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山城

      我高中的时候，有一本非常厚的《高中生地理地图册》，北斗出版社的吧。老师说上面图画的细，要求全班各自买一本。

  我很喜欢在上课的时候，在里面大略的找一找山城，大概在西北方向，甘肃省的下边些，但总也找不到正确的位置，因为山城太小，无论是第二页的中国地形图或是五十三页的中国行政图，我都找不到。

  山城是我的故乡，但是此山城非你们都知道的那个山城，我知道中国还有一座城市叫山城，那里的火锅很好吃姑娘很漂亮，轻轨穿城而过，洪崖洞的夜景梦幻的人人都想携爱人去去。但我的故乡呢，这些都没有，连个市也算不上，有的就是山，黄色的土堆积起来的山，一座又一座悲伤的山。

十二岁以前，它是我户籍那一栏一个模糊又熟悉的名字。

十二岁以后，它是挂在树梢，弯弯的乡愁。

                      01

  我父亲算是高考恢复获益的一批人，他在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大学并且能接着读下去，于是他就走了，行李除了奶奶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几块钱以外，还有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的野心。

  我一直觉得后来父亲一直逼着叛逆的我往下读书理由，不过是他心底怕极了那些走十里甚至二十里的路才能回到家，再提着很重很重的草篮子去很远的山上割草深夜了就着煤油灯去写作业，买不起毛笔，用竹签就着墨汁写小楷的日子。

最让我佩服的，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父亲仍练得一手好字，再后来我写字总被人夸奖的情况下，我第一的想法都是离我爸还远的很呢。

  关于他一开始的野心，其实他做到了，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他便在我们的省会城市买了房车，来来去去的也换了三四茬，更重要的是他为我，妹妹以及弟弟提供了完整的教育环境。

  其实他也没做到，因为我或者弟弟妹妹，我们的户籍都仍属山城。在我因为户籍原因不能去心仪的初中读书的时候，因为户籍原因被许多本地孩子莫名的优越感刺激的时候，我承认，我是恨过山城的。

  我与你素未谋面，只是籍贯那一栏的两个字，便给予我如此不公，我怨了它很久。

  可是山城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

  后来我终于跟山城见面了，那时我初中二年级。

  我退学了。

  大概是人对痛苦本身的回避和选择性记忆，关于当初退学的细节和原因，都已经在我脑子里模糊不清，只记得父亲开车带我回山城，阳春白雪的三月，我们穿过很长很长的盘山路，窗外肆虐的山风，遥远的山一座连着一座在眼前呼啸而过，黄土地厚重而荒凉，斑驳皲裂的伤痕，曝晒的阳光已经把生命抚摸的异常温顺，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喧嚣的城市在这里遥远的无从回忆。

  想起很久前读艾青关于北方的诗，

“那个科尔沁草原上的诗人

对我说

北方是悲哀的。”

从塞外吹来的沙漠风

已卷去北方的生命的绿色

与时日的光辉 　　

……..颓垣与荒冢呀 　　

都披上了土色的忧郁……”

    他写的多么贴切啊，我想，相比南国，北方天生带着忧郁和荒凉，展示着人类最原始的悲欢，枯与荣，都无从去比较。

    可是这悲哀的北方啊，被称为家乡的山城，在我无路可退的最后，只有它肯收留我。

                      02

  那几年，山城给予我太多太多。

  我记得那些水土不服心情抑郁的日子，我讨厌长长的路，讨厌带着沙土的水，讨厌这里破旧的课桌和普通话不标准的老师，我在怨恨自己，也在怨恨别人，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我越来越难过，越来越不放过自己，像一只自缚的茧，很长一段时间里夜夜无眠，长久的靠着窗户看外边的月亮，银雪一样的月色星河，遥远的远处有山的剪影，山沉默而厚重。

像生活一样。

又或者，沉默而厚重的，才是生活。

  我也记得那条我和朋友牵手走过无数回的十里山路，春天的杏花微雨，夏天的风，九月麦田下温柔的日光以及冬天里只有手挽手才不怕摔倒的大雪和寒风，我们就那样手牵着手一直走啊走，好多次我都觉得走不回去了，太远了太累了，可是最终也是到了，这才发觉落在头发上的雪结了冰，剔透的像一枚封存时间琥珀。

原来再远的路，一步一步的，终也会走到的。

    还有那些朴素而善良的人，我记得做完手术回到学校的那一天，不知道是谁看到我了啊，大喊了一声，回来了。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喊声，全班都从教室里跑出来，迎接我这个个事事需要他们照顾的小孩。我记得总是听到那些平日在田地里劳作的阿姨跟他们的孩子说，下周把那个城里来的小姑娘带回来吧，父母不在身边心里肯定难受，带到家里来吃顿饭。以至于毕业那天才发现，全班四十五个人三十多个都被我蹭过饭了……我还记得我们参加完竞赛冒着大雨往桃花山上跑，一边跑一边像中二病一样念，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烟，。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我的年少时光在十三岁被分割两岸，那些大山里肆意奔跑的孩子和皱纹如黄土般的人，教会了我一生温暖纯良，不舍爱与自由。

                      03

  我知道注定要离开山城的，从我来到这里第一天就知道。

  不止我要走，还有我们这一代出生在山城的孩子。

  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努力的理由，都是要走出大山，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可是看过以后，也并不会再回来，我们要留在城市，穷极一生为在城市的几十个平方的住所奋斗，因为那里有金钱，有繁华，有生活的轻松的方式，而这里，只有皲裂且焦灼的黄土地，很大很大的风，皮肤黑皱似柏树老皮的农民，因为这里，生死枯荣轻的无从察觉。

毕业那天，我一个人最后一次走过那条长长的山路，我去捡拾路边那些寂寞而色泽单调的石子，抚摸河沿上斑驳的岩石，我抓起一把黄土把他们扬起，在烟尘里体味这些黄土堆积的山淡定且朴素的容颜。西北，这是个厚重而壮阔的词，千百年前，我的祖先带领他的部落逶迤长长的队伍来到这里，他们衣衫褴褛，他们面色枯黄一如这贫瘠的土地，最后被大山收留，他们在这里定居，延续了千百年黄土高原的文明。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见到的每一颗盘虬错节的树背后，都曾有无尽庞大而诡秘的故事。

可是大山一直都不动声色，即使到了最终的最终，那只名为城市文明的巨兽，正在慢慢的，将它一点一点吞噬。

                      04

  大一的那一年寒假，是我三年来第一次回山城，沿着车窗，我看到很多很多荒芜的土地，和封了门后杂草丛生的住宅，我看到我们小时候肆意奔跑的那条路上如今停满的，都是从外地匆匆赶回来祭祖的游子，可是他们身上早已褪去这座城的气息。

  我的老师也老了，她说学校里孩子愈加少了，学校马上要撤了，她也不教了，准备去城里的女儿家养老。

“死了还是要葬回来，城市里那口子，地方太小。”她说。

在这三年里，我的祖母外婆相继去世，与他们同辈也逐渐不剩几个，连带的死去的，还有这里最原始的生活方式。

越来越多的人啊，用尽所有的力气去迁徙，读书，打工，嫁人又或是娶亲。老人死去，新人逃离，山城从内部慢慢的，慢慢的被掏空。

那些悲伤的山，依然沉默。

5

    大概是高三冲刺的某一天吧，我趴在书堆上面午休，突然梦到山城小村庄的那条路，它一开始不存在的，人们要翻山去赶集，走了很多年终于踩出了那条路，路两边有好高好高的白杨树，山城白杨树最多，它不嫌黄土高原土地贫瘠，不畏西北霜雪严寒，枝叶相抱，和风沙沙作响，我看到一个小孩，大抵是我，或是父亲小时候的影子，从那条山路上大叫大笑着冲下来，身后天空辽远，大山屹立。

  朝我跑过来，却又像我不存在一样穿过我，跑远了。

  连带的，那条路也离我更远了。

  我醒了过来，眼眶热热的，迅速的跑到天台上去，我看到远处高楼林立，日光打在反光板上，眼泪刷一下流了出来。

  我很想去责备谁，可我不知道我该  去责备谁，当然我也没有理由去责备谁。就像当年我没有城市户口而被歧视一样，山城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亦没有。

最后，就只好，困在城市里，纪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