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求必应
1
卢泽来到一幢古旧不失气派的二层小楼门前，停住了脚步。满院子浅粉嫩黄的蔷薇开得绚烂无比，随风摇曳。
清江街139号别墅，就是这里。
几天前，卢泽接到大学同学颜琳琳的电话，邀请他参加同学会。本来他并不想去，后来看到颜琳琳发在朋友圈里的聚会地点是一座豪华别墅，就按捺不住好奇心了。
大学时代的颜琳琳堪称“黑矮穷”的化身，难道她如今逆袭了？
他推开虚掩的别墅大门，走进开阔的前厅。室内一尘不染，但不知为什么，一股经年无人居住的清冷潮气扑面而来。
黑白方格地板，华丽的大理石壁炉，晶莹闪耀的水晶吊灯，缠枝暗花墙纸。宽敞气派的餐厅里，已经坐了三个人。面容英俊、眉宇间邪气萦绕的是昔日校草朱子龙；体态丰满、眉眼妖娆的是周晓雯；肤白貌美、一头黑色长直发的则是曾经的校花邹雪婷。
唯独召集人颜琳琳不在场。
朱子龙瘫在扶手椅里玩手机，显得百无聊赖；周晓雯兴致勃勃地东看西看，不时拍照；邹雪婷静静端坐，仪态娴雅。
大学同学那么多，却只叫来这小猫三四只，似乎谈不上同学会吧。卢泽打了招呼，满心疑惑地坐下。
“都到齐了呀，欢迎欢迎。”颜琳琳走进了餐厅。奇怪，卢泽并没有听到脚步声，她似乎是突然出现的。
颜琳琳不再是大学时代那个黑胖小妞了，变得白皙瘦削，化着得体的淡妆，他差点没认出来。
铺了乳白色亚麻桌布的长桌上摆了一溜儿大盘子，覆有半球形银罩。
“既然大家都来了，就开餐吧。”颜琳琳拍手道：“想吃什么尽管说！”
“想吃什么都能有？”朱子龙饶有兴致地挑眉，“最近两天上火，只想吃鲍鱼粥。”
颜琳琳揭起银色圆盖，大盘子里竟然放着满满一碗鲍鱼粥，冒着袅袅热气。
“不是吧，这么巧？”朱子龙用羹匙舀起一点粥品尝，“味道真不错！”
“我想吃的东西可没这么高端。”邹雪婷抿嘴一笑，“馋麻辣烫了，校门口王大妈家那种。”
颜琳琳揭开第二个银盖子，满满一盆麻辣烫赫然现身，散发出热辣辣的香气。
“这么神？”周晓雯瞪大眼睛，“我要臭豆腐！”
这次不等颜琳琳动手，她自己揭起了盖子。十来串刚考好的臭豆腐整齐排列，还配有蒜蓉辣酱。
众人的眼珠差点爆出眼眶。他们虽然都是颜琳琳的同学，但学生时代的关系并不算多亲密，还没有达到熟悉彼此口味偏好的程度。
“难道你是仙女？”卢泽开玩笑，“或者请了个烹饪手艺一流、还会变魔术的菲佣？”
颜琳琳淡淡一笑，“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告诉你们一个大秘密。”
2
本来颜琳琳是住公司宿舍的，后来因为跟室友处得不愉快，就另找住处。这座老旧的别墅租金低廉得不合常理，但当时她急于搬家，顾不得计较太多。
女孩子的东西总是多而杂乱。她经常把衣服、化妆品之类的到处乱扔，有空时才一次性收拾干净。有一次周日逛街回来，她发现穿过的衣服都被洗干净熨烫平整，房间也打扫得一尘不染。
这下她可有点发毛了，会不会有变态进来了？可也没听说过变态帮忙做家务的。
冰箱里空空如也，颜琳琳胃里也空荡荡，想起同事在朋友圈晒出的酸菜鱼，嘴里一片潮湿。
“如果有酸菜鱼就好了。”坐在清锅冷灶的厨房里，她喃喃自语。
话音刚落，一股热气腾腾的香味钻进鼻腔。颜琳琳像狗一样嗅着空气，察觉到香气是从炖锅里飘散出来的。揭开锅盖，眼前竟出现了满满一锅酸菜鱼。
她的话说完，室内一片寂静。这个故事太过离奇，实在难以置信。
卢泽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编故事的才能。”
“真不是编故事。不信，你试试跟房子要点东西。”颜琳琳一笑，模样俏皮可爱。
他果真向房子提出要求：轩尼诗、劳力士表、古巴雪茄、小时候弄丢了的变形金刚玩具……
这些东西一一出现在餐桌上。当那个断了一条腿、生锈的擎天柱玩具凭空出现在他面前时，卢泽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朱子龙、邹雪婷和周晓雯此时也露出了三观被颠覆的表情，惊恐万状。
“怕什么？”颜琳琳轻笑一声，“我正好要去外地几天，你们几个帮我看家，好好体验一下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怎么样？”
最初的惊恐过去之后，卢泽承认，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几乎是全人类共有的“天上掉馅饼”的梦想成真了。这种感觉真是舒爽到了毛孔里最细微的折叠处，身心如同烟花绚烂绽放。
“好好享受吧。”颜琳琳把一串钥匙放在桌子上，嘴角微微上挑，诡秘的神色一闪即逝。
她一出门，朱子龙立马蹦个高，鬼叫几声，跟卢泽击了个掌。卢泽也十分兴奋，住在这样一幢有求必应的房子里，身边还没有唠叨的老婆，这才是梦寐以求的美妙假期啊。
邹雪婷和周晓雯抱着大堆昂贵的名品服饰和珠宝，兴高采烈地去另一个房间试穿去了。
没过多久，朱子龙就醉眼朦胧地瘫倒在客厅沙发里，举着一瓶麦卡伦单一麦芽威士忌，直接对着瓶口喝。茶几上排满了各类名酒。
朱子龙大学时就因为酒后打架被多次拘留，可谁让女孩子们就是喜欢英俊又痞气的男生呢。他换女友的速度令人眼花缭乱，其中就包括邹雪婷。至于卢泽，他一直都勤勤恳恳地给各路女神当备胎，从未获得过转正机会。
邹雪婷和周晓雯身着各色华贵服饰进进出出，在镜子前扭动身躯，嬉笑打闹。女人真容易满足，穿件新衣服就乐得一派天真，无忧无虑。
邹雪婷身着一件蓝色真丝连衣裙，飘逸妩媚。比起学生时代多了些成熟的韵味，仿佛黑暗中的一道光柱，美得摄人心魄。
卢泽的妻子谭凌结婚前也娇俏可人，可惜怀孕后就疏于打理形象，体重直线上升，整天套着肥大灰暗的衣服。卢泽不是不理解妻子的辛苦，可他无法自控地被光彩照人的邹雪婷吸引。
他努力把注意力拉回到这座奇妙的房子上。经过多次尝试，他逐渐摸清了房子变化的规律。它不能变出钞票、真金白银，也不能提供活物。它也同样不能幻化出汽车、私人飞机之类的大件。
除了这些禁忌，房子算得上有求必应，弄得卢泽一时不知该要什么好。老婆怀孕了，或许该多弄些奶粉、婴儿用品——唉，守着这神话一般的宝藏，他想到的却只有这些日常琐事，大概是老婆天天在耳边唠叨个没完的缘故。
最终他还是跟房子索要了一整套相配的钻戒、耳环和项链，放进衣兜。当初他们结婚时实在困窘，什么都没给谭凌买过，总得想办法补偿一下。
几个人疯玩了一晚，天色微明时才各自挑选了一间卧室休息了。每个卧室的装修风格不尽相同，但都贴有一模一样的缠枝暗花深色壁纸。
一头倒在宽大舒适的床上，卢泽觉得疲累，但并没有立刻坠入昏睡。谭凌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一定趴在床尾看书，那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别看现在的谭凌像个肉球，以前的身材可是玲珑浮凸，趴在床上时翘起一条白嫩的小腿，娇憨可爱。
邹雪婷又在做什么？她或许在跟周晓雯聊天，也可能去跟朱子龙重叙旧情。
这个想法令他心烦意乱。谭凌的形象和邹雪婷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晃动不定。他迷迷糊糊地坠入梦乡。
没过多久，他被一阵古怪的动静惊醒了。睁眼一看，吓得心跳差点骤停。
3
墙壁失去了固体的形态，变得像黏稠的沥青一样，咕嘟咕嘟冒泡。气泡逐渐汇聚成一个漆黑的人形，从墙内凸出来，片刻后变成了一个他熟悉的人。
“颜琳琳？你不是去外地了吗？而且你的样子……”面前这个人的确是颜琳琳，只不过肤色微黑，其貌不扬，更接近他大学时代记忆中的她。
“那不是我。”颜琳琳神色哀戚，“卢泽，你们几个都上当了。那个所谓的颜琳琳只是房子变出来的幻影，引诱你们进来。只要答应了待在房子里，就再也出不去了。”
“什么？难道你已经……”卢泽的心仿佛沉入了冰窟。
“其实吧，你被困在这里，也是报应，罪有应得。”颜琳琳神色陡然一变，脸色青白。
“什么意思啊？”卢泽竖起眉毛。他遵纪守法，从没招惹过谁，怎么就罪有应得了？
颜琳琳却不回答，渐渐后退，身体像是靠近火炉的奶油一样融化，与墙面融为一体。
他猛然惊醒，心怦怦狂跳。这噩梦太过真实，弄得他心神不宁，精神恍惚。
朱子龙等人也都起来了。他们都挂着黑眼圈，一副没睡好的样子。
餐厅洒满阳光，桌子上出现了焦脆的吐司、煎蛋培根和现煮咖啡。
“我昨晚梦到了颜琳琳。”卢泽拿起一片吐司，涂抹黄油，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像是精神病的胡言乱语，“她说咱们只要进来就出不去了。”
朱子龙迟疑了一下，“有意思，我也梦见了。她说咱们几个对不起她。搞笑，我都几乎不记得这个人。”
“没有信号耶。”周晓雯摆弄手机，“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有WiFi，真受不了。”
“我们还是走吧。”邹雪婷喝了一口咖啡，“小长假明天就结束了，给颜琳琳打个电话告诉一声就是了。”
卢泽赞同。这房子固然奇妙，但实在超出常理，令人心中隐隐不安。
几个人吃过饭出了餐厅，没走几步，齐齐停住了。
卢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别墅大门消失了。原本是大门的地方成了一堵结结实实的墙。
四人难以置信地在墙上摸来摸去，最终不得不承认，墙上连一道缝都没有。
返回餐厅，果不其然，落地窗也化为一堵冷硬粗糙的砖墙。
整幢别墅所有的门窗都不见了，成了一座钢筋水泥坟墓。各个房间的灯齐刷刷亮起来，洒下清冷的光芒。
所有人的手机都没了信号，过了一会儿集体自动关机，再也无法启动。
他们搜遍了宅子，试图找到一个可以通往室外的其它通道，地下室、通风口之类，然而什么都没有。
颜琳琳果然是怪兽放在舌尖上的诱饵，他们几个稀里糊涂地堕入了陷阱。
墙上的巨大液晶电视自行开启。屏幕上先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雾气散开，一个男人出现了。
看肤色他无疑是黄种人，五官又具备鲜明的白人特征，一双眼睛灰得像是下雨前的天空，满头蜷曲的棕色头发。
他咧开嘴，无声地大笑，笑弯了腰，上气不接下气。灰色的雾气氤氲缭绕，很快遮没了他的身影。
“你他妈的想困住我？”朱子龙宿醉未消，对着虚空怒吼：“有本事变出镐头、铁锹、电钻来呀？”
哐啷。哐啷。哐啷。只见朱子龙索要的工具如数躺在地板上。这房子看起来智商不高，竟然会变出能够破坏它的东西。
“看老子不拆了你！”朱子龙抡起镐头，砸烂了液晶电视。
电视稀里哗啦碎裂，火花四溅。忽然他大叫一声松开手，镐头应声落地。朱子龙两眼血流如注，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咆哮低吼，双手扎煞着乱舞。疼痛难忍之下，他挥舞着镐头一通乱刨，墙纸被划烂了。
卢泽惊恐地发现，朱子龙脸庞、手臂、身体的大块皮肤像是墙纸一样剥落，露出鲜红的血肉。他一头栽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一道明亮的阳光照在他的尸体上，转瞬即逝。
墙纸上的暗花图案有生命一般活动了起来，化作无数黑色藤蔓样的东西，像章鱼腕足一样缠绕住了朱子龙的尸体。墙壁在沸腾，翻滚。朱子龙的尸体被吸入墙纸，转瞬变成了一朵暗金色的花。
扑通一声，周晓雯晕了过去。
卢泽跌坐在地板上，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邹雪婷瑟瑟发抖，手放在他肩头，似乎在寻求安慰和力量。
“卢泽，不知道你方才是否注意到了一件事情？就在朱子龙死掉的瞬间，一道阳光射了进来。我看到那一刹那，别墅的大门不见了。”邹雪婷轻咬嘴唇，神色惊恐不安，“说不定，只有当一个人死亡，房子吸收他的时候，大门就会开一次。”
卢泽扫了一眼失去知觉的周晓雯。一个可怕的想法骤然涌现，突然得让他惊恐不已。他努力想要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却没能成功。
邹雪婷凑近他的耳朵，一缕幽香飘来，令他心猿意马。
“周晓雯大学时跟颜琳琳的父亲有过私情，还打过胎。后来被颜琳琳妈妈知道，就跟她爸爸离婚了。”邹雪婷轻声慢语，这句话落入卢泽耳朵里却不啻一声惊雷。
“这件事只有我和颜琳琳知道。”邹雪婷继续说道，“我猜，颜琳琳说的对不起她的事情，就是这个。咱们都是清白的，为什么要给周晓雯陪葬？”
“原来如此。”卢泽好不容易从震惊中缓过来，“你的意思是……”
“上学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一般，不像其他男生那样喜欢对我献媚，很有骨气。”邹雪婷轻声软语，“男人就要当断则断，下得了狠心才行。”
卢泽热血沸腾，彻底忽略了当年他只是暗恋邹雪婷，根本不敢表白的事实。
邹雪婷笑靥如花，令人心荡神驰。
4
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卢泽扼住周晓雯脖子的那一刻，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周晓雯瘦弱的身体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疯狂挣扎，挣脱了他的钳制，还用长长的尖利指甲在他脸上划出几道血痕。
“废物！”邹雪婷娴雅淡然的表情消隐无踪，神色鄙夷到了极致。她紧握一把雪亮的餐刀，步步紧逼。
“为什么要杀我？”周晓雯凄厉地哭喊。
邹雪婷挥刀便刺。然而毕竟是没经过训练的普通人，她未能一举刺中，跟周晓雯扭打在一起，刀子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呯的一声，打斗中，周晓雯的头在碰在坚硬的桌腿上，再次晕了过去。
“愣着干什么？杀了她，这样我们就能出去了！”邹雪婷尖叫。
卢泽拿起刀，手抖得过电一般，终究不敢下手。邹雪婷冷笑一声，一把抢过餐刀，用尽全力扎进了周晓雯的心窝。
一道明亮的阳光射入昏暗的厅堂——别墅大门开了！
邹雪婷狂奔过去，卢泽紧随其后。他惊恐地发现，别墅大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缩小，看来门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如果错过就出不去了。
他跑得更快些，抢先到达了门口。此时的大门已经坍缩到仅容一人通过，并且还在继续缩小。卢泽刚要迈腿，忽觉后背一阵彻骨剧痛。他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对不住了。”邹雪婷的笑容清纯动人，手中的餐刀刀尖依然在滴血。
她钻进了那个窄小的洞口。就在那一瞬间，洞口像是怪兽的巨口一般合拢，恢复成了原来的墙面。深黑色的墙体犹如沥青一样翻滚，邹雪婷凄厉地尖叫，和墙面融为一体，成为了壁纸上一朵新生暗花。
卢泽的力气伴随着鲜血迅速流逝。不知是不是临终前的幻觉，整幢房子都在颤抖，似乎它笑得不能自制。房子根本不会让任何人逃出去，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猫对无路可逃老鼠的戏弄。
从小到现在，大多数时间卢泽都是霉神附体。
上学总是赶不上公交，早餐买包子排队轮到他经常售罄。大学毕业，找到一份做销售的工作。整日被一个更年期女上司呼来喝去。她经常当着众人将他贬损的一钱不值，看他的目光犹如看阴沟里的老鼠。
认识谭凌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意外。他却不止一次地因为幼稚、软弱令她伤心。
如果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一双温暖的手覆盖住了他的伤口。鲜血的流速瞬间变慢，疼痛感也大大减轻。颜琳琳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她看起来实实在在，触手可及，一点都不像鬼魂。
“你不会有事的，伤口不深。”颜琳琳轻声说道：“房子不会让你这么快就死，那样就没劲了，它喜欢跟人玩游戏。”
果然，伤口很快就不痛了，似乎已经愈合。房子里的世界游离于现实之外，无法用常理解释。
“难道真的没有出去的方法了吗？”卢泽在颜琳琳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等你想起来到底哪里对不起我，我就告诉你出去的方法。”
“你神经病啊？我哪里对不起你？”卢泽被她的再次质问弄烦了。
5
颜琳琳歪头看了他几秒钟，像上次一样，没入墙纸中，任凭他千呼万唤也不再现身。
卢泽气急，乱摔酒瓶。碎片满地，反射着灯光，晶莹璀璨如钻石。
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他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颜琳琳。大学时代，男生们只会注意漂亮出众的女生，对于像颜琳琳这种姿色一般的，根本就当她们是透明物体。
良久，卢泽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了！大一时，不知怎的好多人都流传颜琳琳暗恋他。当时卢泽一心恋慕邹雪婷，从来不敢表白，心中从无他人。得知自己竟然莫名其妙跟个丑女搭上了关系，卢泽只觉愤懑加恶心。
喜欢恶作剧的朱子龙建议他约颜琳琳晚上在街心公园见面，然后放她鸽子。
卢泽照办，先是约了颜琳琳，然后窝在宿舍里打了一晚上游戏。
后来颜琳琳退学了，听说家里出了点事儿，反正再也没见过她。这件事情很快就被他抛却脑后，像是扔向浩瀚海洋的一粒石子，眨眼不见踪迹。
“难道就因为学生时代的恶作剧，就活该被困死在这里？你说话也太恶毒了！”卢泽吼道。
喁喁低语充斥房间，叹息，哭泣，怒骂，歇斯底里的尖笑，一波波声浪席卷而来，令人头痛欲裂。
颜琳琳的身形逐渐显现，她微启灰白色的双唇，说道：“你觉得只是个恶作剧？我告诉你后来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颜琳琳一直在街心公园等他到深夜，手机也没电了。母亲不放心，出来找她，路上出了车祸，没能抢救过来。
周晓雯的确是导致颜琳琳父母离婚的罪魁祸首，但她又根本没有嫁给颜琳琳父亲的打算，还讥笑他是个不自量力的老男人。
颜琳琳想要让周晓雯身败名裂。周晓雯和好友邹雪婷先下手为强，偷看她日记，到处散布她暗恋卢泽的事情。邹雪婷文笔好，在校内论坛上发布小说，用春秋笔法塑造了一个虽然长得丑，但是想得美的花痴人物。就算卢泽不是帅哥，她也算是痴心妄想。明眼人一望而知说的是谁。当时卢泽也颇为苦恼，但万万没有想到始作俑是他的女神邹雪婷。
周晓雯后来跟校篮球队的一个帅哥谈起了恋爱。颜琳琳把周晓雯和她父亲私通的事情告诉了那个帅哥，导致周晓雯被甩。
周晓雯气急之下，跟邹雪婷一起在网上散布颜琳琳做援交的谣言，添油加醋，把颜琳琳塑造成一个丑陋淫贱的女人。她的名声彻底被毁。
颜琳琳的父亲一度十分潦倒，酗酒，还得依靠她打工养活，她也因此无法继续完成学业。
卢泽愕然。万万没有想到，仅仅是一个恶作剧，就这样轻易地改变了另一个人的命运。虽然颜琳琳的悲剧并非他一个人造成，但他的确难辞其咎。
你犯过的所有错误，就像是海面下的暗礁，门后的黑影，在你不经意一回头的瞬间，静静宣告：我就在这里，从未消失，如跗骨之蛆。
卢泽膝头一软，跪在了颜琳琳面前。一半是难过，一半是恐惧。
颜琳琳惨然而笑，“记得当时我刚来到这里不久，抱着一大堆礼物坐在沙发上，正兴高采烈时，电视里交替闪现你们三个人的面孔，然后那个灰眼睛的男人出现了。一行行弹幕从他脸上飞过去，写的全是：想复仇吗？想复仇吗？想复仇吗？
“这座房子能洞察你内心最深处的秘密，然后无限放大你的情绪。我恨过好长时间，但后来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比复仇重要的多，也就放下了。可那一刻，却觉得那些黑暗岁月又回来了，整个人像是被火烧一样，巴不得你们立刻死掉。
“就在这时，弹幕变成了：如果帮你除掉仇人，你愿意永远留在这里吗？
“这座房子能提供我要的一切，甚至还可以帮我复仇，有什么理由不留下呢？
“我愿意。这三个字被我说得很郑重，好似婚礼誓词。
“然后，我就发现自己被那些黑色的藤蔓缠住了，吸入了墙纸。
“另一个我出现在了房间里。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假的颜琳琳给每个人打电话，把你们诱入陷阱。
“一旦放弃了出去的打算，它就会彻底吞没你，就好像吞没我一样。你看，它甚至不怕我告诉你这些，因为它知道，出去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毁掉房子。但毁掉房子等于自杀，没人敢那么做。”
颜琳琳的面孔再度隐没于墙纸中，只留下一声叹息。叹息中透出无尽的疲惫，仿佛发自一位历尽沧桑的垂暮老人。
卢泽抱着头狂叫一声，手边有什么砸什么。杂物碰到墙壁，像是陷入沼泽，悄无声息地被吞没。坚硬的柚木地板也变得柔软，一脚踩上去就像是踏进泥淖，拔腿都费力。
巨大的液晶电视自动开启，播放的不是电视节目，而是他家里的情形。
俏丽娇小的妻子系着色彩鲜艳的围裙，哼着歌在厨房里做菜。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给她打下手。
“卢泽失踪了，其实我心里挺轻松的。”妻子把菜倒入炒锅，“这样想是不是很坏？”
“生活总得继续，你有权选择快乐的生活方式。”陌生男人神情温柔。
卢泽和妻子谭凌有过快乐甜蜜的时光。和许多夫妻一样，婚后的日常琐事零零碎碎地割伤了他们的感情。他觉得她变得唠叨庸俗，她则认为他不负责任，每天下班就知道打游戏，年纪一把但不懂得承担家庭重担。
或许他的人生真的是失败的。做着一份吃不饱饿不死的工作，每天被上司呼来喝去。间歇性奋发图强，持续性混吃等死。生活无限循环成一个闭合圆环，他就是一只无休无止爬动、找不到出口的小蚂蚁。
那个灰眼睛的清瘦男人再次出现在了屏幕上。他手舞足蹈，笑得十分开心，露出一口雪白密齐的牙齿，两个犬齿尖尖的。
一行行弹幕从他脸上飞过：要留下吗？要留下吗？要留下吗？
没错，他是个废物，出去了又能如何。
6
“卢泽！”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时空。
耀眼的阳光射进房间。消失的窗户回来了，他看到了久违的大片清澈的蓝天。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他的视野——谭凌。她神色憔悴，披着一头凌乱的长发，小腹明显凸出。深浅斑驳的树影印在她的面颊上，在卢泽眼中，她美得发光。
屏幕上的妻子依然巧笑嫣然，光鲜亮丽。图像晃动了一下，化作满屏雪花点和刺耳的杂音。灰眼睛男人的面孔再次浮现，一脸讥讽的笑意。
力量重新回到了卢泽的体内。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有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是真实的。他要出去，重新审视从未珍惜过的生活，重新开始。
“谭凌！我在这儿！”一声呼唤破空而出。妻子听见了，欣喜地跑过来。
卢泽吓得魂不附体——他根本就没出声！是房子呼唤了她！
别过来！千万别过来！他声嘶力竭地大吼，声音却丝毫传不到妻子的耳中。
谭凌越走越近，马上要进入房子了。
显然，房子已经不耐烦了。它不打算继续跟卢泽玩游戏了，打算一了百了。
既然如此，那就同归于尽吧。他掏出了口袋里的打火机，用钥匙链上的瑞士军刀划开了墙纸。剧痛袭来，他手臂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汩汩渗出。
卢泽不管不顾，咔嚓一声，用打火机点燃了壁纸。
墙纸燃烧起来的同时，一团烈火瞬间包围了他。火苗舔舐皮肤，剧痛令人生不如死，他的视线逐渐模糊。
整幢房子都在颤抖，像是发生了七级地震。墙壁和地板像液体一样流动，旋转，无数雪白的、漆黑的、灰青的手从墙壁里伸出，难以计数的面孔浮现。高矮胖瘦，男女老少……无数张嘴巴在开合，唇舌在翕动，眼波在流转，其中也有颜琳琳。奇怪的是，他们都面露喜色。
萦绕在颜琳琳眉宇间的戾气消失了，神态恬淡平和，“烧毁了房子，我们就都自由了，以前从未有人敢于这么做。我早就不责怪你了，谢谢你。”
无数的“人”向他靠近。他们的手干燥清凉，落到他身上时，焚烧带来的剧痛瞬间减轻了。一层透明的水样的清凉物质包围了他，像是一个巨大的茧，把熊熊烈焰隔离在外。
那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安稳踏实，令人昏昏欲睡。
一张巨大的面孔在浓烟中出现了。那个棕色头发的消瘦男人咬牙切齿，面孔扭曲，狰狞无比。烈焰燃烧，面孔最终支离破碎，化作一缕轻烟，渐渐消散。
他旋转着沉入黑暗。
尾声
他是被妻子的呼唤惊醒的。她仿佛老了好几岁，神情憔悴。看到他醒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躺在医院病房里。身体烧伤面积不小，但经过抢救已无大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叠连声地说道，紧紧把妻子抱在怀里。
“对不起谁啊？”妻子茫然，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因为一直联系不到卢泽，妻子查询了他的通话记录，弄清楚他最后接到的电话就是颜琳琳的号码。一查才知道，颜琳琳失踪半年了，她家人早已报案。她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清江别墅139号。谭凌报了警，自己也待不住，抱着一点微茫的希望来到了这里。
卢泽伸进衣兜，去掏那套钻戒耳坠项链，却只抓出了一把纸灰，轻轻飘落。
出院后，他再次来到了清江街139号。
那幢房子彻底烧毁了，只剩下框架，仿佛一个人的残骸，余热犹在。
天边残阳如血。风从废墟间吹过，如泣如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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