,最怕。特别是为人类看来最崇高的儿女情长。
我想如果我和您同时开课,选我的学生一定比您多。他们听我上课,我听您上。凡夫永远喜欢热闹和空虚,所以被人热爱,简直是一生最糟糕的形容词。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同时群众绝对是永恒的瞎子。
少数是永远的孤独。精英永远是少数。可孤独并不意味着寂寞。
当我读到您的诗的时候,我完全理解了您的狂傲。哲学与诗,剑与烈火,人类世俗思想的极境,都为您一一探访。您当然该转世了。
我有涅槃妙心,实相无相,正等着绝顶聪明的您,度您去最自由的王国。
我计算着时间,等您来,您一进我教室,我就能认出您。
四
温老师,聪明为不为轮回所累?其中甘苦,您都懂得了吗?
飞行,是诸佛打开的最基本方式,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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