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犬阿历克斯

作者: 裴冶 | 来源:发表于2016-12-01 08:58 被阅读0次

    文/裴冶

    石子路两旁发黑的白杨树林一直伸展到远方,路的尽头是一片灰茫茫的雾霭。时间是夏季傍晚七点零五分,我正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嗨!先生!先生您好,很高兴见到您!”他说。

    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转过身,路上却空无一人。轻微的晚风正拂过我头顶的树梢,窸窣作响,树林背后,太阳已经落到山下,晚风掠过山前的田野,麦穗顺从地低着头,在暮色中涌动着一阵又一阵麦浪。

    “嗨,先生,这里!这里!”他说,声音有些激动。我循着声低下头才看见它:我袍脚边站着一条毛色灰黄的土狗,吐着舌头,左右摇着短尾,个头尚不及我的膝盖,见我注意到它,两只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光采,尾巴摇得更欢了,说:“先生您好!在下忠犬阿历克斯,很高兴见到您!很高兴!”

    “阿……阿历克斯?”我怔了怔,脑袋隐约有些刺痛,差点忘了自我介绍,“你好!”我说,“我是裴……”

    “是的,先生,阿历克斯!”它打断我的话,“事实上,实不相瞒,我不啻是一条狗,还是一条地地道道的‘忠犬’,出于礼貌和相互尊重,您最好叫我‘忠犬阿历克斯’,谢谢!”

    这当口儿我的头痛愈演愈烈,想要短暂清净,于是赶紧点了点头:“好的,没问题,阿历克斯,我发誓我会记住的。”

    “我相信您,先生,忠犬阿历克斯再次向您致谢!”忠犬阿历克斯绅士般说道,想了想,又说:“我猜先生您准看得出我很在乎‘忠犬’这个称号,是的,先生,我很在乎!关于这个称号,还有一段往事,如果您愿意听,我很乐意讲给您听。三年前,噢,先生,这里得跟您解释一下,我出生在四年前,但三年前我对我的生活才有印象,三年前我生活在一对老夫妇家里,他们人挺不错的,对我呵护有加。您瞧瞧,看见我脖子上的这颗铃铛没?”它边说边侧过头,我看见它脖子上用红线挂着一颗拇指大小的铜铃,做工虽不精细,但模样小巧,和它的个头十分般配,“这就是他们送给我的,三年了,也许是四年,我一直戴在身上。”

    “也许,”我忍着头痛,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那颗铜铃,“也许你该把这颗铜铃的束线松松了,你瞧瞧,红线勒紧了你的脖子!”

    忠犬阿历克斯抬起前蹄,又忽然放下,盯着我说:“先生,您说的固然没错,但它是我前任主人赐予我的荣耀,擅动它是对我‘忠犬’称号的侮辱!”它的语气坚定。

    铃铛的束线在它颈后的毛发下缠成了一个死结,我凭借我灵巧的手法解了一刻钟,最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剪刀剪开。真奇怪,我的口袋里竟然会有把剪刀!忠犬阿历克斯顿时觉得脖子一松,抬头看了看我,我以为它要责备我,可它默然半晌,却突然说:“谢谢您!先生,真的,谢谢!”

    我有些吃惊,摆了摆手,忽然想到什么,头痛钻心刺骨,我说:“你刚刚说这是你前任主人赐予你的?”

    “是的,先生,前任主人!”忠犬阿历克斯似乎叹了口气,“事实上,三年前,我就被他们赶出家门另外送人了。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如果您愿意听,我很乐意讲给您听。原因很简单,我咬了他们的宝贝孙子,噢,天哪,先生,我敢说那个混小子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孙子了!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不是平白无故咬他的,我咬他完全有正当理由。他掰我的腿、踢我的肚子,我都可以容忍,可他万万不该去玩火!天哪,灶里的火像蛇一样窜出来,是要烧坏整间屋子的。为了救人,我只好咬了他。”

    “咬了他之后,你就被他们赶出了家门?”

    “是的,先生,您说的没错,老爷子心疼他的宝贝孙子,在我肚子上踢了两脚,您不知道他虽然上了年纪,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头了,但那两脚沉得厉害,踢得我直叫唤。幸好老夫人可怜我,替我拦下他,不然我今个儿准见不到您了!”

    它说的情真意切,我只好赶忙说:“如果今天见不到你准会叫我非常难过!”

    “是的,先生,我发誓,如果我今天见不到您,我将同您一样难过。事实上,我在被逐出家门之后就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您知道我是一条‘忠犬’,一生只侍奉一个主人,可从那以后我就有了两个主人,这可真叫我痛苦!如果您愿意听我新主人的一些情况,我很乐意讲给您听。我的新主人是个农夫,地地道道的农夫,家里有几亩田,还养着十几只羊,十几只鹅,可他只有我这么一条狗。这可真叫我感到荣幸!不过先生您可千万别误会,虽然我在新主人身边感到荣幸,但我毕竟是一条‘忠犬’,我还惦记着我的旧主人哩!”

    我头疼得似乎要裂开,此刻终于在一阵尖锐的疼痛之后稍微缓了缓,忠犬阿历克斯说它还惦记着它的旧主人的时候,出于礼貌和表示相信,我勉力笑了笑。不过,这笑容肯定难看极了,因为我面前的阿历克斯好像已从我的笑容中捕捉到了……

    “先生,您怀疑我?”忠犬阿历克斯听起来似乎有些生气,“您的笑出卖了您,噢,天哪,您竟然怀疑我对我旧主人的忠诚!我可整日整夜地为我的旧主人流过泪,我想念他们想念得发疯,您瞧瞧,这铃铛挂在我身上三年,也许是四年,我至今还戴着它!”

    我摇了摇头:“我发誓我从没怀疑……”

    “如果非要找出点不足,”忠犬阿历克斯显然并没有听我说话,仍自顾自说道:“如果非要找出点不足的话,该死,都是生活捣的鬼!您明不明白一成不变的生活的可怕?枯燥乏味的生活足以消磨一条狗的意志,链条拴在我的脖子上,在转个身都困难的小地方,我每天吃饭睡觉晒太阳,浑浑噩噩,几乎忘了我自己,这种情况应该允许我对我旧主人的惦念有所懈怠,当然,仅仅是稍稍懈怠,毕竟我仍是一条‘忠犬’。”它明显不想让我在“懈怠”这个话题上多做逗留,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不过最近倒是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大事,如果您愿意听,我很……”

    “我很乐意听!”很明显这是一个缓和我和它之间关系的好机会,我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笑着说:“事实上,你说的每件事都非常有趣!”

    “是的,先生,非常有趣!”忠犬阿历克斯面色却有些冷峻,“我被卖了,就在前两天,被我的新主人!”

    “噢,阿历克斯,”我怔了怔,“我很抱歉!”

    “不,先生,您不用感到抱歉,说来惭愧,刚被卖的时候我还在心底抱怨过我的新主人,可转念想想,养我又有什么用处呢?除了吓唬来往路人、同村子里的其他狗相互叫唤外,不是吃就是睡,三年了,我在我的新主人家里待了三年,噢,天哪,养我三年真是浪费口粮。不过买我的人总算没有这些烦恼,如果您愿意听……”

    “买你的人究竟是?”这总算是一个好机会,我心想。

    “先生,”忠犬阿历克斯见我如此好奇,显然很有些得意,“实不相瞒,买我的人是一个屠夫,是的,我的新主人把我卖给了一个屠夫,可怜的我落到了一个屠夫手里,他的样子可真叫人害怕。您也知道一条狗落在屠夫手里的下场,死路一条,是的,面对锃亮的屠刀我陷入了绝望,但我毕竟是一条‘忠犬’,我心底里还藏着那么一缕火苗,起码,”它顿了顿,“起码是一点火星。宰杀我的时间定在第二天凌晨,这是屠夫亲口说的。他拍了拍关我的铁笼子对他的宝贝儿子笑着说,‘来瞧瞧,瞧瞧,我的宝贝儿子,不然明天你准见不到它们了,’是的,‘它们’,笼子里可不止我一条狗,但屠夫的目光却单单落在了我身上,真糟糕,他一把把我从铁笼子里揪出来,丢给他的宝贝儿子,‘宝贝,拿去玩吧!’他这么说。您看得出来,我的身材纤瘦,跟小宠物狗差不多,没什么威胁,但出于安全考虑,买我的时候,屠夫当场用白色绳子扎住了我的嘴,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玩具’。”

    “这可真叫我难过!”

    “不,先生,您不用为我难过,事实上,正是‘玩具’给了我逃命的机会,这真是个美妙的故事,不过在讲述之前,我得先向您郑重声明我并不是一个‘玩具’,我不是一个玩具,请您记住,这是一条狗的尊严,但我不得不承认确实是‘玩具’给了我逃命的机会。当晚,屠夫的宝贝儿子在戏弄我一番之后,竟忘了将我放回笼子里了,我嘴上的绳套也在他怀中剐蹭得松松垮垮,轻轻一碰就会脱落。当然,我并没有立即解下绳套。我躲在笼子后面的角落里等天色完全暗下来,确定他们都睡熟了,才蹑手蹑脚走出来,紧接着又贴着笼子观望了好一会儿,再次确认安全,才敢解下嘴上的绳套。我轻轻松了口气,是的,我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先生,如你所见,这自由来之不易!”

    “是的,这自由来之不易!”我的眉头稍稍皱起,“只是,如果我没听错,这还只是‘短暂的自由’!”

    “是的,先生,短暂的自由,我借着薄凉的天光环顾四周之后才发现我的处境仍然糟糕透顶,噢,天哪,您猜怎么着,院子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大约有您两个人高。兴许他们满不在乎把我丢在院子里,不是因为他们一时疏忽,而是因为院子四周有那么高的围墙,噢,天哪,太高了,我无论如何也跳不出去,这可真叫我感到绝望!”

    “但是你最终还是想办法出来了,不是么?”

    “是的,先生,我正打算说,感谢上帝!那围墙表面不是太平整,凹凸不平,我腿脚、身上也没有任何束缚,于是我尝试着爬墙。您猜怎么着,我腿脚并用,必要时再用上我的牙齿,竟然向上爬了一米五,即使没有一米五,那高度至少也得有一米三,这可真叫我明白了身子轻的好处。但像所有的事情一样,所有事情,爬墙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事实上,稍不留意我就得从那面墙上跌下来,重重摔在地上。我的爪子和牙齿在爬墙时也经不住摩擦,都痛得厉害。如果我没记错,那可是我第四次摔在地上了,说出来怕您见笑,我感觉我的屁股着地时不幸摔成了四瓣,也许是五瓣,感觉糟糕透顶。但我毕竟是一条‘忠犬’,悔恨在我心底起了妙用,是的,我当时很后悔,我想我应该为我的新主人竭尽心力,而不是每天混吃等死,即便我被拴起来,我也应该恪守我的忠诚,昂首挺胸,而不是垂头丧气,任凭生活的引力把我摧毁,这样也许,这样也许我的新主人就不会卖掉我了。是的,先生,我跟您说过我的心底里藏着一点火星,现在,在这丝悔恨的影响下,这点火星很快窜成了火苗,我想我应该努力爬过这堵围墙,回到我的新主人身边,告诉他,‘我爱他,效忠于他,愿意为他牺牲一切!’狗可真是奇怪的动物,悔恨竟使我很快又重新燃起了斗志。不仅如此,笼子里的兄弟们也在给我加油,是的,没错,他们的嘴是被扎住了,但我听到了他们喉咙里呜呜的响声,尽管很轻微,他们说,‘加油伙计,你一定行的!’,‘对,没错,你一定行的!’,尽管很轻微,但这份情谊几乎叫我落泪,于是我很快又重新扑到了墙上。并且与前面几次不同,这次我卯足了劲,很快就爬到了围墙顶端……”说到这里,忠犬阿历克斯的声音渐渐变小,到后来已有些细不可闻。

    “怎么?”我小心询问,“发生了什么意外?”

    “没有,先生,并没有。只是,只是有件事我至今仍想不明白,我爬到围墙顶端转身向笼子里的兄弟们表示感谢,准备庆祝自由的时候,他们非但停止了加油,有几个兄弟还疯狂地冲撞笼子,‘咣咣’作响,那模样好像要把屠夫惊醒。是的,我看出来了,他们企图把屠夫惊醒,想让屠夫把我从围墙上面揪下去,重新关进笼子里面。您瞧瞧,狗可真是奇怪的动物,你决心做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他们支持你,给你鼓励,可等你要把这件事情做成了,他们却急红了眼,想要看你失败,甚至丢掉性命!这可真叫我难过,我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于是赶忙顺着围墙外侧滑到地上,沿着我之前留下的气味往家里跑。是的,先生,我在被抓住之后,沿途留下了我的气味,也就是我的尿,我并不觉得难以启齿,它至少能保证我安全到家,不至于走错路。”

    “你能安全家,我感到非常高兴,这真是个美妙的故事!”我意识到故事已经结束,心满意足地说道。

    “是的,先生,我安全到了家,逃过一死,我敢说这样我才有机会在今天、在此时此地有幸遇到您。”忠犬阿历克斯如此说道,这时它仿佛才留意到天色——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事实上,在它说到‘它咬了那个混小子’的时候,天就已经完全黑了,不过它当时的心思明显不在天色上。此刻刚缓过神,它便吃了一惊:“只是,先生,这里究竟是哪里?”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的头痛突然又剧烈起来。石子路尽头潮湿的浓雾渐渐弥漫,笼罩住我和阿历克斯。我在浓雾里瞧见一点烛火,一个人身形修长,穿一袭黑色修士长袍,用长袍上的连体帽罩住头脸,右手擎着一支蜡烛,左手托着一本书,正朝我们缓缓走来。

    忠犬阿历克斯怔了怔:“先生,您见多识广,这究竟是……”

    “唔,附近没有修道院,”为了证明我“见多识广”,我只好勉强答道,“这一定是角色扮演,一定是!”

    “‘角色扮演’?”忠犬阿历克斯显然听不明白。

    这下我可放心了!“依我看,他扮演的准是美国的‘自由女神’,你瞧瞧,他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火,准是‘自由女神’,准没错!”

    “是的,先生,您真是见多识广!”忠犬阿历克斯恭维道。

    此刻,这个人已经走到了我和忠犬阿历克斯面前,听到我和忠犬阿历克斯正在说话,他轻轻咳了一声,“肃静!肃静!”,他说,紧接着又将左手中的书打开,翻了翻,吟咏道:“‘啊,你不走进浓雾,浓雾仍要吞噬你,是的,哪怕你从不曾接近死亡,死亡仍要带走你。啊!流浪在黄泉路上的亡灵啊!追随我的脚步,跟我走吧!’”他把手中的书一合,看了看我和阿历克斯,边转身边道:“你们两个,跟我走吧!”

    “等等,尊敬的自由女神阁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忠犬阿历克斯追上了“自由女神”如此问道。

    “‘自由女神’?!”修士吃了一惊。

    为免露出破绽,我也赶忙趋前问道:“尊敬的修士阁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你们两个亡灵不走进浓雾找我轮回往生,反倒在这里逗留闲谈,真叫我气愤!”修士顿了顿,把脸转向我(他的帽子太宽大,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帽檐正对着我)说:“阿历克斯是一条狗,他不明白,我可以理解,只是您不感到奇怪么?您竟然能听得懂一条狗说的话?”

    “修士阁下,我感到奇怪,事实上,我正纳闷呢,”我突然想起我头痛的部分原因,“噢,上帝!我竟然能听得懂一条狗说的话!”。

    “灵魂平等,沟通无碍,这是上帝的恩赐!”修士解释道。

    “感谢上帝!只是,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我的喉头滚了滚,“老实说,我是有一点印象,但我究竟是什么时候重新回归了上帝的怀抱,有幸在这里遇到您?我是说,我是什么时候死的?”

    “先生,七点零五分。”修士说,“今天傍晚七点零五分,您降临到这条路上。地上的同事告诉我,您在七点零五分时用吊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果我没记错,您修剪吊绳的剪刀现在还在您的口袋里。先生,我的同事对您印象深刻,他说您的吊绳漂亮极了!没错,他是个新手,那样漂亮的吊绳他还是第一次见!瞧把他给兴奋的,他一个劲儿要我代他向您问好!”

    修士明显有些兴奋,我则神情暗淡,伤感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剪刀。

    “我呢?忠犬阿历克斯呢?尊敬的修士阁下,您地上的同事准弄错了,事实上,我前不久刚刚脱离了死神的怀抱,重新回到我的新主人身边。”忠犬阿历克斯摇着尾巴,“不骗您,我的新主人见到我,噢,天哪,他的眼睛里发了光,他当场就被我的忠诚所打动,紧紧把我搂在怀里,发誓要照顾我一辈子,有了他的照顾……”

    “很抱歉!”修士打断它的话。

    “什么?”忠犬阿历克斯说,“我是说,尊敬的修士阁下,您有什么好抱歉的?”

    “很抱歉!”修士摇了摇头,“阿历克斯,你也许不愿听,但夺走你生命的正是你的新主人。”

    “怎么可能?!”忠犬阿历克斯吃了一惊,“尊敬的修士阁下,您可不能因为我是一条狗就骗我,我的新主人可当着我的面发了毒誓……”

    “没错,他的确当着你的面发了毒誓,发誓要悉心照顾你一辈子,但他输给了钱。”修士无奈地摇着头,“事实上,你回家不久,屠夫便来找他,指责他把你藏了起来,‘嘿嘿,大伙儿听听,一条远近闻名的忠诚的狗躲开了沾血的屠刀能往哪里跑呢,只有回家,准是你这个主人在它回家之后把它藏了起来!’你的新主人为了保护你,也有可能是为了保住他手中的那笔钱,是的,他卖掉你的时候,从屠夫手里拿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你逃回来,他如果不交出你,就得把那笔钱还给屠夫。为了保护你,也有可能是为了保住他手中的那笔钱,他选择了撒谎,‘嗨,伙计,你这么污蔑我可真叫我伤心!没有,没有,阿历克斯没有回来,事实上我还在想它咧!如果你能把它还给我,我一定把钱退给你,这笔买卖咱不做了!卖掉它可真叫我伤心!’撒谎总是个好办法,可撒谎也总埋下大隐患,让人进退两难。”

    “大隐患?”

    “是的,大隐患,没被拆穿的谎言始终是个大隐患,这也是上帝不允许众人撒谎的原因。你的新主人当着大伙的面撒了谎,说‘你没有回来’,可当时你确实已经回来了,纸里毕竟包不住火,如果让大家发现你,不言自明,你的新主人便是个地道的骗子,是个贪恋钱财的孬种,一个不惜为了钱而欺骗他人的守财奴、冷血动物,你新主人的人生就完了!所以,”修士顿了顿,“所以他忍受了两天的煎熬,觉得不堪重负,在今天傍晚七点零五分用你脖子上的红线勒紧了你的脖子,结束了你的生命。是的,阿历克斯,你的新主人用你旧主人挂在你脖子上的铃铛的束线勒死了你!勒死一条狗并不会发出任何响动,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你!保住他的谎言和他的钱袋!”

    忠犬阿历克斯静静听完,说不出任何话,它右脚徒劳地扒着地,过了会儿,喉咙里响起一连串的哀伤的哽咽。

    “可怜的阿历克斯!”我伸手摸了摸阿历克斯的脑袋,我应该看得出阿历克斯的亡灵潜意识里是厌恶那颗铃铛的,只是因为那是它旧主人挂在它脖子上的,它又是一条重情重义的忠犬,所以我动手摘铃铛的时候,它才有些抵触。“可怜的阿历克斯,你还有我!”我一边说一边把它抱在怀里。

    我身旁的修士见状,萧然叹了口气,目光跟着落在浓雾深处。不知何时,前方的浓雾里又亮起了一点烛火,一个身段跟他一般无二,装扮跟他相同的修士,一手擎烛,一手托书,正朝我们缓缓走来。为了区分二人,我和阿历克斯身旁的是修士甲,现在朝我们走来的这个则是修士乙。

    修士乙走上前来,在修士甲耳边低语几句,修士甲微一点头,把书夹在腋下,侧身将我怀中的阿历克斯抱了过去,“抱歉!先生!”他说,“非常抱歉!事情弄清楚了,您不是死于上吊窒息,而是死于头骨的撞击。是的,先生,有人发现了您在上吊,但是在解救您的过程中,他毫无经验,只抱住了您的双腿,没能稳住您的上半身,导致您的脖子一离开吊绳,整个人便倒栽下来,脑袋重重撞到了地面。您看还是有人爱您的,有人爱您,您就犯不着上吊。再次跟您说声抱歉,我跟您说了么?我地上的那位同事是个新人,经验不足,难免搞错您的死因,请您见谅!”他顿了顿,又说:“既然您不是死于窒息的,就不归我管了,事实上,我们的这份工作虽然卑微,但分工异常分明,不分工也没办法,人们就是喜欢在‘死’上做文章。您瞧瞧,我身旁这位跟我迥然相异的同事就是掌管颅骨损伤死的,您跟他走吧,再次跟您说声抱歉!”他说完便要抱着阿历克斯离开。

    “等等!”我叫住他,“难道,难道我现在就非得离开阿历克斯?”

    “是的,先生,时间可不等人!”修士甲答。

    “可……”

    “先生,”这时他怀里的忠犬阿历克斯叫住我,它望着我,表情说不出得凄婉,几乎叫我落泪,“先生,”它说,“感谢上帝给了我这次说话的机会,谢谢!今天能遇到先生您是我忠犬阿历克斯今生最大的荣幸,尽管我对您的死亡感到非常抱歉。”它顿了顿,接着道:“先生,恕我直言,您不该死!我看得出,尽管我们相处的时间非常短暂,但我看得出,您是个友善的,富有爱心的好人。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就像我那晚面对的那堵该死的高墙。不怕您见笑,我爬墙的时候摔下来四次,也许是五次,我的屁股几乎摔成了五瓣,那感觉糟糕透顶。但我没有放弃,先生,我没有放弃!生活的引力并没有把我摧毁!”

    “阿历克斯……”我的眼泪滚了下来。

    忠犬阿历克斯的眼角也有泪花在闪动,它说:“先生,谢谢您!谢谢您今天听完了我的所有故事,尽管我们相处的时间非常短暂,但我看得出,先生,您是个好人,您有颗温暖的心!忠犬阿历克斯再次向您致谢!永别了,先生!”修士甲抱着它走进了浓雾深处。

    修士乙在我身旁驻足,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喃喃道:“它可真是一条忠犬!对它的每任主人都很忠心。”说完,他转身在我前面引路,“先生,我们也该走了!”

    “再见!忠犬阿历克斯!”我擦干了泪,低头瞧了眼手中的铃铛,想了想,把它丢在地上,落在杂乱的石子中,被浓雾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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