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的平易风格

你见过大海
你想象过
大海
你想象过大海
然后见到它
就是这样
你见过了大海
并想象过它
可你不是
一个水手
就是这样
你想象过大海
你见过大海
也许你还喜欢大海
顶多是这样

你见过大海
你也想象过大海
你不情愿
让海水给淹死
就是这样
人人都这样

我第一次读到韩东的《你见过大海》是在日月光华BBS上，不过是在笑话版。韩东也许不是第一个作品被当成笑话的诗人，但无疑比赵丽华要早得多。这首诗是我第一次读到韩东作品，它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在此以前，我读到的诗歌，要么是充满“意义”的抒情诗，试图教育读者；要么是刻意雕琢的朦胧诗，与读者保持着距离。简而言之，它们都离我太远，韩东的作品则不同，富含诗意而又平易近人，让我耳目一新。

韩东的小说也有类似的特点，而且，他的小说语言风格在中文作品中与众不同，即使说是独树一帜，我想也丝毫不算夸张。这其中的原因，大概在于韩东的诗比他的小说更有影响力，不仅韩东同时代的许多诗人从事口语化写作，越来越多的人也在加入这一阵营，《你见过大海》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当时算得上惊世骇俗，在十多年前被大学生们当成笑话，在今天恐怕不再会有人对这种诗歌感到惊讶。相比之下，韩东的小说影响要小得多。他的第一部长篇《扎根》出版于2003年，前不久在网上买了一本，出版信息页面上印着，2003年第一版第一次印刷，也就是说，第一次印刷的三万本卖了十年还没卖完。这让我想起韩东的同仁朱文在《弟弟的演奏》中的开头，“多么遗憾！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能够活得体面一些。”我想这句话对于以写作谋生的韩东而言同样适用，作品的销量不能与作者的天才所匹配，多么遗憾。

1821年，英国文学家赫兹里特在一篇On familiar style（梁实秋译为“论亲切风格”）中写道：

以亲切的风格写作，不是容易事。许多人误以为亲切的风格即是通俗的风格，写文章而不矫揉造作即是随随便便的信笔所之。相反的，我所谓的亲切的风格，最需要准确性，也可以说最需要纯洁的表现。不但要排斥一切无意义的铺张，而且也要夷除一切庸俗的术语，松懈的，无关的，信笔拈来的辞句。芟除一切庸俗的术语，松懈的、无关的、信笔拈来的词句。不是首先想到一个字便写下来，而是要选用大家常用的最好的一个字；不是任意地把字组合起来，而是要使用语文中之真正的惯用的语法。要写出纯粹亲切的或真正英文的风格，便要像是普通谈话一般，对于选字要有彻底把握，谈吐之间要自然、有力，而且明白清楚，一切卖弄学问的以及炫耀口才的噱头都要抛弃。

尽管赫兹里特所言关于英文写作，但平易风格显然对于任何语言都适用。它意味着简单，精确，不媚俗，不为一时潮流所动。在当下的中文世界，平易的风格并非潮流。人们以写出花哨的文章为傲，赫兹里特文章所述的缺点，无意义的铺张，庸俗的术语，松懈的、无关的、信手拈来的词句，乃至卖弄学问的以及炫耀口才的噱头，恰恰为当下写作者们引以自豪。许多作品以诘屈聱牙为美，读者们也以之为时髦之物，让人难以理解。其实许多作者并非不懂得平易的写作，一个人写信给自己的父母或是好友，往往内容会很平易，去除不必要的修辞和华丽辞藻，谁好意思在写信给亲朋好友时端着架子呢？当然，也有的作家以书信体在杂志上开专栏，不改造作之风，那是作者表演欲强，算不得真正的信件。

平易的风格终将会被认可，我并不是在妄下断言，可以找到诸多例证。奥威尔就是这种平易风格的极端践行者，他曾在《政治与英语》中写下六条写作准则：

• 不要使用明喻、暗喻或其他在刊物中经常可见的修辞手法。
• 短字词已经足够时，就不要使用长字词。
• 倘若可以删去某个字，必须把它删去。
• 可以使用主动式时，就不要使用被动式。
• 倘若可以一个同义的日常英语词汇，不要使用外来词汇、科学用语或行话。
  当必须避免说出粗鄙的话时，应打破这些法则。

韩东正是用一种平易或是亲切的风格进行写作，他的语言简单，干净，不在小说中表露任何感情，从而使得小说显得冷峻。可以说，韩东的小说同他本人一样瘦削，没有一块赘肉。据说他对待写作的态度极为严肃，一部小说写完之后，第二遍删改相当于重写一遍，然后是第三遍，越删越少，直至删无可删。

韩东的最新小说《中国情人》和他的上一部小说《知青变形记》一样，大气磅礴又流畅自然，毫不做作。据说这本刚刚出版不久的小说已经在第二次加印了，这真是个好消息，也是韩东多年来坚守其写作风格的成果。

奥威尔生前远没有取得他今天所取得的地位。反倒是在死后，他的写作行之久远，历久弥新。这归功于他对于其写作美学的坚守。爱尔兰作家康纳·奥布莱恩分析产生这一结果的原因，总结道：

平淡的语言反倒更有可能变得极致——而为达此效果人们往往选用其它语言风格——正是奥威尔这种值得称赞的平淡语言使得他的风格变得愈发极致。

显然，奥威尔和韩东是截然不同的作家，前者所有的写作都关于政治，韩东的小说则描写世相万千。但就写作风格而言，二者则很相似。我相信韩东自然而平易的写作风格，也将像奥威尔一样流传久远，影响更多人。想到这个，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