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知青作家沈乔生说过——知青是谁,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应该自问。我们的下一代,下二代、下三代……也会提出疑问。
一九七五年,我怀着身孕走进婆家,婆家在天津。
婆婆原是东北人,没有文化,但勤劳节俭,一心围着三个儿子转。
当时丈夫石头已经从兵团调到离天津很近的汉沽农场。
石头的大哥还没结婚,石头的弟弟高中毕业正在找工作。他们的生活本来就不宽裕,突然挤进一个我,婆婆有点慌张。那时,我的关系还在内蒙中滩,白天家里就我和婆婆两个人,石头在农场上班,一星期回来一趟。
婆婆给我讲在他们东北老家,女人吃饭不上炕,要站在炕边伺候男人吃饭。婆婆还说:那时石头爹在外挣钱寄信回家,要先让公爹看信,作为媳妇要少说话,要靠后边站。
婆婆还给我讲一些三从四德,男尊女卑的古典故事,这让本来就胆小谨慎的我,面对这个陌生的家庭更加诚惶诚恐。
婆婆没有工作,每天有空就坐下来给街道工厂织绣毛衣,挣点零花钱贴补家里,婆婆叫我也学着织绣。我那时怀着孩子老是想睡觉,只好硬撑着疲软的身子,强打精神听从婆婆的安排,坐在炕上织绣毛衣。
更难受的是饥饿,一夜下来我的肚子早就饿了,可是婆婆一天做两顿饭,要到九点多才能吃饭,我只好饿着。虽然婆婆说你饿了吃点干粮,可婆婆不吃我怎好意思自己去吃。
白天和婆婆待在一间屋子里,一间屋子半间炕,干啥都在婆婆的眼底下。住的是筒子楼,厕所和厨房公用。那时候,婆家这样的居住条件还算好的,隔壁还有一间晚上可以睡觉的小屋。
一天,我收到南方同学的来信说:“你婆婆一定高兴地等着抱孙子,小衣服什么的都给你准备好了吧?”
临产期眼看要到了,可是婆婆没动静,我忍不住和婆婆说是否应该做些小衣服什么的。
我一个穷知青,在兵团三年一个月只有几元津贴,刚改为地方农场一月也就三十元,手里哪有存钱。况且我挺着大肚子,在天津举目无亲,只有依靠婆婆。可是婆婆突然大哭起来,她骂在农场上班的石头:“就这样把媳妇扔给我,我没钱啊、、、”
我也哭了,我求婆婆说:“ 没钱就不买新的,找几件旧衣服改改吧。”这时我才醒悟,兵团的战友们为啥都不愿意结婚。石头那时在农场一个月也就三十元工资,留下自己的伙食费,剩下的交给婆婆也没多少钱。
到了预产期孩子就是没有反应,足足过了半个月才临盆,肚子痛了三天三夜,我已经痛得奄奄一息,羊水早已破裂,孩子就是生不下来。
娘家在南方,娘家也穷,掏不出路费的钱,我没叫母亲到天津来。
我一个人躺在病房里。婆婆有家务,有二个儿子要照顾,不能老是陪着我。
石头还在农场上班,婆婆说回来一天就少一天工资,不让他回来。
给我接产的女医生,五十多岁,长得像个男人。我们知青在城里人的眼里已经被排外,我没见这个女医生对我有过笑脸。
另一个是实习医生,男的,每次给我做产检时,他的眼神猥琐,于是,我拒绝他老是来做产检。
我独自躺在医院里,三天三夜的宫缩折磨着我,后来又尿潴留,膀胱涨得要爆裂,尿不出来,又插导尿管。
产妇很多,护士很忙。没人给我及时排尿,膀胱涨的受不了,只好自己挣扎着拧开夹着导尿管的夹子,尿水和羊水都流在床垫上。我就这样躺在濡湿的床垫上,不时地被阵痛折磨着,我想如果眼前有条河,我就一头扎下去。
旁边也是一个难产孕妇,她的胎心不齐,医生决定给她剖腹。她吓得哭着喊着不要剖腹。
我的孩子胎心一直很好,可是我要崩溃了。到第四天早上,我实在忍受不下去,请求医生给我剖腹。
护士把我推进电梯送去手术室,我没有哭一声。我贫血营养不良,医生一边给我输血,一边开始手术。婆婆这才叫石头回天津。
当时医生给我试行的是电针麻醉,电流根据被试行者的反应一点点加强,开始我还能忍受,配合医生说着我的感受,以助他们的医疗记录。
手术过程中我脑子清醒,手术刀切割肚皮的声音,以及医生的对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医生说:婴儿脑袋卡在骨盆里,托一下。
孩子取出来,医生说是个男孩,不到六斤,我听见孩子啼哭二声,然后被抱走。
缝合的时候女医生让那个男实习医生缝,结果最后缝错边儿,肚皮对不上。女医生大声说:“怎么搞得?拆掉,重缝!” 我的肚子被他们当做被子缝,结果在肚子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凹凸的疤痕。
手术室的门已经打开,一股股冷风吹进来,我感觉很冷。同时感觉到拆线时皮肤被撕扯的疼痛,我开始呻吟,医生又给我打上麻药,我恍恍惚惚地失去了意识。
整个产程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被光溜溜地,只在腹部裹着纱布,身子两边吊着输血和输液的瓶子,从产房送回病房。当我躺在病房醒过来时,石头才从农场回来站在我面前。我睁开眼睛看到他,我笑了,我说:” 是个儿子。”
旁边几个产妇身边都围着好些亲朋,送来好多吃的,给产妇吃这个吃那个。一个又黑又胖的产妇吃煮鸡蛋,吃到第三个突然上气不接下气,脸憋得青紫,家属喊来医生抢救,护士推着氧气瓶,医生检查了半天找不出病因,不知所措。我说是吃鸡蛋卡住了,医生在产妇的后背使劲拍了几下,产妇咳出一口蛋黄,一口气喘上来,好了。
我只有石头傻坐在床边。我们知青两手空空,兜里没存钱,衣装寒酸,已经被城市边缘化,和人家在城里有工作的人没法相比。
我本贫血,分娩又出血很多,输了几百CC血液,这都要钱。
因为贫血,我的刀口老是不愈合,婆婆很着急,因为住院时间越长,花钱越多。那天下午,我看见石头在偷偷地抹眼泪。我问他为什么哭。他扭过头去说没有哭。
过了一会他说:家里没有那么多钱交住院费和输血费,我们找战友们借一些吧?
生下孩子还没满月,婆婆就问我啥时候回内蒙。我知道婆婆最担心的就是怕我住下不走。邻居都说知青回城,就是在城里当 ”流窜分子”,在家吃闲饭,也不肯再回去,那边太苦啊!
剖腹产那时有五十几天产假,我没等到假期住满,丢下还是襁褓中的孩子,回到内蒙,把医疗费报销后加上工资一起寄给婆婆。
三个月后我回到天津,把不到半岁的孩子接到内蒙自己抚养,婆婆身体不好带不了孩子。
我在天津时孩子哭,婆婆不让抱,说谁家孩子不哭,扔炕上长去。因为生活困难,婆婆要织毛衣挣钱。
我走后,家里来信说孩子得肺炎住院了。孩子扔在炕上哭,婆婆怕闹,就给孩子一个奶嘴叼着,这样孩子不哭了。可是老躺着不哭不抱,肺活量得不到扩张,血液循环不好,能不生病吗?
婆婆说我是书呆子,因为我说书上讲老是给孩子叼奶嘴不好。婆婆说:“养孩子还用看书,谁没养过孩子。”
婆婆还笑话我缝的被子针脚有一寸长,说我十根手指是连着的。我解释说南方都是这样缝被子,婆婆和丈夫就嘲笑我,说我偷懒还狡辩。
我不会做北方的面食,土豆丝切得不够细,他们又嘲笑我的土豆丝切得像扁担。
虽然我也感到委屈,但我觉得婆婆是家长,要尊重她,从不和她争吵。他们不接受我的解释,我只好沉默。
但是,后来进门的两个媳妇可不像我这样,大媳妇泼辣,直截了当地和婆婆对抗,婆婆无奈。小媳妇更是有后盾,一不高兴,娘家人一大群来兴师问罪。她们都不是知青,都比我有钱,比我硬气胆壮,婆婆败下阵来。后来婆婆说三个媳妇里面,这个知青媳妇最好。
后续:这个知青媳妇是一个傻媳妇,她怀揣着满满的爱情,却没有存下嫁妆,就这样 “一个光身子去支边,一个光身子回城 ” 两手空空走进婆家,完成了由一个女人变成母亲的过程。
但是,这个傻媳妇还处在懵懂愚昧之中,还没有脱胎换骨。直到从兵团调到汉沽农场以后,读到许多伤痕文学,那段时间可以说是一段文艺复兴的好时光,她才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才会跳出自己的躯壳,审视自己的灵魂。那是一场痛苦的过程,就像蝉蜕脱皮一样,她才有了新生,有了自己的思考。不知是谁说的: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反思就是哲学兴趣的根源,不作任何反思的人生只能是动物式的人生。她想,她已经脱离了动物式的人生,虽然这有点沉重,但毕竟她开始是一个清醒的人了。
作家野夫说过:在温饱的余年,支离破碎的青春被重新缝补成一道轻薄肤浅的抒情诗——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荒诞。
所以她今天要实写实说,真实的语言文字就是她思想的物质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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