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蒙托夫不怕死亡,但他害怕显得如此可笑。他想跳,但他没有跳。因为他知道自杀是悲壮的,可不成功的自杀却是可笑的。
(但怎么办,怎么办?多么奇怪的话啊!不管自杀是成功还是失败,总是惟一的,同样的行动,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在同样的勇气的指使下!因此,在这里,悲壮与可笑的区别又在哪里呢?只是成功的偶然?渺小与高尚的区别究竟又是在哪里呢?说说看,莱蒙托夫!只是些舞台道具?手枪与一脚的区别?这仅仅是历史背景强加于人类际遇的区别?)
但是,我们应该嘲笑雅罗米尔吗,只因为他在滑稽地摹仿莱蒙托夫?难道我们应该嘲笑画家,因为他也穿着皮大衣,牵着狼狗,他在摹仿安德烈·布勒东?难道安德烈·布勒东不也是在摹仿他自己心仪的高贵东西吗?滑稽摹仿难道不是人类的永恒命运吗?
她一动不动,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眼前突然跳出了在监狱大门那里看到的马,那些强壮的,和骑手合为双身怪物的动物。在它们面前,她是那么矮小,和它们身体上的完美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因此她想和周围的随便什么东西融合在一起,一根树干或是一堵墙,消失在这些无生命的物质之中。
他抚摸着她的脸庞,久久地,没有说话,然后他请她帮他铺床(房间里已经一片漆黑);他们并排躺在大沙发床上,他和她说着话,充满温柔和安慰,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和人这样说过话。
肉欲消失了,但是同情,深深的,永不知倦的同情却一直存在,这同情需要光明;四十来岁的男人开了小床头灯,望着姑娘。
她躺在床上,崩溃了,望着天花板。她究竟遭遇过什么?在那里他们都对她做了些什么?他们有没有打她?威胁她?折磨她?
他不知道。小女人一言不发,他抚摸着她的头发,额头,脸庞。
他抚摸她,直至她眼里的恐惧消失。
他抚摸她,直至她闭上眼睛。
他拖起她湿漉漉的脸,开始吻她。这一切只是在同情的驱使下做的,而不是肉欲,但情境往往有自身发展的规律,我们也无法避免:就在吻她的时候,他试图用自己的舌头撬开她的双唇;但他没能撬开;姑娘的双唇紧闭着。
他感到怀里的身体毫无生气,这身体瘦成皮包骨头,令人顿生怜意,窗外的天渐渐黑了,但在这黑夜之中,同情的湿润的潮水抹去了一切事物的轮廓与质量,剥夺了它们的准确性和物质性。而就在这时,他觉得自己想要她,在肉体上。
这完全出乎意料:他没有欲念却起了欲望,没想冲动却起了冲动!也许,只是单纯的好意突然在某种超物质的神秘力量作用下变成了肉体的欲望!
但是,也许更确切地说,正因为是出乎意料的,是无法理解的,他彻底地为这欲望控制了。他开始贪婪地抚摸她的身体,解开她裙子上的纽扣。
她反抗道:“不,不!求求你,不!不!”
姑娘沉默了,四十来岁的男人突然觉得心中升起无限同情,最终他简直被这同情淹没了:“今天就别回你父母家了。你还有时间。你先得好好想想。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留在这里。”
接着,他向她弯下身子,将手贴在她的面颊上;他没有抚摸她,他只是轻轻地把手贴着她的脸,很长时间都没有松开。
这个手势包含着那么多的好心好意,姑娘的眼泪不禁流淌下来。
他俩都在厨房里,忙着切面包,把火腿片和香肠涂上黄油;他们用开罐器开了一罐沙丁鱼;他们还找到一瓶红葡萄酒;从碗柜里拿出两个杯子。
过去她经常来四十来岁的男人家时,这是他们的习惯。看到这个已经被铭刻在底片上的生活片段一直在等着她,她觉得很欣慰,这一切都没有变,都不可能变,而她如今能够毫不费力地进入这片段;她觉得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最美的生活片段。
最美的?为什么?
这是她能够感到安全的生活的一部分。这个男人对她很好,而且对她毫无要求;对于他,她既没有罪恶感也不负有任何责任;她在他的身边总是那么安全,就像某些时刻,我们超越了自己的命运时所产生的那种安全感;此时,她真的感到非常安全,就像演戏时,第一幕之后,帷幕落下,幕间休息开始了;其他人物也都纷纷揭下面具,无忧无虑地交谈着。
很长时间以来,四十来岁的男人已经有这样的感觉,已经置身于自己生活之外的感觉:战争一开始,他偷偷地和自己的妻子在英国会面,他加入英国空军,而在伦敦轰炸中,他失去了妻子;然后他就回到布拉格,仍然留在军队里,这差不多是雅罗米尔决定在高等政治学校注册的那个时期,他的上级觉得他在战争期间和资本主义英国过从太密,对于社会主义军队来说不是很保险。于是他又进了工厂,背对着历史,背对着自己的所有戏剧人生,背对着自己的命运,从此以后他只关心自己,关心自己私人的娱乐,还有他的那些书。
三年前姑娘到他家里来对他说再见,因为他许诺给她的,只不过是暂时的休息,而她的男朋友却许诺给她一生。现在,她就坐在他面前,咬着火腿面包,喝着葡萄酒,四十来岁的男人给了她这么一段幕间休息,它对此感到无比幸福,她感到一种甜美的静谧慢慢在她内心洋溢开来。
她突然觉得轻松了,于是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他自杀了?”她用温柔的声音问,就在这一瞬间她已经准备原谅他了。
她并没有撒谎。她属于那类特殊的灵魂,有时会把想象中事情应该发展成什么样子当成事实本身,她总是在维护自己的道德欲望和自己想象中的真实。她当然记得和四十来岁的男人说的话;但她也很清楚她不该这样说的,于是她拒绝记忆中的这份存在。
小说不正是向主人公张开的陷阱吗?让那个时代的绘画见鬼去吧!我们感兴趣的,就只是那个写诗的年轻人!
但抒情诗人,尽管他们对这个时代也有一种盲目的激情在里面,却留下了美丽的诗篇。因为我们曾经说过,在诗歌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所有的判断都会成为真理,只要它能让后人以为这的确是经历过的感情。诗人总是如此疯狂地热衷于他们所经历的感情,以至于脑子都冒烟了,呈现出一片彩虹的灿烂景象,监牢之上的奇妙的彩虹……
就像您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会取决于您所选择的职业和婚姻,同样的,这部小说取决于我们这个瞭望台的视野,从这个瞭望台我们只能看见雅罗米尔和他的母亲,而别人只有作为两个主角的陪衬才得以出现。我们选择这个瞭望台就像选择自己的命运,而我们的选择也同样是不可挽回的。
但每个人都会感到遗憾,觉得除了自己惟一的存在以外,不能够有别的生活;您也一样,您希望能够经历所有不现实的偶然性,所有潜在的其他生活(啊!无法进入的克萨维尔的生活!)。我的小说和您一样。它也想成为其他小说,它原本有可能却没能成为别的小说。
于是他放下笔,思考了一会儿;他想到了少年想要成为男人必须跨越的那道神秘的门槛;他觉得自己知道这门槛的名字;这门槛不叫爱情,应该叫“责任”。写关于责任的诗歌很难。这么严厉的词可以点燃什么样的想象呢?但雅罗米尔很清楚,正是这个词所激发的想象才是全新的,前所未有的,令人震惊的;因为这不是过去意义上的责任,由外界所规定和任命的责任,而是由人自己创建的,自由选择的责任,这责任是自愿承担的,代表人类的勇气和光荣。
这沉思给了雅罗米尔骄傲,因为他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完成自画像,一副全新的自画像。他再一次希望有人能看到他的这种变化,于是跑着去红发姑娘那里。
他们谈了一会儿,什么都说,也什么都没说,就像熟悉的朋友间的聊天,
不成熟的男人会一直怀念那个世界的安全和统一,因为那是他一个人在母亲身体里完成的,于是当他面对充满相对性的成人世界时,他感到害怕,他就像一滴水一般被淹没在相异性的浩瀚大海中。因此年轻人往往是一元论的热衷者,是绝对的信使;因此诗人会制造一个用诗歌组成的私人世界;因此年轻的革命者要求建立一个只由一种思想统治的激进的新世界;因此他们不接受妥协,不论是在爱情上还是在政治上;叛逆的大学生要求自己全力以赴地穿越历史,要么全力以赴,要么就什么也不要,而二十岁的维克多·雨果,看到自己的未婚妻阿黛勒·富歇走过泥泞的人行道时撩起裙子,露出脚踝,气得简直要发疯。我觉得羞耻心比裙子要珍贵得多,他在一封信中严厉地指责她:小心记住我在信里说的这一切,如果你不希望看到我扇别人耳光的话,假如有无礼的人敢在那样的时刻冲你转过身,看你!
成人的世界如果看到这样悲恸的指责,一定会报之以大笑。诗人会因情人脚踝的背叛和大家的笑声受到伤害,于是诗歌与尘世的戏剧便上演了。
雅罗米尔开始不愿意,但最后还是非常情愿地接受了。唉!如果说文学还在犹豫是否伸出他那脆弱的手(娇嫩的),生活本身却向诗歌伸出了自己的手(粗鲁却坚定的)。
“我知道”,雅罗米尔说,“我能够理解。”他再一次羡慕起他的老同学来,这份具有男子汉气魄的职业,这份秘密性,还有他的妻子,而且他要在他妻子面前保守秘密,他的妻子也只能接受;他羡慕那份真实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里,残酷的美丽(还有美丽的残酷)不断在超越(他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逮捕那个棕发家伙,他只知道一点,那就是我们必须这样做),他羡慕自己尚未进入(在和他年龄相仿的老同学面前,他又一次苦涩地明白了这一点)的真实生活。
正当雅罗米尔怀着羡慕沉思的时候,看门人的儿子凝视着他(他的双唇微微分开,露出愚蠢的笑容),开始背诵贴在黑板上的诗歌;他记得很牢,因为没有一个背错的地方。雅罗米尔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表现(老同学一直盯着他看),脸都红了(他觉得老同学幼稚的背诵颇为可笑),但是他所体验到的那种幸福的骄傲要远比窘迫来得强烈:看门人的儿子懂得并且喜爱他的诗歌!他的诗歌因此进入男人的世界,代替他,先于他,好像是他的信使,他的先头小分队!他洋洋自得,两眼含着泪水:对此他颇为害羞,低下了头。
这种被欣赏癖不能算是抒情诗人的天才所带来的瑕疵(就像我们有时诠释数学家或建筑师那样),它根本就是诗人天才的精华,它是抒情诗人有别于他人的特征:因为诗人就是把自己的肖像呈现在世界面前的那个人,他希望自己映照在诗句上的面孔能得到大家的欣赏和喜爱。
诗人的不成熟也许颇为可笑,但是也含有某种令我们惊醒的东西:在诗人的话语中有一滴从他心底跳出来的,赋予诗句以美丽的光辉的精粹。但是这一滴精粹,并不需要真正经历过再从诗人的心底提炼出来,我们觉得诗人挤压他的心灵就像厨师在色拉上挤柠檬汁那样。说真话,雅罗米尔根本没有真正担心过马赛的罢工工人,但是他写爱情诗的时候,他真正从他们这里汲取营养,他真的被感动了,他慷慨地用这份激情浇灌着他的词语,于是这些词语在他便成了有血有肉的真实。
在诗歌这片领地上,所有的话都是真理。诗人昨天说:生命就像哭泣一样无用,他今天说:生命就像笑容一样快乐,每回都是他有道理。他今天说:一切都结束了,在寂静中沉没,明天他又会说:什么都没有结束,一切都在永恒地回响,而两句话都是真的。诗人根本不需要证明;惟一的证明就取决于他的激情的程度。
抒情的天才同时就是没有经验的天才。诗人对这个世界的事情知之甚少,但从他心中迸发出来的词语却都成了美丽的组装件,最终仿佛水晶一般确定;诗人从来都不是成熟的男人,但他的诗句总具有一种预言式的成熟,在这份成熟面前诗人本人也无从进入。
姑娘的担心一点也没有影响到雅罗米尔。相反,他希望看见她担心,并且以此为享受,他希望在这个话题上能耽搁得久一点,这样他就可以反驳她的担心。但是姑娘不想谈太长时间的诗歌,她已经开始谈别的东西了。
“和我一起发狂!”维杰斯拉夫·奈兹瓦尔冲他的读者叫道。还有波德莱尔:“应当永远沉醉……酒、诗歌或是美德,随你们的便……”抒情就是一种沉醉,人总是为了更好地和这个世界搅和在一起而沉醉。革命不需要研究和观察,它需要我们和它结为一体;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它是抒情的,并且必须是抒情的。
显然,革命的诗歌和雅罗米尔以往所写的诗歌完全不同;他陶醉地看着他那个自我的平和的遭遇和美丽的偏离;但是现在,他倒空了他的灵魂,就像是腾出仓库让位给世界上最喧闹的军乐队一样;他用只有他一人理解的少数人的美换取了所有人都能理解的大多数人的美。
妈妈知道儿子在撒谎,但是这没关系;比谎言更重要的是这假装妥协的谦卑的声音。
他看着姑娘,没听见她后来在说什么;是的,是这样的:这段时间以来,他孤独得要命,绝望地参加各种会议和游行,他跑啊跑啊,可是他的成人生活已经在这里等待着他了;就在这间地下室,墙上潮迹斑斑,他的成人生活就在这里耐心地等待他,还有这个十分平常的姑娘,是她将他和这尘世联系在一起——以完全物质性的方式。
但在此刻,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究竟现实是梦想还是梦想是现实;那些举着标语牌在大学门口排队站着的大学生是自愿的,但是他们也很清楚,如果他们不去,他们就可能会有敌人。在布拉格,一九四九年对于捷克大学生而言正是这样一个奇怪的过渡时刻,此时梦想不再仅仅是梦想;他们欢腾的叫声仍然是发自内心的,但已经有被迫的成分在里面。
梦想是现实,大学生在墙上写道,但仿佛事实正相反:这所谓的现实(路障,砍断的树木,红旗),才是梦想。
生活在别处,在索邦大学的墙上,大学生曾经这样写道。是的,他很清楚,这正是为什么他要离开伦敦去爱尔兰,因为爱尔兰人民正在奋起反抗。他叫珀西·比西·雪莱,二十岁,是个诗人,他随身带了几百份传单和宣言,这是他进入真实生活的通行证。
掌声仍在回响,老学者沿索邦大学的走廊离去,边走边读四面墙上的句子:现实一点,让不可能成为可能。远处:人类的解决要么是彻底的,要么就根本谈不上人类的解决。再远处还有一句:尤其不要愧疚。
老学者在观察这群喧闹的年轻人,他突然明白在这大厅之中他是惟一拥有自由的人,因为他已经上了年纪;只有当一个人上了年纪,他才可能对身边的人,对公众,对未来无所顾忌。他只和即将来临的死神消息相伴,而死神既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他用不着讨好死神;他可以说他喜欢说的东西,做他喜欢做的事情。
雅罗米尔喜欢这张照片,照片上的这个人他知之甚少,甚至他的轮廓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模糊。可是他越来越怀念这个人,这个踢过足球,当过兵,进过集中营的男人。他是那么想念他。
就让这世界看着他手执铁锤游行去吧!不,她不愿意失去他,但她很清楚她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在世界面前炫耀自己和走入这个世界根本不是一回事。
因为成熟是看不见的;如果成熟不是彻底的,那么就根本谈不上成熟。
他知道只要有行动、有勇气他就一定能获得它;而如果这勇气意味着承受被抛弃,被所有人,包括被他爱的女人,画家和自己的诗歌抛弃的勇气,那么就只好如此了:他要拥有这勇气。于是,他说:
“是的,我知道革命根本不需要这些诗歌。我很遗憾,因为我喜欢它们。但不幸的是我的遗憾不能否认它们是无用的这一事实。”
大家再一次沉默了,接着一个男人说:“这真可怕,”他实实在在抖了一下,就像背后吹来一阵凉风似的。雅罗米尔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话惊骇了这里所有的人,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所喜欢的一切,他们赖以生存的理由活生生地消失了。
很悲伤,但也很美丽:雅罗米尔突然之间感到自己不再是个孩子了。
他们又重新变回相识前的那两个人:一个羞怯的小伙子和一个石头贞女,彼此间的交谈充满知性。只是有时(雅罗米尔非常在乎这些时刻,不愿意放走任何机会)她会突然住口或突然迸出一句话,忧伤而感慨,雅罗米尔很想接下去,但是每次都没能成功,因为姑娘的忧伤只是自己的忧伤,根本没打算与雅罗米尔的忧伤合拍。
一旦发现了自己的个性,从此以后他那满怀热情的自我欣赏之镜会变成什么呢?所有的镜子中反射出来的都只是丑陋的鬼脸,是他的不成熟,这真让人难以忍受。
她也知道她的青春已荡然无存,但是:
现在,我日渐衰老的时刻
我的疲惫我的消沉这如此重要而纯粹的过程
只属于你
满是皱纹的身体彼此之间满怀激情地拥抱在一起,他叫她“我的小姑娘”,她叫他“我的小东西”,然后他们开始哭泣。
他们之间无需中介
不需要词语不需要手势不需要用来遮掩的任何东西
不需要用来掩盖彼此惨境的任何东西
因为他们用嘴唇吮吸的正是彼此的悲惨,他们贪婪地吞咽着彼此的悲惨。他们抚摸着悲惨的身体,他们已经听到彼此的皮肤下面,死亡的机器在缓缓地轰鸣。他们知道此时他们已经把自己完全彻底地献给对方;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爱,也是他们最伟大的爱,因为最后的爱是最伟大的。男人在想:
这是没有出口的爱情墙一般的爱情
女人在想:
也许从时间上来说死亡仍然遥远但是表面上已经如此接近
如此接近对于我们而言如此相同 我们都深陷在沙发里
这就是要达到的目的,双腿如此幸福因为它们无需再迈一步
双手如此自信因为它们无需再追求任何抚摸
只需等我们嘴中的唾液变成露珠
但是很快塞在姑娘胳膊下的那只手就感觉到,它的存在已经受到注意。而他的脚步也感觉到姑娘的脚步在渐渐减慢。他知道这种减慢表明某件事情将要不可逆转地发生。通常情况下,当某种不可逆转的事情在即将发生之际,人们会加速事件的发生(也许是为了证明在事件的进程中我们还是有一点微小的决定权的)。
用对孩子讲仙女和神话故事的口吻谈论女人的胸部和腹部是多么美妙啊;是的,雅罗米尔生活在温情的国度中,这是一个拥有人造的童年的国度。我之所以用“人造的”这个词,是因为真正的童年没有一点天堂的意味,根本就没什么温情可言。
温情只有当我们已届成年,满怀恐惧地回想起种种我们在童年时不可能意识到的童年的好处时才能存在。
温情,是成年带给我们的恐惧。
温情,是想建立一个人造的空间的企图,在这个人造的空间里,将他人当孩子来对待。
温情,也是对爱情生理反应的恐惧,是使爱情逃离成人世界(在成人世界里,爱情是阴险的,是强制的,负有沉重的肉体和责任)、把女人看作一个孩子的企图。
他知道他会赋予这未来以伟大和光荣,这给了他一种肯定,是他为之所痛苦的诸多犹疑之外的一种肯定。
“也许你会认为你诗作中某个充满魅力的场景或形象是你理性推理的结果?根本不是:它只是突然出现在你的脑海中的;突然,出乎你的意料;这形象的创造者不是你;而是存在于你之中的某个人,某个在你的内部写诗的人。而这个存在于你之中写着你的诗作的人,是我们每个人都会体验到的无所不能的意识流;如果说这意识流选择了你作为表达的小提琴,这并不是你的才能,因为在这意识流中我们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又如何解释这一切呢?如果说雅罗米尔无法理解他自己写的东西的价值,那不就等于说他只是在机械地、偶然地、不自觉地甚至毫无意识地创造了价值(就像那时候他完全出于偶然画出的狗面人身令画家感到兴奋不已一样),因此他的这种创造也毫无才能可言。
这里有一种安慰:在尘世,他过着日常的生活,上课,和妈妈外婆一起吃饭,一种无法表达清楚的空虚在日渐扩大;可是在上面,在他的诗作中,他设置了自己的路标,放置了标有尺度和铭文的柱子;在这里时间是可以明确表达并且被分成各个不同的时期的;他从一个诗歌时期到了另一个诗歌时期,可以(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下面的尘世,在那可怕的没有任何事件的一潭死水里)向自己宣布——充满激情地,令人激动不已地——一个新时期的到来,这个新时期毫无疑问地为他的想象打开了新的视野。
于是他能够坚决而肯定地对自己说,尽管他的外表微不足道(甚至他的生活也是如此),可是他拥有一种特殊的财富;换句话说:他可以肯定自己是被选中的人。
他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审视并且纠正自己外表的机会;每次从商店的橱窗前经过,他都会迅速瞥上一眼。但他越是在意
克萨维尔想他无法拯救这段他已经失去了的生活,他只能赋予现在所处的生活以某种伟大的东西。
他看着她,心想她真是美丽,美得让人很难离开。但是窗外的那个世界更加美丽。而如果他为此抛弃他所爱的女人,这个世界则会因为他付出了背叛爱情的代价而弥足珍贵。
原本,这些普通的词一说出口就不复存在,它们只是为了达到交流的目的而存在;它们服从于事物的需要,它们的本身无非只是命名性的;但是此时这些词语本身已经成为事物,它们不服从于任何需要;它们不再只为交流而存在,它们不会立即消失,它们能够持续。
现在他不再服从于他刚刚所体验到的一切,是他刚刚所体验到的一切服从于他刚刚所写下的一切。
雅罗米尔于是不再相信他的思想是属于他自己的,他觉得所有的思想早就以某种固定的方式存在于这尘世了,我们所做的不过是接取,就像到公共图书馆借书一样。
有一天,雅罗米尔突然对她说:“妈妈,我没那么小,我理解你。”她听后简直被吓着了。当然,小家伙也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想暗示他的妈妈他能够与她分担一切忧伤,但是他说的这句话实在承载了太多的含义,她觉得这话仿佛是才向她张开的罪恶深渊:不道德的亲近和不合法的理解的深渊。
内在世界!多么伟大的词!雅罗米尔十分自得地听着。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在五岁的时候已经被视作一个非同一般的孩子,与其他孩子都不一样;哪怕班级里那些嘲笑他书包和衬衫的同学也承认(尽管有时相当困难)他的与众不同。但是一直到现在为止,这种与众不同对于他而言还是相当空泛和不确定的;是无法理解的希望或者说无法理解的拒绝;但是现在,它有了一个名字:那就是独特的内在世界;而且这次的命名很快就找到了非常明确的内容:表现狗面人身的画儿。当然,雅罗米尔很清楚他画出令人赞赏的狒狒般的动物完全出于偶然,惟一的原因不过是他不会画人脸;这给了他一种模模糊糊的暗示,他觉得内在世界的独特性并不是辛勤劳动的结果,而是偶然并且自然地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念头;是他的思想给予他的,是一种馈赠。
还有:情人爱抚她赤裸的身体时,她总是有一种羞怯的感觉;两个人彼此靠近总需要超越某种相异性,而拥抱的一瞬之所以醉人就是因为它只能是一瞬的时间。
她最终得到了幸福吗?不完全:她一直在怀疑与自信间犹疑不决;每次她在镜子前脱去衣服,她都是在用工程师的眼睛审视自己的身体,有时她会觉得很激动,有时又会觉得着实乏味。她将自己的身体置于他人的眼睛之下——而这正是她极不确定的地方。
正是因为这一次身体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的心灵很快忘却了关于事业的野心(正如所有理智的心灵都应该做的那样),急切地想与身体得到一致:她心甘情愿地与年轻工程师保持思想统一,默许他那令人愉快的无忧无虑和他令人着迷的不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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