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青,我是个穷鬼,我从来没否定过这个事实。不过我拥有这项头衔的同时,有人还给我扣懒汉的帽子,这一点我就不承认了。在此我向各位保证,我绝不是好吃懒做的更卑微的奥勃罗莫夫。我身体强健,生活规律,每一天都怀着新的梦想下地干活。
靠小小的田地是不能致富的,这个村庄高山恶水围了一圈,阻断了所有人的致富梦。好在我淡泊名利,对于万恶的金钱我从不稀罕,故此我的手里从来留不住钱,有人认为这就是我贫穷的罪魁祸首。如果穷是一种罪,我的确得拘留个好几年,但用不着无期或是吃个枪崩子儿。因为我的日子还过得去,我三十岁,光棍一条,我抽烟喝酒从不推辞。那次,我在文慧家买了烟酒,想到还得翻山越岭才能到家,我就在那里把一整瓶酒闷了。
借着酒劲儿,我毫不喘气地爬了两个山丘。就是在那片起伏绵延的山地上,我看见了那头将伴随我走过十几个春秋的青年黄牛,当时他趴在地上,头转过来看我一眼,毫无表情地转了回去。当时我就来气了,走到他面前骂道:“小崽子!你敢无视我!"那头牛一直不理不睬,我口中却念念有词。瞧他那副模样,我咬牙切齿,在左右的树苗上暴躁地乱踢。我都不知道当时怎么不把酒瓶子扔出去,冲着牛头扔,那家伙准会有反应的。僵持一阵后,我怒气渐消,像片白纸似的飘回了家。由于酒精和疲劳的作用,我在家躺了十四个小时,第二天醒来像没事儿一样,走路稳如钟。不过想起去惹过别人的黄牛,我赶紧检查了身体。万幸,脚是还是直的,跟地轴一样直,头还是椭圆的,比公转轨道还椭。
几年前就我们村,有个酒鬼喝懵了脑袋,跑去找我们家小霞决斗。小霞是头水牛,直接把他顶飞了。幸好小霞是母的,脾气更温顺,没有对他进行二次伤害。不过我却间接受害,被讹了几千块,前半年的活算白干了,又成了穷鬼。
为了生活,我就把小霞卖了,便宜卖给隔壁村的铁匠刘建刚——不会送入屠宰场的,她罪不至此。
那天我酒醒了,心血来潮,就跑去找文慧,让她把麦花卖给我。她欣然同意了。后来才听人说麦花原来是头懒牛,比刘青还懒!我用三千块买下了麦花,那天我第一次骑到她背上,把我驮回了家。
懒牛果然懒得独具一格,连赶人下来都不想行动,哪怕她挣扎一下我也不会留恋这块宝座的。我感受到她抖动的步伐,下坡时颤颤巍巍的吃力劲儿。那天我调动牛头一步一步撑到家,我从牛背上下来时,她仰望天空长长地哞了一声。我把她安置在小霞曾经住的地方,那里干燥光明,粮食充足。到我家第一天,她什么也没干,我先牵着她到我的地盘去溜了一圈。老实说,我能栽水蹈的良田只有两块,不到一亩,这对小霞来说不到两天的事儿,睡几觉的事儿,吃几顿的事儿。可能对麦花这种身板小一点的黄牛,要多睡几觉,多吃几顿。后面证明我还是想错了。
我买这头黄牛时并没有想好名字,这名字是我骑着回家的时候想的。我看她头上颜色稍浅,像麦子,她又是母的,就叫她麦花。不过她此生是看不到真正的麦花了,因为我们的地盘上,她能走到、看到的地方,已经不种麦了。
麦花是一头有灵性的懒牛,她甚至可以一天趴在圈里不动,难以想像我是如何轻松地把她领回来的。第二天我牵她去山上啃草,开了圈门,她似乎都不想动。于是我给她示范如何走出那扇门,连推带打地把她赶出去。那时候刚夏末,田里的活儿还算轻松,我就没让她帮着运玉米高粱了。我把她拴在旁边的高树下,她自己惬意地趴在绿荫中嚼草叶草根,我则大汗淋漓地曝晒在太阳下做一些杂活。
当然她的存在也不是用安逸来打击我。记得那时野外蛇还很多,尤其在中午气息热烘烘的时候,不适合冒着危险在地里干活。但是麦花吃东西极慢,早晨七点上山,十一二点时肚子后第二个窝还是凹陷的。索性我多干点活,等她吃个痛快。那次我正低头在红苕地里掐苕叶,干得出神,麦花闪电似的冲过来,我还没怎么反应,又有什么东西从身边窜了过去。等我清醒,眼睛放明,才看见一条赤练蛇窸窸窣窣地溜到另一块地里去。当时我心头一震,既有些吃惊,又感到欣慰。“好家伙!麦花,老子没白养你呀!”我对着麦花说。她没等我说完,又转身回去趴着,头也不回。
对一个知心好友来说,驱赶条蛇算不上什么恩惠,甚至在十几年的交情里不值一提。牛是喜欢区别对待的,刘建刚对此深有体会。我的小霞被带过去后,郁闷了好几天,吃东西不积极,干活也没力气。还是我跑了几趟,给她摸摸头,念了几回经才安抚下来,融入了新的家庭。
麦花也认人,严格来说只任我这第二任主人。我时常把这番伟大的友谊归功于我的好酒。前面说过,我不是酒鬼,但是难得有几回醉。跟麦花搭上边也是酒劲助力。除此外,我在家闲坐品酒时,也会请她喝上几口。
我倒两杯在牛槽里,她匍匐着蹭到槽边,伸头舔两口,登时就愣住了。回味在嘴里缠绕,她的头一动不动,舌头甩成麻花。尽管这样,她还是懒得起来走两步,用低沉的几声哞叫来代替嘶吼。
由于融入血液的懒,其他猫猫狗狗都认为麦花脾性软弱容易欺负。一些村里的狗成群结队,招摇过市。有一次盯上了麦花的“巢”。
我做了排骨汤,吃剩下的准备给猪改善伙食,见猪槽里还剩不少,我寻思牛又不吃荤,便把桶放在牛圈里。由于我精湛的厨艺,那些癞皮狗嗅到了香味,从牛栏的空洞里钻了进去。当我在山上看到这一幕时,麦花是躺着的,就在桶边。狗的数量稍显庞大,一条条站到了麦花的背上。我心里捉急,怕麦花还是懒得动,要发生踩踏事故。那些狗蹬鼻子上脸,再上头,桶被撞翻了,汤水洒一地。没有狗在乎麦花的地盘被弄湿了,她刚由我梳洗干净的皮毛沾上几根草茎,脏了。麦花眼里登时燃起了怒火,低沉地呼着。诸狗像没听见似的,只有几条没得吃的灰溜溜钻了出去,倒是躲过一场惊吓。麦花噌的站起来,低着头就往狗堆里撞,两条直接飞进猪圈里。她甩着两枚短小的角,慌乱的狗子四仰八叉,嗷嗷惨叫,一窝蜂往牛栏外钻。
楼下杨三儿家的杂毛狗刷新了狗生的跳高纪录,他从墙角冲刺,朝泥巴墙上飞了出去,最终完美落地,惊魂未定地跑了。我看完这一出,欣慰无比,这家伙终于不懒了。熟识之后我认为麦花已经不需要拴住,就撤掉了圈门。有人置疑我古怪的想法,我以笑置之。他不知道麦花在我身边能懒到什么程度。
麦花也够聪明,相处益久,我的一些吩咐她也能做了。
八月割高梁时,我的地盘在一处小丘上。我那几日精力旺盛,装高粱穗子时十分自信,又没去注意低头看路,我踩到了一块湿滑的岩石,沉重的背萎压在了身上,一时竟没能喘过气来。我受了严重的腰伤,只能勉强站起来。我赶忙呼喊远处趴着的麦花。没想到她匆匆跑来,很快就停在我面前。我说:“麦花,背我回去!”
她就停在路上,我爬上土坎,又艰难地跨到了牛背上。我轻轻拍了一下说:“走吧....”她就慢慢走了。我趴在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脚步下得很轻,和我第一次骑回家的步伐一样。
到了家,我脱掉被汗浸湿的衣裤,也不顾黏糊糊、脏分兮的难受,就躺在了堂屋的凉床上。看着停在门口的麦花,我开玩笑地说:“你要是想动,给我把背篓驮回来吧!”她偏着脑袋怔了一会儿,甩头走了,我闭着眼睛,听见嗒嗒的牛蹄声。
很快她就回来了,停在门口,角上挂着我的帽子。原来她以为是让她把帽子拿回来。我又说:“不是!是背篓,刚才压着我的那个!”我忍住疼痛比划着。
她低头甩下帽子,跑了出去。不久兽医强哥来了。他说从屋后路过,麦花咬住他的衣服就往这里拖。我跟强哥陪了个礼,讲了腰伤的事,他说家里倒有几贴膏药,给人用的,就回去取。我看着门口还在反刍的麦花,心里感激不已。
自从教训了那群狗,麦花就像被解了心锁,变得开朗多了。为了挖掘她在乡下更突出的价值,我把她交给一位亲戚,教她如何下田耕地。
当她被交回给我时,整头牛都变了样。身材更结实了,但是眼神仿佛迷离憔悴了一些。牛角变得更粗更长,这也许是多日不见造成的区别。
早春翻地,前一年的杂草都把土捂严实了,我嫌费力,就拉着麦花去出点力。站在田里,她一动不动,只顾甩动尾巴驱蚊。我叫她,吼着,第一次用竹棍抽了屁股,还是没法“感动”她。我坐在田垄上喝着水,大为恼火。突然间心血来潮,倒了几杯水泼在她脚上,然后扶正镢头,喊一声:“麦花,走!”那家伙居然肯动了。跑了几趟,又停下来,我照旧泼几杯,终于扭扭提捏地干完一片田。
由于熟悉了这套操作,耕水田的时候快得多。我也不让麦花干受苦,草料总是备足的。
麦花在我身边一直保持这番习性,直到老苍了,那一次,我叫她:走!她一使劲,把腿骨抵断了。我叫兽医强哥来时,麦花趴在树下吃草。强哥看完伤势,帮她作了些处理,绑上了夹板。
强哥说麦花老了,腿很难好起来,加之她总是趴着,腿上已经不够健康,站起来的机率很小。我的邻居们总劝我把这头黄牛卖了,因为我是个穷鬼,养不起这喂口巨大的“老宠物”,但我始认为,麦花早就是我朋发了,我要养好她,一直等她老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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