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与赵无忌，两个无忌的无忌之谈

张无忌与赵无忌，两个无忌的无忌之谈

有的人出生就是少年，有的人及死也未老去。金庸的小说里，写满人生的不同切面，但中年的况味，都给了浓墨重彩的配角。那些主人公们，一路缓歌疾行，心性始终不见衰老。

但凡古龙的主人公，特别是中后期作品，一出场，就已是心思深沉的成年男子。纵使身世单纯如赵无忌，《白玉老虎》的诡异世界，也能催促他走向老成。楚原版电影尾声，报了大仇的赵无忌双眼空濛，对要拉他回去继续玩权力游戏的下属说，我的敌人都已经死了，我的朋友都已经替我死了，下一次再有斗争，我还能拿谁来牺牲？

金庸就做不到对自己的主人公这么残忍。他说张无忌玩不了权力游戏，既没有斗争的忍耐，也没有对敌的残忍。半个忍都不具备，只好滚出世外为赵敏画眉。赵敏是倚天里最有“忍”之心的英豪，她的精神属于成吉思汗和托雷，但张无忌让她看到权力欲之外，世间还有无为无害的一面，与自己的人生体验迥异，于是激发起爱情。她看到了少年心性的质朴难得，周芷若与朱元璋则看到了人性的弱点，认为君子可欺之以方。于是武侠的世界里，依然是属于阴谋家们的，少年们武功再好，也只能半生出走。

两位无忌，一样的出场设定，目睹生父惨死，仇家大兵压境，背负整个组织的命运，要和强敌决死一战。赵无忌的少年心性，在开篇成亲前，与情人分别的一刻已经死去一半，再看到生父惨死，世伯把一个白玉老虎的秘密塞到他的手中，成人礼就正式完成了。你可以看他在之后的复仇路径上机关用尽，玩弄人心，不惜牺牲，把自己和所有关联的人都作为骰子，势必要孤注一掷。他从未有一丝犹豫踌躇，只因为成人只讲利弊。

张无忌的表现就差了许多。少年不但讲善恶，还想情爱。情爱和性欲，是赵无忌复仇的工具，也是修剪心智的刀斧。成年人的世界，这些本就是生活的部分，并无神秘。之于张无忌，仇恨压在内心，一直没有真正释放。先是治疗玄冥神掌的寒毒，生命时刻处在失去与痛苦中，但仇恨并不因此增长。与朱九真的爱恋与欺骗，可以击垮任何一个少年，让他迈入成人的世界，比如《圆月弯刀》的丁鹏。但张无忌始终执拗的守护着少年人的心性，不肯往成人的边际迈出那一步。就像彼得潘不肯从永无岛走出来。

所以《白玉老虎》没有写完，但我们能预见它的结尾。楚原给故事添加的血色结局，如此顺其自然，是因为，赵无忌将做未做的事情，是古龙的其他少年主人公，都会做的。爱极了林仙儿的阿飞，用林仙儿最恐惧的漠视，将她推入深渊。被秦可情背叛的丁鹏，最懂得用权势来予以回击。而那些更富侠名的成人，心怀仁恕的李寻欢，不杀一人的楚留香，广交朋友的陆小凤，凡是和他们作对的朋友、敌人，最终都没有得到好的结局。许多时候，他们会放过这些人，但他们知道，这些人一定会死。

说到的和做到的不一样，做到的和预判到的不一样，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这才是真实的江湖。古龙是纯粹的成人，他的主人公们可以像孩子一样醉酒狂歌，但并不是孩子。《流星蝴蝶剑》里如教父一样存在的老伯，才是江湖世界生存的本质，也是楚留香、陆小凤们的不同位面，是那个抛弃一切伪装的成人世界。

金庸没有赋予自己的主人公们如此决绝。难以想象，郭靖遇到杀掉五位师傅的欧阳锋，还能叫一声欧阳先生，并不曾穷尽一生追杀到底。被师傅逼入死角的令狐冲，想的居然是让岳不群刺死了事。被金庸用铁石心肠一词描述的乔峰，在宋辽的夹缝里，居然无法自处而自杀。一生无害的张无忌，被周芷若毁到骨子里，居然仍是束手束脚，使不出阿飞的手段。

他们始终是少年，是庙堂之上往来上流的金庸留给内心的一许从容，是孤灯夜路世事如刀的古龙因为看透无力拾起的心境。所以看古龙的主人公来去凌厉巧取人头，是雪夜读书的畅快。看金庸的主人公怅惆调笑，少年情致，是酷暑午后的清凉。

所以我热爱真实的古龙，但钟情金庸的主人公。后者的笔下，有前者内心的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