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苏生
凝凡一口气说完,才敢去看父亲的表情,虽然下了玉石俱焚的决心,终局之前的等待却更加难熬。
北境之狐眼中明明白白写着惊疑,却从头到尾没有说话。
“天衣无缝。”商铭吐出一口气,“只是……只是……”
凝凡小心翼翼的问道:“那父亲,您觉得这里……是不是幻境?”
商洛道:“若你所言是真,这里当然是幻境,难不成这世上还有后悔药吃?这幻境与格尔兰洛手段无关,当世修者也没人能布置得出来。”
凝凡没料到父亲会如此笃定,喃喃道“可是……”
商洛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凝凡,不要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你没有时间回头,我们死了便是死了,纠结于此毫无用处。”
凝凡叫道:“怎么不能是传承禁!万一它能……”
商洛打断:“它不能,儿子,传承禁什么都做不到,荆南要是见过那东西也会告诉你,那传承禁除了埋在故纸堆里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凝凡瞪大了眼睛,心中混乱:父亲竟说传承禁一无是处!那……那他这一番辛苦有何用处?连老师都……
他忽然大叫:“你在骗我!你……你……”
商洛喝道:“清醒些!你这十年难道一点长进都没有么!这般自欺欺人自以为是,你凭什么姓格尔兰洛!你这个样子,还说什么报仇?”
“报仇”二字彷如当头棒喝,凝凡张了张口,怔怔看着父亲,眼泪却流了下来。
商洛沉默一会,语气转软:“你……你还活着就好,那就有希望,这幻境…挡不住你,你好好看着,看清楚敌人都是谁……你要好好活着。”
凝凡深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父亲”
格尔兰洛人近来的谈资,除了奥古斯都主宰仪具到访,便是一向顽劣的少主忽然转了性子,居然开始认认真真的习武修身了。这两件事被置于同等地位,可见众人对凝凡这番变化的惊讶。
凝凡纵然心中沉重,却也不禁被这些传言臊的面红耳赤,又一次反思自己儿时是否当真如此不堪。
“专心些!”凝凡刚一走神便被商铭发觉,手上戒棍毫不留情挥下。
十年辛苦,凝凡早不会因这点疼痛动容,但此时却大叫出声:“哎呦!哎呦!打死我了!”
菲洛因兹正从廊后转出,见状怒道:“商铭!伤了儿子我跟你没完!”
自古慈母多败儿,商铭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那次交谈之后,商洛显然有了计较,却未对凝凡多言,只管一股脑将平生所学塞给凝凡。这十年来荆南早为他打好了战修底子,此时正是事半功倍。凝凡察觉到自己离第一步的关口愈来愈近,有几分期待,却更多沉重。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我?”
菲洛因兹忽而停著,狐疑的盯着席上父子。
凝凡心里一惊,下意识看了一眼商洛。
这一眼就露了底,菲洛因兹妙目圆睁,瞪视放下碗筷揉着额角的丈夫
“就觉着不对劲 !这几日为那些神棍焦头烂额懒得问你,现下你居然拐了儿子一起瞒我!说,你们搞什么鬼了? ”
凝凡哪敢说话,低了头扒饭,偷眼去看父亲。
商铭清了清嗓子,说道:“其实,我为儿子找了一门亲事……”
不愧是北境之狐!凝凡默然。
菲洛因兹哪里肯信:“哦?是哪家的孩子?”这边厢已攥起了拳头。
商铭道:“是奥古斯都的帝女……”
凝凡立时呛了嗓子一阵咳嗽,菲洛因兹奇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奥古斯都……奥古斯都……”
商铭反问道:“为何不行?”
菲洛因兹闻言一窒:“因为……”却说不出什么。
就连凝凡一惊之后也意识到此事并非不可操作,倘若格尔兰洛与奥古斯都当真能成功联姻,那所谓“永难实现的和平”便有了再好不过的开局,以此为媒两域交往就可按部就班进行下去。
可是……
奥古斯都为战争而来,而父亲明明已经知晓了这个结局,那么此番作为又有何意?
菲洛因兹不知此节,思索片刻,却是顺着丈夫思路:“此事……若是成了,百年和平可期,只是……奥古斯都的帝女必定娇蛮的紧,岂不是苦了我儿子?”
凝凡愕然,无话可说。
事情算是交代了过去,商铭并未对儿子多谈此事,凝凡也拿不准父亲的想法。倒是菲洛因兹当真点选人马摩拳擦掌开始操办,务求不让儿子在这门亲事里受一点委屈。
格尔兰洛之所以被众战修视为圣地,便是因为此地汇集了战修一脉最顶尖的修者、修法,而这些资源又集中于以格尔兰洛为姓的各大宗之中。格尔兰洛鼎盛时号称【一姓百宗】,千百年来结姻并族征伐分裂世事变迁,现今仍在宗籍的大族尚有三十七支,隐隐分为两派,以菲洛因兹出身的洛伦兹一脉为首的【新晋十族】一派,以及格尔兰洛建成以来未断传承的撒罗一脉为首的【旧族】一派。
这一日凝凡便是拜访这旧族之首。
事实上他对这个格尔兰洛最庞大最久远的宗族并不陌生,因为十年来撒罗年轻一代最优秀的修者一直陪伴着他。
此时荆南正活生生的站在他身边,凝凡不由得又有些失神。
耳听到轻轻一声咳,凝凡回过神来,连忙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 凝凡见过叔叔。”
眼前人是撒罗本代家主帕苏·格尔兰洛,按本家辈分是荆南的长辈。凝凡一直搞不清老城里的称呼,各家本族有一套辈分,同时以格尔兰洛为姓的众人又有一套族谱,其间通婚过继又要改了称呼…幸而台面上大多按格尔兰洛大族谱来定,凝凡依父亲排行才敢叫一声“叔叔”。
帕苏年过半百,却丝毫不见老态。此时示意凝凡起身,呵呵笑道:“今儿是吹了什么风,把咱们少域主带到我这小院了?”
凝凡赶忙回话:“叔叔不要取笑我了,是侄儿以前不懂事忘了请安,缺了礼数。”
帕苏笑道:“这才几天不见,怎么变得比我这老头还老气横秋。”
凝凡赔笑,不敢多说。
凝凡心里也有一番计较。当年之事他只有粗略印象,老师一心护他逃生也没能见识破城始末,他一直怀疑格尔兰洛有内奸通敌,须知清平界是格尔兰洛立国之本,单凭外力即便是主宰携重宝也难攻破,再者父亲必然早做好了应对意外的准备,怎会如此轻易的被逼到逆转清平界同归于尽的境地?老城之中旧族占多数,又素来与父亲不和,他们嫌疑自然最大。虽然父亲只叫他看着,但凝凡终归是想改变结局。
距那一日,还有三天。
没有光, 没有温度,没有感觉。
甚至存在的本身也无从确认。
但回确信自己仍旧活着,脱胎换骨之间的彻悟让他牢牢牵住生死的准绳,从此存在与否只由他自己确定。
那么此时自己身处何地?
“是【龙函】吧。”回听到有人呢喃。
事实上声音并不存在,而是他人的思绪化作他自己的一闪念。于是回察觉到空间中与自己交缠的另一个实体。
“煋?”
静滞的混沌开始流动,回发觉自己拥有了,亦或是找回了某种超越一般定义的【感觉】。于是阻碍不再存在,他一步跨出,世界化作一片灿白。
外面是向晚原。
白漠之中是血与骨织就的绝美绮艳的亡者之葩,煋端坐于他孤高的王座上,向回露出讨好的笑。
“龙函困不住我们,不过,待在这里对你还是有些好处的。”煋走下王座,他又穿上了红白相间的袍子,回仿佛能嗅到并不存在的血腥味。
“你刚刚醒来,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呢,你也有很多事想问我吧?”煋继续说。
回当然有一肚子疑问:煋到底是何方神圣?龙函是什么东西?自己为何会死而复生?自己……是什么东西?
然而他却问的是:“我已经……离开晋帝山了么?”
煋用力的点头:“当然啊!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能困住你啦!”
“因为我们是王啊!我们是罪族啊!我们是注定孤独的怪物啊!我们是……”
“不死族啊!”
可惜他全情投入的演出并未获得唯一观众的认可。回仍处于某种认知错乱之中,曾身为人的极平淡的履历被暴烈撕毁,身为异类的奇异感悟继续蚕食仅存的人性。他在向晚原所见所闻所感正以未知的方式转化为对世界的认知,来自先辈们的知识经验粗暴的灌输并贮存到他的身体之中。
他却没有任何不适。他正由内而外的蜕变为另一种伟大的存在。
“我妈妈也是不死族么?”回问道。
“对啊。”煋仍在手舞足蹈 “不过她犯了错,醒不过来啦。”
“你知道她当初犯了什么错嘛?”
不等回再开口,煋便道:“她居然想生一个孩子!我们是罪人是怪物,怎么能有这种念头呢!”
“她居然锁住了【契】,闭上了【眼】!”
“她居然剔髓剜骨重塑了人身!”
“她居然真的找了一个人类成了亲!”
“她居然…她居然真的生了个孩子!”
煋先是愤怒、悲伤、而后赞叹、喜悦。
“你的骨就是她的骨,你的血就是她的血,你存在所以她不完整,你活着她就得闭着眼!你想让她睁眼?”
煋大笑“去杀啊,去造你自己的不死之身啊,把她的东西还给她啊。”
回听不懂煋的意思,却仿佛看到一条血与骨筑成的路在眼前铺开,看到他自己毫不犹豫的迈开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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