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善良（原创）

亚圣孟子主张性善论，影响深远。《三字经》开篇即为：“人之初，性本善。”对此，我不无怀疑。但见家父为人处事，乃信性善，时有其人。善良的父亲是一位年已80岁（老家年龄算法，男进女满，男算虚龄，女算实龄）、仅仅上了4年小学、其貌不扬、极为平凡普通的渡工、农民。其非凡之处，是善良本性，已深入血脉，成为习惯和为人处世的准则，一心向善、一生行善，人前人后皆如此。父亲善良的表现，兹略述如下：

家父和1大1小2条木船（感谢忠绒拍摄） 家父在李家河渡口准备接船客（感谢忠绒拍摄） 船客少时，家父驾着小木船接送（感谢忠绒拍摄）

一、意外之财，毫不动心

家父在李家河渡口摆渡之前，曾担任过石门县皂市公社渫南大队船只的船长。1960年代初，他们往津市运输蚕豆，在津市大码头的银行结账时，银行办事人员给他一沓100张3元的纸币，把3元当作2元，整整多支付了100元。当时的10元人民币足可以请人吃一桌大餐！面对这笔意外“惊喜”，同伴小声告诉家父：别清点，赶快走。并暗中用力踩他的脚，示意他，别吭声。

家父并未理会同伴，而是笑眯眯地对着银行办事人员说：你给错钱了。那人以为家父讹他，非常生气。也难怪，家父的话模棱两可，既可以理解为少给钱了，亦可以理解为多给钱了——这既是家父小小的幽默，也是中文本身偶尔产生歧义的地方。但对方得知真相后，非常感动，连声道谢。

事后，同伴很生气，埋怨他，到手的鸭子又飞了，错过了发小财的机会。家父安慰同伴：“我们发财了，别人就会倒霉，就得替我们背锅（填补差额）。这样，我到死良心都会不安的。”

家父对我们姊弟俩讲述这一往事时说，多付钱的银行工作人员看上去50多岁，一只眼盲，非常可怜。自己身处底层，却能替他人着想，同情弱者，践行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仁爱之道，难能可贵。

家父不懂，如果当年他不退还多余的钱，是不当得利的行为。如果发生在当下，是触犯法律的违法甚至可能是犯罪行为（侵占罪）。但他本着良心做事的本能，主动退掉多余钱，结果利己利人。家父言传身教，是要教育我们，为人处事不要有贪心，不要占别人的便宜，要靠自己的本事挣钱。

二、热情周到，待人有礼

家父身为渡工，对自己的服务对象热情有礼。在皂市水库滚水坝和大桥未建成之前，李家河渡口船客颇多。对待所有船客，无论是否给过渡费，他一视同仁，笑脸相迎，并小心搀扶老弱。对从不给过渡费的“老赖”，也决不假以辞色，以免影响渡船上其他船客的心情。乘坐他的渡船，大家感到如沐春风，温暖无比。

与人交往礼貌有加。有一次，朋友从老徐老家开车送我们回我娘家，家父为没能好好款待朋友一再道歉，要他多担待、多担待（多多包涵）。他俯身靠近车窗，愧疚、真诚地望着朋友的眼神，彬彬有礼的拱手动作，即使铁石心肠，也会为之动容。每每想起，不禁鼻酸。

子曰：礼失而求诸野。家父虽然是普普通通的渡工，平平凡凡的农民，文化水平低，但他言行举止，富有教养，具备谦谦君子之风；而某些受过高度教育，有文化之辈，却自以为是，颐指气使，枉受多年教育，乃缺乏教养，呈现粗鄙庸俗之习。两相比较，反差颇大，后者值得反思。

三、助人为乐，见义勇为

家父一向助人为乐。他担任船长时，本村很多村民连县城都未去过。他经常受托帮村民当义务采购员，不收劳务费，不多取分文。他在津市顺带帮村民买小猪、买衣服布料之事，如今的我依然记忆犹新。他自己亲口告诉我的一件事是，帮助镇水村民李登和在津市市场买过2头小猪。当时澧水涨大水，船只为大水受阻7日7夜。他和我二叔推着洗澡盆上岸，买来南瓜、谷糠等猪饲料，前后帮李登和在船上养猪近10天！这需要多大耐心、热情和责任心才能做到。家父不以为意。他认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天经地义。

家父摆渡之余，为在李家河渡船码头附近洗衣服的妇女们搭建洗衣码头，方便她们洗衣服。他还在河岸通往渡船的岩石堆捡拾乱石，用他勤劳的双手，生生捡出了一条长100余米，宽1米多的平坦人行道，方便了渡口两岸的居民和船客。

南方多雨，阴雨连绵的天气使码头石头上长满了青苔而路滑。家父常常身背一个又一个学生上下渡船，以免他们滑倒、摔伤。同村中央民族大学本科毕业网名二黑宝的《乡野杂谈：野渡无人舟自横—渫水之南》一文，对家父热心助人有生动、细致入微的描述：“小时候人小腿短，泊在码头的船总是比岸边高出一截，小短腿儿一下子迈不到船板上，广嗲（广嗲即家父——引者）总是站在船头伸出那双粗糙的手一把我抱上去，或者牵着我的手一拉让我跨上去。”

家父少收甚至不收过渡费。在粮票废止之前，他曾多年免除渫南中学学生的过渡费；后来即使收学生的过渡费，他一律减半，困难生全部免费。家父历年减免的过河费高达20000余元。

渡船上，南来北往的客，什么样的人都有。我对那些占便宜不给过渡费的老赖很不满。父亲则说：“给钱得渡；不给钱，也得渡。人都有难处，不给就算了，能帮则帮。”父亲心胸真是宽厚，居然能为不付费、贪便宜者找理由开脱。

家父助人为乐的美德，坐过他渡船的人，有口皆碑。有人称赞他：“广嗲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河两岸的妇孺无不受到他的照顾。”（家父现在好好地活着，谈不上“一生”呵。由此可见老百姓对他行善的高度肯定）。

家父见义勇为的事迹，我在拙文《幸运的父亲》曾有介绍。不惜在此复述一遍。从1984年起，他合法、安全从事摆渡工作，尽职尽责，服务一方群众，从未发生一起安全责任事故。他忘身入水救活了5条人命（尹家湾村的王玉龙、三台村的王德云、李家河村的李飞飞、李家河村李育富的儿子、岳家铺村李仕久的儿子），分文未取。2次免费为渫南中学打捞淹死学生的尸体（学生淹死当日，非父亲当班摆渡）。

最近得知，家父还救过一位不知姓名的精神病患者。当时，那人并未上渡船，莫名其妙地扑到滔滔河水之中，随遄急的河水漂流而下。眼见那人有淹死的危险，家父急忙划着渡船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捞救上船，并送他上了公路。

按老家迷信的说法，一般是不救落水者的，以免自己被当作替死鬼被无常抓走；捞尸之事，一般人亦不屑为之。但家父不信邪，认为生者为大，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必须救人。至于死尸，人都死了，帮助打捞，既是对逝者的尊重，也是对逝者亲人的安慰，义不容辞。

家父所为，点点滴滴，出于本能，并非沽名钓誉，追求超额利益。但有时也有意外惊喜。有一次渫水涨大水，皂市公社的覃道海书记有急事需过河。问他敢不敢渡？父亲说：你放心，一定行。

河水上涨时，河面比平时宽很多，河流遄急，河面往往还有杂物漂流。坐过渡船的人都知道，涨水时，渡工要到对面的老码头附近，必须逆流奋力往上多划800米以上，再努力快速往对面划。渡船在急速大水的冲击下，边向对面移动，边向下游漂流。此时，既考验渡工的体力，更考验其技术。船到对岸，父亲撑竿轻轻一点，稳准靠岸。

覃书记非常高兴。询问道：李渡工，你一年口粮是多少？父亲答曰：村里给500斤大米指标。书记说：你这是重体力活，根本不够吃。你到公社找会计，公社一年再给你500斤指标。李家河码头还有一渡工，和他一样享受此待遇。覃书记调走后，继任的书记同样认可给他们的这一待遇，直到取消统购统销。

父亲享受的这一额外待遇，一下子解决了全家人的粮食问题。这是行善的福报吧。由衷感谢体贴百姓的基层官员。

家父的事迹，曾受到石门县电视台的采访和表彰，亦多次受到县地方海事处的表扬。政府和老百姓的肯定使他受到莫大鼓舞，激励他不断行善。

四、挺身而出，热心公益

富有智慧的老子一句“不敢为天下先”，被人误读为“出头的椽子先烂”，事事都指望别人挑头，如果成功，自己能搭载顺风车，何乐而不为？如果失败，牺牲的是别人，自己毫发无伤，甚至落井下石，企图某种得利机会——极端利己主义者往往如此。

面对不公，有的人心中不悦，但自己不说，多指望别人说。家父偏偏爱说，常常是说了也白说，白说也要说，相信人间自有公道日。面对急难，他也是如此。

有一年，津市澧水涨大水，他们的船只在码头为大水阻碍多日。随同结伴的船只共有船员70人左右，粮食告急。民以食为天，人心浮动。关键时刻，家父主动与津市防洪指挥部商量沟通，请识字者写书面申请，惊动了津市市委书记韩守义，韩书记亲自签字批示，给他们每人批了20斤大米（0.138元/斤）。水无情，人有义，家父挺身而出，书记仗义爱民，使被无情水灾困扰的父亲和同伴们度过了难关。家父相信人间自有公道日结出了硕果。

俗话说，人善被人欺。我曾因家父被人欺骗、欺压而怨他怂。更多了解家父的言行后，完全理解他，原来，家父内心自有为人处世的原则和底线，无论他人如何待我，自己受多大委屈，毫不动摇。我为错怪家父，无比羞愧；同时，钦敬父亲之心，油然而生。

家父朴实无华的言行体现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也反映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某些理念。其言其行，虽无微言大义，但在物欲横流、某些人唯利是图，一切向钱看，甚至不惜以身试法，损害公众利益（近有毒疫苗事件；上市公司高价并购空壳公司，进行利益输送事件；远有三聚氰胺毒牛奶事件），危害公众生命、财产安全，毒害社会风气，影响社会和谐、稳定与发展的当下，记录平凡家父懿言善行，颇有意义。

附录家父良言：

一生不亏人，不害人。

不给别人添麻烦。

生者为大。

把方便让与别人，把困难留给自己。

人都有难处，能帮则帮。

要靠自己的本事挣钱。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我好事还没有做够。

跟好人，学好样。

不给政府添麻烦。

人间自有公道日。

附注：因年代久远，有些人名，父亲不一定记得很准；他救助的小孩，有些可能是乳名；我是根据他的口述和当地人取名习惯而写。如果名字有误，敬请原谅；如能帮我更正，感谢之至。但事迹千真万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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