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甘心。
人世百年,我的一生,太短了。
上一世,我是一国的公主。我没有过锦衣玉食,没有过荣华富贵,我这一生绝大部分的记忆,就是被关在皇宫的某个角落里,无人问津,自生自灭。我读书,习武,披星戴月,四季如一。先圣说过韬光养晦,而我在等待一鸣惊人,漫长岁月,我的四周,除了杂草,就是两丈红墙。
胡人南下,千万大军即将冲破这岌岌可危的帝都之门。终于,他们想起了我这被囚禁的公主,我更衣,束发,心里未有半分恐惧——我的脑海里只有四个字,时候到了。
城楼上,我俯视这雄雄之兵,他们气势如宏,胜券在握,我与马背上的首领对视,他的眼里是轻蔑与嘲笑。
我也笑了。想来这泱泱大国竟如此不堪一击,敌人都已兵临城下,却还想着屈辱求和,推出来的,还是个被遗忘的囚人。我若是天,都想让他们赢。
但,我是一国的公主,国可欺我,我不可欺国。我拔剑飞身而下,削掉了两个前排士兵的头颅。出其不意,大概就是这么用的。我的行为显然震惊了两国君主——若我能引燃蛮军之怒,不知能否驱赶城门内士兵和百姓的绝望与低迷。
我没有盔,没有甲,甚至没有一匹可以和我并肩作战的战马,但我有一把仔细打磨了十年的寒霜剑,它一沾鲜血,就变热了。敌军首领冷冷地看着我,看着他的士兵前仆后继,我猜他是想看看究竟会有多少人会死于我的剑下,而我想的是要用这把剑,亲手杀掉他。
但我不能。所谓的公主,仿佛和这个衰败的丧钟之国一样,气数已尽。我躺在布满尸体的地上——这是我的杰作,竭力忍住胸腔中即将喷涌而出的血,手边是陪伴了我这短暂的一生的剑,我觉得它锈了,顿了,不再如初般那么锐,那么亮。我看见蛮夷之主走向我,他的眉骨又高又硬,他一脚重重地踩在我的胸口,提起我的剑,刺穿了我的心脏。
……
我酌了一口手边的茶,道:"我说完了,我的一生,就这些。"
妄为斋的女主人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也替你觉得不值,我若是你,就投靠敌国,让两边都满意开心——喏,你看,没有你,还有其他的公主嫁过去,哎哟不,还嫁了好几座城。"
我吹了吹杯里的茶叶,这茶的味道前所未有的香:"这些都已与我无关。我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哦?是吗?那你为何要来找我?此处的人都是因后悔而来。"
我放下茶杯,淡淡道:"妄为斋,不过如此。"起身准备离开,她拉住我,眉眼到嘴角全是笑意:"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一炷香的时间,你去,我在这里等你。"
目眩后呈现的是青葱翠林,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横飞血肉,没有喊打喊杀。一壮年男子将衰老的妇人置于林中,他道:"娘,我一会回来找你。"日落星起,男子再没返回。
新楼林立,车水马龙,玉面华服之人一脚踢翻了琳琅满目的小摊,而摊主,瞎了一只眼睛,断了一只臂膀。
富丽宫楼,金碧辉煌,男人衣冠不整,身旁莺燕成群。男人将手深入女人的胸部,醉得神智不清,女人娇笑:好不好嘛。男人拍打她的脸:好。
雅室之内,桌上佳肴满布,却无人动筷,双方虚与委蛇,客套又恭敬。红衣之人道:此事就多有劳烦了。绿衣之人道:哪里哪里,都是朋友,怎有不帮之理?桌上的珍馐尽凉,桌下是黄金万两。
檀香将尽,眼前的画面纷杂缭乱,让人目不暇接:寒冬墙角蜷缩的乞者,转眼破碎的家庭,女子被负而投湖自尽,少年被辱后毅然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耳边充斥着哭声,笑声,打骂声,尖叫声,嘶喊声……我的胸腔剧烈的起伏,几欲无法呼吸——
索性她及时将我拉了回来。
我努力平复心跳,眼里却满是泪水。我以为我早已看得透彻,但此刻却觉得我才是那个最幸运的人。
我道:"我输了。人生最易寻找的是波澜,最难获得的是平静,谁又能说不后悔呢。"
她嬉笑:"别难过,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而已,来我这的人,还有背着妻子一走就是一辈子的;有长途跋涉了八年,只为还一笔微不足道的小钱的;有彼此坚守等待,最终团圆相聚的;有每天把自己的吃食和旁人分享的。都只是一部分啊,很小的一小部分而已。哦对,还有像你这样,舍生取义罔顾生死的。公主,不算你输。"
人世呐,谁能妄为呢。
人心啊,谁说不是江湖呢。
江湖。是江河湖海,还是四方各地,是人心险恶,还是人世纷扰。
那个为国献身的女子啊,你可知道在远离朝堂的民间,才是最杂,最乱,最难以约束和控制的是非地。
侠客们说,无法无律,黑暗的地方就是江湖。他们说得对,可哪里又不是江湖呢?——黑暗的另一面,是光明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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