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校园精粹
非常时期上的大学,大学的名称也很时髦,“劳动大学”。劳动大学并不劳动,还是要读书,只是那时信奉“读书无用”,能读进去的不多。如今回想起来恍若隔世,但师生中的几位精粹却难以忘怀。
本辑共收录了大学老师和同学9名,依次为任吉悌、金隆德、文秉模、冒怀辛、张耀祖、张洪波、蔡景侠、李桂华、薛凤珍
爱如长兄的任主任
任主任名吉悌,他是我们政治系分管教学的副主任,也是后来教我们西方哲学史的专业课老师。
我和任吉悌主任打交道,是在开门办学期间。开门办学就是走出校门的社会实践,那时办大学的人大概都提心吊胆,宁愿让学生多和工农群众打交道,也不愿让学生在校内待得太久,免得被“臭老九”们同化掉。那是在第二学年的下学期,与前几次开门办学不同,这一次是带着课题任务出来的,按现在的说法,应该是科研项目。项目的实施地: 徽州地区; 内容: 儒法斗争。具体做法,就是对徽州籍的儒家朱熹和法家戴震的学说思想,分别进行深度挖掘,批朱扬戴,最终编出两本书来。项目分两个课题小组,批朱小组驻歙县,扬戴小组驻屯溪。屯溪是徽州首府,任吉悌主任作为项目的校方负责人,经常往返于劳大、屯溪之间。屯溪不仅有扬戴小组,还有在两个课题组之上的领导组。
我当时是住在歙县的批朱小组成员,歙县是劳大去屯溪的必经之地,任主任每次过来都不在歙县停留,而是通知我去屯溪向他汇报情况。
批朱小组共有7人,其中歙县4人,劳大3人,组长是歙县县委宣传部的汪银辉。我们的任务,是把朱熹的一生编写成一本通俗故事,当然,这故事是带有批判性的。经过一个多月的查找资料,归类整理,然后平均分配任务,各自分头撰写。又过了半个月,任务小成,一共编写出40几个反映不同时期的小故事。就在我们按原订计划,把40几个小故事汇集在一起,进行集体审读时,问题来了。由于各人的职业和写作习惯不同,40几个小故事的风格五花八门,有的半文半白,有的慷慨陈词,还有的像通讯报道,这样的文章组合在一起成为一本书,不用叫别人读,我们自己都看不下去。
组长把问题反映到屯溪的领导组,领导们胸有成竹,迅速拿出解决方案——择优选出一名统稿人。怎么择优?方法也卓绝: 每人拿出一篇得意之作,不记名,统一交到领导组评定,领导组以最终胜出的那篇文章倒追作者,此作者即为全书的统稿人。为了保证公平公正,防止因笔迹识人,要求报审的文章一律打印出来。
这个办法还真管用,但结果却出人意料。也许是因为我的文字过于浅显平淡,歪打正着地触碰上“通俗”二字,领导组最终选定的那篇文章,竟然是我写的《拜师学理》。
统稿人揭晓后,小组的其他人都笑嘻嘻地看着我,组长汪银辉一本正经地宣布: 拥护领导组的决定,就请小欧同志辛苦点吧。
我一言不发,既没有感谢领导信任,也没有豪情满怀地接下令箭,因为我的确有点懵。我们7个人,歙县的4位是当地的文化名人,劳大的3位,除我和同班同学张跃祖外,还有一位中文系的杨逊老师。杨老师是京城下放来的,曾担任过《参考消息》和《人民画报》的编辑,文字功夫十分了得。学校在这个以政治系哲学班为主体的项目中,特地安插一位中文系老师,目的显而易见,就是让他来把文字关的。现在把我推到统稿人位置,怎么看都像是沐猴而冠,我无法承受这种讽刺的意味。
以往都是任主任在屯溪召见我,这次我没有奉召就主动去找他了。听了我的汇报,他先是感到意外,没想到领导组圈定的文章,作者居然是个学生。继而是开心,说我争到了统稿人,是为劳大政治系争了光,可喜可贺啊!我说我根本就不想争这个统稿人,现在一想到要操刀斧正这些老专家老教师的文章,心里就犯怵。
听我这么说,任主任认真地盯了我一会儿,发现我的情绪有点萎顿,便淡然一笑,说:“工农兵不仅要上大学,还要管大学,怎么,就这点事就把你吓住了?现在不是有句话叫‘人生能有几回搏’吗?你就拿这个统稿人来搏一搏,又有何妨!”
我知道,他这是在激将,而接下来的话就有点苦口婆心了,是领导,更像是一位推心置腹的兄长。他说,领导组这次选人,完全是一碗水端平,不论资排辈,不先入为主,不带任何倾向性,谁有能力谁上,选出的统稿人官冕堂皇,你也应该相信那几位老同志,他们受党教育多年,这点大局观是会有的。又说,年轻人要谦虚,更要自信,你既然能写出《拜师学理》,又有什么理由不能把别的故事改写好呢?还说,开门办学也是学,是在实践中学,你作为这本书的统稿人,责任重,压力大,这会促使你在文字上多下功夫,成书之日也就是你的写作能力提高之时,这对你将来走上社会是有益的……
不得不说,任主任一席谈,终于让我怦然心动,特别是那个“走上社会”。但我还有个问题不明白,便问:“接下来就我一个人在那里统稿,批朱小组其他人都无事可做,不是说要发挥集体智慧吗,我这样算不算是个人英雄主义?”
任主任听了点点头:“这事我们再商量一下,你回去吧,先把你的事情干起来。”
第二天上班,汪银辉组长传达领导组最新指示: 批朱小组新设一个审稿组,人员由汪组长和几位老专家老教师组成,专事审定由统稿人“统”过的文稿。
我听了长舒一口气,看来任主任是把我的意见听进去了,并及时拿出对策。这个新规的妙处在于:第一,理顺了关系。审稿组在层次上高于统稿人,领导还是领导,前辈还是前辈,我的心理压力减轻,大家的面子都光鲜,批朱小组内部重归和谐。第二,体现了集体智慧。年轻人一马当先,老将们观敌掠阵,前边出力,后边长眼,各尽所能,相得益彰。第三,保证了书的质量。两个层次的安排,一方面可以统一书稿的文风和笔调,另一方面通过集体把关又能避免可能出现的各种错误,实现从形式到内容的整体完善。
遗憾的是,新成立的审稿组,其他人都在,唯独没有我的同学张跃祖。批朱小组从此减去一人,张跃祖打道回府。领导组大概认为,他作为审稿人资格还是嫩了点。
此后的编写,担子主要还是圧在我身上。统这种故事稿,其实并不比自己写省事,不但要把语句顺过来,叙述的层次也要调整,发现情节单薄还得要另外查找资料,充实内容,一般统一篇稿子要花费三四天时间。
我这边统好一篇,立即转交审稿组,老先生们从容淡定,喝着茶,悠哉悠哉,不到半天事情搞定,然后等米下锅。
这阵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用扬鞭自奋蹄,弄得我星期天不敢休息,放暑假也不回家,划地为牢困在歙县。
秋天渐渐逝去,严冬步步紧逼。那时没有空调,没有电脑,我又生得单细不抗冻,只得龟缩在寝室里,裹着棉被,一笔一划舞文弄墨。等到40几个小故事统稿完毕,已快到学校放寒假的时候了。我急忙赶回学校,准备向任主任交差。
回到劳大已近中午,政经班的缪世学请我吃饭。那时我们住在混合寝室,就是哲学、政经两个班多余的人住在一起,我两算是室友。他请我吃饭,是因为我在徽州帮他代买了一本政治经济学方面的书。请吃饭,也就是借一个大茶缸,多买一份饭菜而已。
我两各自捧着一个大茶缸,坐在树林边的阳光下边吃边聊。他忽然酸酸的一笑,出语惊人:
“你现在是高山打鼓,名声远扬了。”
“瞎扯什么?”我愕然。
“装吧!”他忿然作色,“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清楚?”
见他如此反应强烈,我也冷静下来,试探地问: “是不是任主任和你们说了什么?”
还真被我猜着了,缪世学说:“上学期,任主任到我们班开门办学的点上检查,专门介绍了你那边的情况。说你在那边独当一面,那些老教师、老专家干不成的事,都叫你干了,他们弄出来的东西,都要你审查、把关。任主任要我们向你学习,放开手脚大胆干,大胆闯……”
我听了哑然失笑,说:“这是任主任在变着法子鼓动你们,兄弟在那边一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大家都管着我,从来就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潇洒过,现在就等着冲破牢笼呢。”
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暖暖的,任主任能对政经班说出这番话,虽然有借题发挥之嫌,但在主观上还是肯定了我的存在价值,只是他并不知道,我其实苦不堪言。
下午上班的时候,我去了任主任的办公室。汇报,请示,进行得很顺畅,收尾工作也安排得稳稳当当。只是在报销车票时,出了点意外。
任主任拿着我那张贴满车票的报销单,看了足足有五六分钟,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有问题吗?去屯溪,去婺源,这些差事,主任都是知道的呀,他不会忘了吧。
就在我忐忑不安之时,任主任发话了:“这后面四个月,一共是一百二十二天,每天有五毛钱的生活补助。你在这里填一下补助的天数和金额。”他边说边拿着报销单指给我看。
“还有补助?”我掩饰不住惊讶,“上次报销没……”
任主任一挥手,打断我的疑惑:“前面那两个月,大家都在外面,是开门办学的上课时间,是没有补助的。后面你单独在外面,就要按出差对待。别说了,快填吧。”
一下子冒出了60多块钱,这可是一笔巨款啊,要知道,我们平时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就八九块钱。任主任真神了,怎么就知道我现在生活拮据,快吃不上饭了?当初进校时身上还揣着点退伍费,几年下来已补贴罄尽,现在这60块钱来得恰逢其时,雪中送炭啊!不行,等明天回到歙县,一定要在县委食堂先来两份红烧肉,已经很久不知肉滋味了。
出了任主任办公室,我脱口哼出两句小调:
“雪山上升起呀红太阳,翻身农奴把歌唱咿呀咿呀哟……”
歌声中,我撩开双腿,直奔在茶叶系那边办公的学校财务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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