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燥热的夏天,蝉鸣四起,心已经冻结在冰天雪地。
“三奶奶,天热了,您是不是要进屋躺着?”梦里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将她唤醒,她抬起头,是个脸生的小丫头带着惊艳的眼神正望着她。
她经常半梦半醒,昏昏沉沉的,一时回到从前,一时又清楚的感觉,她想大概她的时日真的不多了吧!
阳光有些刺眼,她柔柔的抬起手搭在丫头的手上,慢慢踏进屋内。
没有人知道她的生辰亦没人知道她的年龄,世人皆知只知道顾家三奶奶美貌无双,容颜不老,年轻时风云四起,许多人慕名,甚至不惜千金一执博其一笑,可谓是传奇女子一枚。
可是却未曾有人见过她这幅半生半死的模样。
也没有人明白,最后的她为何要下嫁顾家最不上进的瘸子老三,从此音讯全无,风华不在。
“齐翎,我怕我再也等不到你说的灯火满城”她笑笑又沉睡下去。
二
这次她又回到当初,河堤远眺,一伞一人。
那时的她风光正盛,是红了一时的民国佳人。
那时的他风流倜傥,谈吐文雅,受人尊重的是民国文识颇深的贵族才子。
“姑娘,这是您的帕子”他温柔一笑,惊艳了时光。
到底他也未曾娶她。
她只是落败的郡王之女,是讨生计的卑贱艺女。
“凤栖梧桐姑娘的帕子当真独特。”他赞赏的将帕子递给丫头,眼中含着笑。
风栖梧桐确实如此。虽然她是青楼艺女,可是她骨子里还是那高傲清高的郡主。
“有劳公子”她礼貌而又疏离的谢过,握紧手中的伞,就那样独独的站着。眉间有淡淡的忧愁,美得让人心疼。
“在下顾齐翎,敢问姑娘芳名?”他第一次冲动的像个孩子,热烈而又胆怯,怕失了机会再也不能见。
“商倾城”细雨微风,泥泞小道,仿佛杏花飘过,在入人口逼。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果真是绝世佳人。”待他再抬眼,她已经走了许久。
多年后,顾齐翎白发苍苍。当他忆起初见,心中仍是那种惊艳感。
三
他送她满城灯红。
她赠他凤栖梧桐。
他待她温柔如玉。
他宠她如胶似漆。
他为她与家反目。
他日日与他吟诗作对,画画谈心,仿佛不食人间。快乐的让她沉迷其中无法自拔,让她忘了自己的身份,想与他相守到白发。
“齐翎我们是否有以后?”
“当然会有”他温柔的抚摸她的发,颇为认真的对她说。
“此时愿天地日月为证,我顾齐翎此生此世生生生世世也只愿娶商倾城一人。”那日他的话好像当真说给了日月听。我娶你之时必定是红灯满城。
入夜,灯火飘渺。
女子的纤手将可怜的信纸翻来覆去,想再多找一点信息。可是没有。
是的,顾齐翎走了。奔赴英国留学。
可是这时的她已经怀有身孕。她还未来得及告诉他,他便一走了之。
送信的下人是顾府的,只是说他家少爷不忍夫人天天筹备为他娶妻,决定远离。必将此生只娶她一人。
那一夜她慌了,望着简短的几行刚劲有力的字又哭又笑。
她在青楼里熬了三年。
她还记得那一日,也是细雨梧桐,不少雅兴的公子少爷乘船游湖。她见着他,一身西装英俊不已,整齐的黑发,架着金丝边框的眼镜,更是显得儒雅。
那时他的身边紧紧跟着一位穿洋裙子的姑娘,那姑娘让人一眼不能忘。
他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
几日后顾家三公子大婚。娶的是市长千金也是顾齐翎一同留学归来的同学。
当日顾家最不求上进的瘸三爷也一同成婚,娶的是红遍江南的姑娘,商倾城。
四
这一生,缘生缘浅,总在兜兜转转,却不曾到过一个世界,也不曾抓住过他的手。
她从未埋怨过他,只是看着他一天天老去,一天天变得陌生。
看着他妻妾成群,看着他儿孙满堂,看着他事业有成。
看着他青丝变白发,逐渐变得尔虞我诈,她的心冷了。她的人也死了。
随着时光的拉长,记忆开始泛黄。
一转眼他的儿子长大成人,比当年的他更加英俊。但是她也许久没有见过了,只是知道好像叫顾思城。
或许吧,真的太久了。她只记得屋前的梨花落了十五次,仿佛如昨日。
她又醒了过来,瞧见屋外的阳光很是明媚,便支起身子,微笑的看着正在荷花池旁边玩儿的两个孩子。
婆子见她醒来连忙将药端给她“三奶奶,喝药吧!”婆子瞧着她盯着两个孩子,以为孩子太闹了打搅了她休息连忙道“孩子们打扫了孩子的休息,老奴这就将他们哄走。”
“不用了。”她拉着婆子,双眼含笑“随他们去吧!”
其实…...我也曾有个孩子。倘若还在的话,他的孩子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吧。
“三奶奶是不是累了?”婆子疑惑的望着她。
她摇了摇头,低下头苦涩的说“秦妈妈,你先下去吧。”
五
“三奶奶,小少爷前几天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洋姑娘。老奴前几天见着,瞧着模样不错。三少爷请您出去帮忙张罗,许是小少爷也到了成婚的时候了,您是顾家辈分最高的了,也该出去看看。”婆子接过药碗,麻利的递上手绢。
她擦拭着苍白的唇“也好,好久没出院子了,出去走走了。”婆子扶着她坐在镜前,她细细的描柳叶眉,点上朱唇,擦过胭脂,别上精致的珠钗。
还是如初,岁月渐老,容颜无损。
出了院子,院外的阳光果然比院内的阳光好的多。
不少丫头,小姐,少爷正在玩儿捉迷藏,因为见她见得少,也不敢前去打扰。他们也都知道这是喜爱清静的三奶奶,于是盈盈一拜,唤一声“三奶奶好。”
她笑了,望着一群单纯无瑕的孩子。
“你是思齐?过来。”她向一个羞涩胖乎乎的男孩儿招手,男孩儿虽然羞涩,但并不胆小。男孩儿走了过来。眉眼倒是和他有几分相似。
“三奶奶好,我是思齐。”他立在她身侧甜甜的说。这是顾齐翎最小的孩子,好像是某位姨娘所生,是顾齐翎的老来子,颇得他的欢喜。她摸摸他的头,这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她见过,一转眼都长得这么大了。
“嗯,乖。秦妈妈,把蜜糖分给孩子们。”
六
到大厅的时候,顾齐翎与两个孩子正聊天,听着很是倒是很开心,笑声传的很远。
“三奶奶好。”顾思城连忙拉了拉身旁的女孩,她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笑的甚是可爱。
一身洋装,一头黑发,一如当年顾思城的母亲,灵气的让人心动。倒是给她留下了极好的映像。
“城儿好久未见三奶奶了,今儿听父亲说三奶奶终于肯出来了,城儿便带洛雅早早的来了。”顾思城上前扶着她入主位。
她虽很冷淡,顾思城幼时却是很愿意主动亲近她,久而久之她对顾思城很是宠爱,后来顾思城母亲早逝,他便十分依赖她。
“你长大了,事情固然多了一些,国也出了,学业也有成了,也该成家了。再好好打理顾家的生意,接过你父亲的担子。”提到顾齐翎的时候,她悄悄的望了他一眼,不巧他也在望她,一时四目相对,心中泛起酸楚。
若她的孩子还在,若他知道她曾经有过他的孩子,若她能争气些保住那个孩子。那她如今会不会不落到这种田地。
“洛雅与思城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婚事便定下来吧。三婶觉得呢?”顾齐翎瞧着她吃力的端起茶水,便有些心疼的问。
“那便定下吧。”她不喜不忧的答到。
七
顾思城与洛雅说笑着,他望着发呆的她。
虽然在一间屋子里,四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心思。
她抬头打量洛雅的同时,洛雅也在仔仔细细的打量她,见被发现,洛雅便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
“三奶奶真漂亮。”受过新式教育的孩子都很直接,而且洛雅觉得自己说的很真诚。这位三奶奶应该和顾伯父年纪相仿,但她当真美丽,像二十出头带着成熟的风韵女子,是那种标准的古典美人。自己见多了新式洋女子的打扮,她还真是被这位美人迷住了。
她温柔的笑,招手让洛雅坐到她身旁。
“当然了,三奶奶当年的美貌可是名声四起,才情飞扬呢!”顾思城骄傲的对洛雅说。
“城儿,传言不可信。”她无奈的对着顾思城说。
“你三奶奶年轻时确实是文艺具备,倾国倾城。”顾齐翎端起茶水,轻泯一口,赞赏的说着。
“不过一介艺女,卖艺为生。”她语气渐冷。
“三奶奶有所不知啊,我就觉得多才多艺的女子十分厉害。”洛雅眨巴着可爱的大眼睛。
“洛雅,咱们三奶奶从前是金枝玉叶的王府格格呢!”顾思城更加骄傲的对着洛雅说。
“倾城”他唤她语气中带着自责和心酸。
“许久未曾有人叫过我的名字,我都快忘了。”她低着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指甲。
“你可是因为躲着我,所以一直不曾出院子,也不肯见我。”他已经无所顾忌。
“你可知当年泛舟游湖我未曾说完的话是什么?”她不说话,他便直直的盯着她。
“时间久了,都忘了。”她站起身,不顾他,艰难的走出大厅。
我以为爱很难,可是顾齐翎你可知恨比爱更难。
八
顾家一直都是名门望族,喜事固然办的热热闹闹,宾客也有上千人。她穿着大红衣,安安静静的坐在高位上接受两位新人的跪拜。
入夜,天气微凉。
她却开心极了,喝的醉醺醺的。
他去寻她,可她又哭又笑,像个小孩儿一样,抱着他不肯撒手,眼泪鼻涕弄了他一身,望着这幅场景,他哑然失笑。
就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可以放恣一笑,不顾家业,不顾身份,只想天荒地老。
他抱着她,听她醉酒后的胡言乱语。
她说她的心凉了一辈子,却在他说“在下顾齐翎,敢问姑娘芳名?”时跳动不已。
她说她这一辈子从出生开始就没给过自己希望,却在他说“愿天地日月为证,我顾齐翎此生此世,生生世世也只愿娶商倾城一人为妻。”时看到了光亮。
她说她这一辈子从未想过要自私一回,可是她却想把他的孩子生下来。
她说她从未在意过任何人,却在那日泛舟游湖恨极了他。
她说她宁愿孤苦一世,也不愿意在遇见他了。
月光极好,院内花落无声。
他抱着她,哭的撕心裂肺。
他其实知道她怀有身孕,他想带她浪迹天涯,只是母亲以死相逼。
那日游胡他只想说等等我,我想带你走。
可是他未曾有机会。就等来了她嫁给三叔的消息。
他绝食,他自杀,他什么都试过了,可是他还是未等到她。
他会爱她多久?齐齐坟头,生生世世。
后来,顾家在抗战时期消失了,听闻是年轻一辈人带着家眷出国定居了。
世上虽然还有人听闻过那位绝世佳人的风采,可都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淡。
但是很久以后,有人来买卖顾家老宅,却在偏院中发觉两座矮坟,又无墓名,顿时觉得晦气挡运,传出去后,便不再有人来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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