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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1982·无轨电车轶事 ——第四章1·2·3·4·5

长篇小说:1982·无轨电车轶事 ——第四章1·2·3·4·5

作者: 沙漠孤月 | 来源:发表于2019-02-01 12:56 被阅读1次

俨好像也觉得还不够严厉,便从身旁一个男生手里抢过一把铁锹,如同唐吉可德奔向风车般冲过去,顿时铁锹横飞,雪片四溅。瞬间,原本丰满的乳房荡然无存,丰满的女性此时像一个被挖去内脏的佝偻老者。一个虚拟的带着少年朦胧美意识的女性消失了。

                                                                       第四章

1

“呵呵,挺悠闲啊!偲老师。”

一个赤红脸庞,有着一只讨厌尖鼻子的中年男人,从办公桌上抬起头,对刚进门的我说。

我读过一本《观人学》,其中列举了人类各种族各种形状鼻子与所属人的性格。眼前这个鼻子,确凿属于奸诈的小人类型。而且,自从我见识这张脸的第一天,就觉那个尖尖的红鼻子似曾相识,后来终于想起,它与《悲惨世界》影片中的德纳第何其相似!一张滑稽的面孔充满了贪婪、猥琐、凶恶和虚伪。

我毫不掩饰厌恶白了他一眼,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他走到我身旁说,“学生都出去扫雪串了课,第三四节你上吧!”

我说,“好啊!”

他有些不屑地又说,“好是好啊,可学生的成绩并不好!”

我问:“你什么意思?”

他阴鸷地笑了:“成绩排榜出来了,你任课的两个班级可是又名列前茅呦!”

他是讥诮我任教的两个班的语文科成绩年级倒数一二。

他叫俨,是我所任教二年级的年组长,出身农民,后来做了矿山工人,不知什么时候从某种渠道摇身一变居然成了语文教师。后来才知道,他是多年前驻校的工宣队成员,工宣队撤出学校时留了下来,开始教体育后来又改教了语文,不知为什么颇得领导青睐,而且任年组长。不过他的文化素质令教师们实在不敢恭维。据老教师说,他曾在上体育课时教学生提臀的动作要领,大声要求同学们“提殿”,一班学生面面相觑,不知所云,他就撅起自己屁股拍拍说,连“殿”都不知在哪里吗?惹得学生哄堂大笑。

那些年教师匮乏,有这么一个热爱教育事业的人,应该算是难能可贵。不管知识错了还是对了,不管教好了还是教坏了,至少他能顶个位置,所以也不能怪他不知深浅好歹。但我还是为自己与他为伍且在他的某种变态方式领导之下而感到万分羞耻和沮丧。

他对我的仇视源于我对他的鄙视,我常在教研会或备课会上指出他可笑的知识性错误。于是他视我为仇雠,不仅在学校领导面前对我进行恶毒訾謷,也在各个方面掣肘。譬如他撺掇教导处安排我任两个留级班的语文课,然后又屡次在排榜问题上纠缠不休。按照他的逻辑,留级一年等于学了两年,成绩肯定要比自然升学的同年级其他班级要好。对于这种对教育规律一窍不通的家伙我实在怒不可遏。

在一次年级会上我说,你俨老师第一次洗澡没洗干净,就留下来与第二批洗澡的人一起再洗一遍,你就能保证你比第一批人洗的更干净吗?由于懒于洗澡,他身体每每发出一股发糗的难闻味道,常常让女教师们掩鼻而去。而学校建的小浴池每次只能容得下十几人洗浴,因此每次洗浴就要分成几批。

他被我形象生动而又恰如其分的比拟臊得满脸通红,咧咧嘴支吾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尤其鼻子红得像春节燃放的“二踢脚”(一种粗长的两响鞭炮),他激怒或者尴尬时鼻尖会大量充血,导致愈发红艳,于是我每每担心它会马上爆响。不过那次它并没有爆响。

但我觉得,迟早会爆响的。

由于我居住的比较远,每天耽误在通勤上的时间太多,就与校长争取了几次,终于取得校长的理解,每天可以晚到校一个半小时并提前一个半小时下班。同时解除我的班主任工作,只做两个班级的科任教师。一个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年轻教师,居然享受到这种弹性工作制,这对于小农意识强烈的俨来说,简直是忍无可忍。所以他总是寻找各种机会对我进行诋毁诽谤。今天大概是见我没有参加早晨的扫雪活动,又动了妒忌之心。

我懒得理他,兀自埋头批改作文,之后又去上了两节课,完成了教学任务。这两节课是作文讲评,我满怀情感地读了几篇学生的作文,我问学生好不好,他们齐声说好。我说,好就好在它是你们自己写的,也许没准将来你们中就会有一个是作家。

学生受到鼓舞,兴奋地热烈鼓掌。

中午吃过饭后下了几盘象棋,围观者不少,我也争得面红耳赤。直到下午,还在角落里懊丧地反思一盘不该输的残局。

2

雪停了,老师们在校园里指挥学生清扫院内积雪。不久,大片积雪基本上清理干净,快乐的学生们在操场中心堆成若干个高高的雪堆。

对于大多数学生而言,坐在教室里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无论学习优良抑或成绩不好的学生,都无比渴望操场上的活动。所以,体育课成为最受欢迎的学科。清扫这场大雪让他们少上了两节课,他们感到占了学校莫大的便宜,由此心情格外舒畅。

有两个雪堆被学生颇有创意地制成人形状,硕大的头颅上眉眼鼻口俱全。我惊讶地发现那居然是一男一女,区别是男的下巴上有浓密的蓝色胡须,看来这要浪费某名学生至少半瓶钢笔水。女的更好辨认了,居然有着一对丰硕的乳房。

男生女生看着雪人笑着,男生相视对笑,张大了嘴巴;女生们则压低声音掩口而笑,那是一种压抑的兴奋和惊奇。

我仔细端详,发现女雪人比例完全失调,关键在于乳房过于肥大,下端近乎垂落到地面,形成局部的壮观。不过倒也夸张得可爱,有种怪诞的美。

我想起一幅画,我对身边一位美术教师说,毕加索给《蓝色列车》画的幕布那幅画你看了吗?他疑惑地看看我,之后不好意思摇摇头。我怕他尴尬,就没说继续说下去。那幅画中就画有一个乳房、屁股都硕大无比的裸体女人在裸奔,怪诞的构思更充满表现力。

我们正打量着雪女人,身后传来俨近似于太监刺耳的声音。

“谁干的,简直是流氓行为!”他怒目圆睁,如临大敌,极为愤慨。

“别说啊,倒有点艺术味道!”我故意对那位美术教师大声说。他明白我在故意刺激俨,便微笑着点点头。

俨忿忿地瞪了我一眼,对几个班主任吼道:“马上给我查查,究竟是谁干的,开除学籍,留校察看!”

他居然连处理决定都做出了。他那滑稽的愤怒样子,不仅没有显示出某种威严,反而显得有种装腔作势的可怜。我与几个班主任不禁对视而笑。不过,学生们倒是如见鬼魅般四下散开。

俨好似乎觉得还不够严厉,不够威慑,便从身旁一个男生手里抢过一把铁锹,如同唐吉可德奔向风车般冲过去,顿时铁锹横飞,雪片四溅。瞬间,原本丰满的乳房荡然无存,丰满的女性此时倒像一个被挖去内脏的佝偻老者。一个虚拟的带着少年朦胧美意识的女性就这样消失殆尽。

在雪人周围围观的男女师生们目瞪口呆,整个操场哑然无声,仿佛死寂的北极。

我蓦然觉得他是个刽子手,是个杀戮母性的变态狂。纷纷落地的仿佛并非洁白的雪花,而是一片片殷红的鲜血。

他却笑了,双手扶着V型锹把,呲着牙露出道德胜利者的笑容,睥睨地看着我们,仿佛他铲除的不是一座雪人,而是青少年心中的邪念。他自得而猥琐的样子让我不得不闭上痛苦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此时,我竟觉得他比那些往乘公交车女人脸上丢吹胀避孕套的男孩更要丑陋不堪。

我敢肯定他变态。

据说,他的农民妻子在刚接通无轨电车的那一年,跟一个面目黧黑的炼钢厂炉前工跑了;据说,跑的时候两人就是坐着一辆无轨电车;据说,他就站在现在的地方看着他们离开,低声咒骂句什么;据说,他的妻子现在生活挺美满,而他则孤单……

闵姐接替我做了班主任。她的丈夫在外地工作,夫妻两地生活,尽管她丈夫一直申请调到本市,却始终没有结果。这是一种普遍现象,也是一种正常现象。然而,苗条的闵姐在每天带着六岁孩子跑通勤的艰难之外,似乎还有另一种忧虑。这种忧虑就来自于俨。

俨在一段时间内对闵姐忽然关心起来,常常溜到她的班里去检查,听课,表面看是协助女教师管理班级,搞好教学,而暗藏的心机旁人一目了然:不过是为了靠近闵姐,不时动手动脚,摸胸碰屁股,以此满足强烈的性渴望而已。

对于俨这种半公开半隐秘的骚扰,三十几岁的闵姐苦不堪言。但尽管万分厌恶,却无法表示明显而强烈的拒绝。只能尽量地避免与俨的接触。一位女教师从各方面考虑都要注重自己的身份,在学生和其他教师面前展现一个矜持而贞洁的完美形象。但这种形象的维护很难采取激烈的方式,绝大多数女人都不会在男性同事暧昧的骚扰时怒发冲冠,义正词严,公开谴责该同事,那是一种丧失理智的做法,也是一种激化矛盾做法,势必会将女性推到一个危险的境地。因为如此她一方面要承受必然到来的报复行动;另一方面也要面临与男同事的交际危机——很明显,男性会对她避而远之。

任何女性不会因俨的一系列可耻的小动作而付出更为重大的代价。她们不会因小失大。于是她们大多在不激怒男性的基础上,委婉地表示某种反感。但如果默默承受,也会被同事们视为一种妥协、认可甚至接纳的表示,并由此承担某种勾引男人的责任,这是女人最为忌讳的。

然而,女人是聪明的,她们用一种无奈的智慧,寻找到一种平衡心态的方式。于是,她们会利用另一种渠道来表现自己的贞洁与正派,同时也让想占便宜的男人付出道德和人品上的代价。她们会在私下里向其他女性同事言及此事,明确表示自己的厌恶态度。其目的在于引导其他人对此事的判断,意在证明自己是个正派女人。闵姐就是这样做的,甚至跟我都流露出对俨的厌恶。

因此,俨在大多数教师的心目中是一个缺乏道德感和羞耻感的卑劣男人,甚至是龌龊的。但是尽管如此,由于没有公开撕破面皮,俨依旧挺胸腆肚、道貌岸然地出现在大家面前,私下里也我行我素,没有丝毫的收敛。

我在鄙视他的同时,也感觉到他的可怜。多年僵化的道德驯化,使人变得虚伪。俨那义愤填膺铲除雪人硕大乳房的疯狂举动,就是虚伪的明证。人们成为某种道德文化的规训品,不仅仅耻于生命力中的野性,而且往往用一种所谓的道德感将“野蛮的冲动”掩盖起来,导致一种可怜的变态。

一种道德伪善的背后,肯定是违背道德的邪恶。

尽管对俨的道德卫士形象分外厌恶,但处在初中校园这个特殊的环境之中,面对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俨的举动似乎并没有错,只是他的做法过于夸张和粗野,不能不令人觉得有作秀之嫌。如果俨没有错,难道是我错了,或者我们都错了?还是我们都没错,别的什么错了呢?一时无法确定。因为我们没有衡量的标准,是从道德层面还是从审美层面,我莫衷一是。

3

下午,太阳曾扭扭妮妮地出来露露脸,又很快躲了起来,大概是因为起了风。北方冬季的寒风强悍粗犷,仿佛一种有形的锐器,有时甚至可以分明看清它们一束一束向你扑来。风把墙头屋顶的积雪横扫而下,打在人脸上有几分疼痛。我戴上口罩,在俨忿忿的目光中走出校门。

我又提前下班了。

我孤独地坐在103路无轨电车的一个座位上。尚未到下班通勤时间,偌大的车厢里冷冷清清,只有寥寥几个人,像个空旷的大冰柜。寒风猛烈怕打着车身,电缆线在头顶上发出呜呜的叫声,像狼嚎凄厉而恐怖。

我看看乘务员的位置,那里空着。还没到发车的时间,司机和乘务员都蜷缩在绿铁板皮构筑的调度室里。屋里有一个巨大的火炉,从屋顶的烟囱上冒出的一团团浓黑烟雾可以判断出,此时屋内炉火正旺。

调度室发车的铃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断断续续。乘务员和司机跑了过来。在登上车门的一瞬间,横来一阵疾风让乘务员细高的身子大幅度摆了摆,幸好她及时抓住了车门。我在担忧中肯定,如果不是她迅速抓住车门,一定会被风吹跑,如果风再略微猛一些,也肯定会刮飞到空中。

她上了车便向后门走来,虽然车厢内无风,也更无被风吹走的丝毫可能,她还是忐忑地不时抓住一排排座椅上的金属扶手。

尽管瘦削,她的身姿却很美,纤柔的腰肢带动紧致的臀部左右摆动,姿态十分迷人,有点像电视中那些身材修长的女模特。我又深入而大胆地推想:这是冬季,这具娇躯被紧紧包裹在一套厚软的棉絮之中,如同埃及艳后沐浴后惊世的裸体被卷在厚厚的充满埃及脚臭的地毯之中一样,倘若春天、夏天、秋天,在花枝摇曳的时令,一件薄衫配一袭长裙,这副身材又会是怎样一番旖旎婀娜的景致呢?不过,我没有构思出裙钗的色彩来。

人们刚刚从黑白两极的色调世界中走出不久,炫目抑或淡雅的色调都似乎过于大胆,即使在幻想之中,想象力也是苍白而局促的。当年的赵飞燕就很纤弱,据记载掌上可舞,其轻盈的情状无法亲睹,但我推测,大概也就跟她现在这个样子相差无几吧!

或许看出我在凝眸注视,她微微红了脸,坐到乘务员席上后,便扭头伸长脖颈看着窗外枝桠上堆着积雪的大树,或许她什么也没看,只是为自己刚才惊险而羞赧呢。

我却意识到自己的放肆,便及时纠正视线,若无其事、漫无目的地扫视一圈。枯燥的冬季,灰茫茫的天地,肆虐的风,刺眼的雪色,一切都毫无生气。

我一无所获,最后只能沮丧地闭上眼睛。

乘客越来越多,车厢里有了些暖意。在哼哼唧唧的引擎声和唧唧喳喳的谈话声中,恍恍惚惚又想到了那个被俨铲掉唯一女性特征的雪人,不免有一丝惋惜。

4

车过凉亭山,便开始拥挤了。我依旧闭目冥神。

不知过了几站我睁开眼睛,暮色中的雪街上人影憧憧,我从车窗里辨认出这一站是双炉山,因西面钢厂里一对高耸的炼铁炉而得名。此处居民区稠密,历来是最拥挤的公交站之一,而且,此时也到了通勤高峰期,下班的人流涌出工厂,涌向街道,涌向公交车站。

一团柔软而凸出的东西贴上了我的肩部,贴得不很紧,似乎小心翼翼的样子。我敏锐地感觉到那是一种独特的东西,一种满是善意的东西。它属于人的身体但又超越了身体本身,具有一种神幻的弹力和张力。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十分蹊跷。那东西带着能够融化冬季的温暖耸立在我的身边,发散出一种神圣的气息。

我情不自禁侧脸去看,居然是一个女人怀孕的肚腹。我窘迫站起身,从前后座之间逼仄的缝隙挤出来把座位让给她。她没推让便拉着我的衣襟,在我竭尽全力的掩护下,慢慢坐到座椅上。然后眼神幽幽地看了我一眼,轻轻说声谢谢。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的一只手掌一直大大的张开护卫着她的腹部,那种兢兢业业的样子,仿佛里面孕育的是我的后裔。我不由得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尴尬地朝她咧咧嘴,表示歉意。其实,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不含有丝毫对孕妇的渎犯,仅仅是我对生命的尊重与珍惜,同时也有油然而生的对母性的崇拜。

妊娠中的女人,才是最美的女人。

我对怀孕的女人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每当目光触及她们浑圆隆起的肚腹,一种激动之情便充溢胸间。常常觉得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好景致。所以我会情不自禁地满怀情感地凝视着每一位孕妇,从她们笨拙的步履和幸福的脸庞上寻觅生命的信息和爱的线索。她们昳逸的神采、红润的脸颊、羞赧的笑意、丰满的乳房和凸起的腹部构建了一种独特的女性美,蕴含了无限的宽容和活力。

一个怀孕女人的肚腹构建了一个世界,而人类所有女人的肚腹建构了整个世界。

女人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和源头。

在我准备下乡那年,表姐怀孕了,她怀孕的那个夏天才二十岁。她挺着圆圆的腰身蹀躞来我家,对我羞赧地笑,我围着她绕了几圈。

 “好看吗?”她问。在婚前她也曾经常这样问我。

我摇摇头。

她撅了嘴说:“你不是总说姐最好看吗?”

我说:“胖了!”

“废话,怀孕都会胖啊!”

 “我想摸摸?” 我贪婪地盯着她隆起的肚腹。

她先红了脸然后点点头。我就把手放在上面摸了一会。我摇摇头。

“没什么,就是胖了。”

她咬咬嘴唇掀开了衣襟说:“你再摸摸!”

她的肚腹雪白浑圆,我又摸摸然后点点头,似乎若有所得。

她可能期望我感受到胎动,而我只感触到皮肤的细腻滑爽,还有自己忐忑的心跳。

后来我想,表姐本想从我这里寻觅妊娠幸福与赞美,而我的木讷肯定让她大失所望。我多多少少伤了她的心。

后来,表姐流产了,好像是扭了腰造成的,她为此常常落泪。由此我对怀孕的女人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我为她们欣喜,也为她们忧虑。

我很羡慕蜷缩在她们温暖子宫里的胎儿们——不管他们有多大,是否长了指甲,是否有了听觉,是否有了意识——那是一个多么岑寂和温馨的地方呦,是人生的第一片也是唯一一片热带雨林。漂浮在一片神幻而辽阔的水域随波荡漾,享受鸟语花香、幽深静谧。胎儿紧挨着一个有风有雨、喧嚣吵闹的世界,却又如处于最遥远、最安全的地方,思想一片宁静安详,没有善恶、妍媸、泰否,没有矛盾,无须选择,更无须痛苦,一切都在宁静的自然中悄然变化。这应该是人生之至乐,颇具老子无为无不为的意境。

至于出生之后,首度吸吮母亲乳汁时,就会萌生一种无意识的存在感,那是一种无意识的意识,一种纯粹而朴素的共生的满足与愉悦。这种满足与愉悦隐约告诉人们:我与母亲一体。他们会一天天长大,个体意志开始对抗着最初的爱,努力企图挣脱母亲这个客体,渴望成为一个新的独立的主体。但我们又怎能不缅怀那种原始的爱的本源,渴望恢复那种无意识的依赖的共生状态。

母亲即是我的存在,永恒的存在。

孕妇没有说什么,只是略微抬头看了我一眼,确切说是瞬间一瞥。我猜,她的眼神应该包含些许娇嗔和羞赧,也透出许感激,或许也有某些疑惑吧,但绝无拒绝和反感。

5

她安详地注视窗外的夜色,脸庞的侧面很美,窗外的灯光不时映亮她的表情,静穆而祥和。她一直微微抿嘴,嘴角牵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浅笑。她一定在心里默默与另一个小生命对话,讲母亲的故事、冬天的故事,故事里没准也许会有我呢。一种奇怪的责任感在我胸中冲荡。

我读过一本介绍动物世界的种种奇怪行为的书,其中记载不少种类动物由雄性负责后代的孵化、抚育,譬如南极的企鹅等等。人类早期初民也曾有氏族部落内男性抚养照顾后代的历史。那时男人和女人一样“坐月子”,他们担负着照料和抚养初生儿的职责,被称为“产翁”。

疼爱、照顾孕妇,应该是男人的一种本能,确切说,是一种雄性动物的本能。

十几年前,在我家不远处有一座防空洞,对我而言,那是一处恐怖之地。那里时常出现一些初生婴儿甚至胎儿的尸体。那些五官俱全四肢完整的小东西们,赤身裸体安静地躺在潮湿阴暗的洞穴内。

一些胆大而顽皮的孩童结伙溜进洞中,用树枝、棍棒将干瘪的小尸首拖拉出来。然后在阳光下将他们高高挑起,挥舞着抛向远处。孩子们在比赛谁能将这些小东西抛得更高更远。那些小小的尸首在空中飞舞着,如蝙蝠般张开四肢快乐的翻滚,最后重重落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埃,也换来孩子们一片快乐而惊悚的尖叫。

据老人说,这些遗弃的婴儿或胎儿大都是各种派别团体中女红卫兵们的作品。

她们为了某种信仰,固守在某一处封闭的建筑物中。

白天,身着草绿色服装,头戴柳条帽拎着扎抢,站在建筑物顶端,或高呼口号或散发传单,有时也会英勇地向另一派围攻者投掷硫酸瓶。那时我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经常与小伙伴们去观看各派别之间的文攻武卫,在楼角处每每仰视英姿飒爽的女红卫兵们,心中萌生无限的敬慕。

晚上,这些美丽的女红卫兵们则被拥入组织内一个或几个男人怀抱中,从事神圣的奉献。所以,有了那些唐突的生命,被丢弃在防空洞里的生命,被另一些生命肆意玩耍的生命。据说有的年轻母亲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胎儿的父亲究竟是谁。

他们不是生命吗?

我胡思乱想着,被她轻轻碰触拉回了现实。

她示意她该下车了。我说我也下。她又用疑惑的眼神看我。我尴尬解释我换102路,在哪里下车都可以。

于是,我便责无旁贷地护卫她,她默默在我健壮身躯创造的空间中顺畅而安然下车。分手时她没说话,只是冲我莞尔一笑,笑容像姐,腼腆而灿烂。

她应该腼腆和灿烂,一个孕妇得到一个陌生男人丈夫般的呵护,在难为情的同时又是多么幸福啊。她和我一样,可能会陡然增加社会责任感,她既是为自己生儿育女,又是为人类繁衍做贡献。对于一个胎儿抑或后代来说,每一个成年人包括女人和男人都有一种不可推卸的爱护的责任。

我为自己所拥有的对人类、女性和婴儿博大的悲悯之心而感到无比高尚。所以,在下车后,我快乐地走在楼区中的甬路上,我满怀深情地注视楼前楼后玩耍的男孩女孩们,我的目光和心情一样善良而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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