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有了一枚自己的戒指。这戒指是在村委会选举的头一个星期,老公陪着我到县城的金店买的。他熟人多,在店里跟人家叽咕了半天,愣是买下了一个带钻的戒指。
戴上戒指这刻,我眼角湿了。嫁给这个我们家现世快二十年了吧,这头一回有了自己的身价,5000块呢!
这天,天格外的蓝,云朵飘得都那么好看。我站在村口,老柳树下,将粗大的手举到半空中,相看了半天,眼睛盯得直飞蚊子时,才发现的。
当时,我站在村口,背后靠着一棵柳树,柳枝跟只手一样柔软,撩得人心里痒痒得很。楣枝与献梅走了过来。
“楣枝啊,你俩去干啥呢!快看,那边的天,怎么那么蓝!”我指着天胡乱戳了一下,那根戴着戒指的手指也跟着飞翘了起来。
我看见它闪亮地在天空划过了一道漂亮的弧线。我也看到了那划过的弧线点着了某人的眼睛。
我的戒指是带钻的。
“哎哟,哎哟,天啊,水萍姐,你——你,这啥时候圈上的!”献梅的眼睛像被拿锁“个崩”锁上一样,再不肯往旁边挪移半点。手也触电般迅速地包抄围拢过来。
“啧——啧——,咋这么光啊,都亮死人。你家现世,这在哪发财了?这还是带钻的,这是啥钻呢?楣枝——是不是人家说的猫眼儿啊?”献梅眼珠不转地盯着看,这眼珠好像要掉出来似的。她那只比我还粗壮的手在戒指上摩挲来摩挲去。
“你小心着点吧,人家半辈子买个戒指,你别给人不拉掉了,还不把人家水萍心疼死了。”楣枝家是村里做生意的,村里几乎家家都用着她们家卖的化肥。楣枝长得像她们家的化肥,水桶腰,高,浑实,嘴能特能叨叨,那说出的话,比挥发出的化肥都更有味儿,得谁熏谁!
“楣枝啊, 你快过来看看,人家这现世家的戒指,可比你那个戒指金贵多了。这个环比你的粗多了,得不少钱吧?”献梅羡慕得不得了。盯着我的眼睛直发光。
“也不多,就五千——八——。我们家现世在外边建了个 厂子,一天赚的钱就够我买俩的!”我的手在自己眼前晃了两晃,钻石的光芒越发耀人眼目了,可惜,自己的手实在是太粗了,每一根手指都只能笨拙地动弹一下,像咸菜缸里的萝卜条子。即使这样,此刻,我也全忘记了儿子还要交两万多学费,忘记了家里还等着修整的黑乎乎的厨房。
我盼戒指太久了。
村里,没事儿的女人们,经常有意识无意识地讨论着手上、腕上,脖子上的变化。二十年了,我一直有种渴望,希望自己身上也有点变化。可,每一次我们家现世都撇撇嘴:“就你那手,戴什么戒指,不过要是刨个坑儿,插个枝,再浇两次水,一准能长出两棵苹果树来。”
从这天起,这柳树下,现世家女人带上戒指的新闻就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村子。大家都知道了,现世发财了,外边还有俩厂子,光工人就几百来人,要是放工在一起吃饭,得两三座大院儿,也放不下的。房子,人家不在老家盖的,听说外边圈好地了。人家现在不要钱,回咱村参加村委选举,就是要在咱村建个厂子,带着大伙致富的。
隐隐约约的风吹起来的时候,我的心里像发了酵的面,每一个毛孔都畅快至极。不过,后来,我的心里也像炸开的锅,一圈一圈儿的疑虑越来越多。我们家现世有钱吗?我怎么就不知道呢?他仨月俩月的不回家,真是赚着钱了?
我们家来串门的人越来越多了。
“她现世嫂子,你大侄子要盖房子了,就是手头有点紧,看看咱现世能不能转借点儿?”东墙头常撇着大嘴一副看不起人的二大娘,一进门就陪着小心。
“这——现世,你跟现世说吧,我们家现世是当家的。”我的心一疼,借钱,我还不知道管谁借。
“去吧,给二大娘拿一千,救救急吧!”现世转过脸儿,走到我跟前嘀咕一声“里屋柜子里!”
我心里狠狠地骂着:短命地,还往外借钱,咱儿子的钱啥时候筹够啊!
果然,打开柜子,里面放着一沓钱,我心头一惊,这个挨刀的,果然发了财,还背着我藏钱。整整两万,可是,我翻了个遍儿,也没再发现第二沓来。
查过来查过去,足查了五遍,才极不情愿地走到二大娘跟前,刚一伸手,二大娘抢钱似地就劈手就夺了过去。
“哟,发财了就是不一样,这戒指还真是带钻的。现世发财了,就是有风度,谢谢他现世哥了!”说完,就旋风一样,刮了出去。
“现世,你好个没良心地,为啥藏这么多钱,也不跟我言语一声,我白跟你过这么多年了我——”我委屈地稀拉哗啦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别听外边瞎说,你懂啥,咱俩一张床——”现世一脸不耐烦,刚要继续解释,院子里有人喊上了。
“现世哥——现哥世——在家吗?”听着,好像是村东头闹驴子的声音。一村里的痞子,怎么他来做什么?
现世屋里一听,急忙迎出来。“兄弟,找哥有事?”
“有事,当然有事儿。今晚上,我那一帮弟兄,想帮帮哥的福,给哥哥庆贺庆贺发财之喜,顺便,请哥哥给找个活儿啊!”二驴子的声音平炸雷一般。我看见现世似乎在发抖。
“那是,那是,咱们好好坐坐——好好——”现世说话像弹个绷筋儿,我心里恼火得不行。
“哎,你过来,到咱村东头饭馆儿叫几个菜,还有——”,现世冲着鼻子眼睛都撮在一起的我,下令了。简直要了我的命了,还有,还有,不就是要酒吗?这群灌猫尿的主儿,啥时候才能走啊。
日头一点点偏西了,一点点落山了,一点点的光亮慢慢被大街上的灯恍瞎了,我们家的门却一直像个昏昏欲睡的侍从,呆呆地站着。陪同它快要倒下去的,却是一旁哈欠连天的我。
这个挨千刀的!我摩挲着手上的戒指,真的想一把把它摘下来了,它像个箍子,勒得手指头又胀又疼。
三天了,快一个星期了,来我们家的人从未断过。他们笑咪哧虎地的来,笑咪哧虎地走,现世把他们打发得一个个地无比满意。而我自从现世黑夜里抱着我的头诉了一夜的苦之后,便再也不能不跟他一样,撑着笑迎接每一个到家里想沾点啥捞点啥的人。
村头柳树下的新闻发布的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多。
现世外边有厂子,票子,还要建房子,咱们投他的票,准没错儿。他钱多了,不往自己村儿里扔点儿。要是选个穷点儿的,还不把咱村吃喝个底儿朝天。谁知道他有多少,梅枝家卖化肥,现成的,人家多有钱啊,这要是当个村长啥的,现成的给我们优惠。
前来串门的献楣,拿着我粗壮得像个蒲扇的手,再次被戒指耀花了眼。附在我的耳朵边儿,吹了阵村边的柳条风。临了,借走了柜子里仅剩的200元钱,说是给他家娃报个补习班。
“现世嫂子,你的戒指好看死了,跟着现世哥,你可真熬出头了!”而我,却拿出了一沓村民选票,如之前一样,嘱咐了一阵又一阵。
村委选举大会如期举行,那天,天光睛好。我一大早洗洗涮涮地,把自己捣置得跟个新娘似地,将手上的戒指也蘸了酒精,哈了又哈。我觉得今天我们家现世的运气来了。柳树叶子细细嫩嫩地摆动着,像个穿上翠色裙子的姑娘,好看得不得了。
我挤在人群里,跟这个聊两句儿,跟那个唠会嗑儿,一直到10点,村大队的喇叭响了,说要公布选票,大家方才停止了议论。
“钱现世——钱现世——郭化辉——钱现世——郭化辉——”,票一票一票地唱,我的心紧一下慢一下,高一下低一下,揪揪得很。郭化辉,这梅枝儿家的票怎么也不少啊。他不就是一个卖化肥的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的两万元可是没了啊。
“郭化辉——郭化辉——郭化辉——钱现世——郭化辉——”我的脑袋开始晕了,头也蒙蒙的了,哎呀,不行,头疼得要死。我们家的两万块呀,儿子上学的贷款啊!心疼,不行了,我不行了,太难受了。现世,现世,在哪儿,我怎么眼前一片黑,手,手上的戒指怎么掉色了。怎么成银色的了,那颗钻呢,钻呢?我的心嚯嚯地疼,像被火点着似地。
扒开人群,我找了个僻静的地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抹了抹眼角的湿,仔细看手上的戒指。它已经变了相貌,变了脸色。原来它就是一个不绣钢的染了颜色的戒指,钻当然也是假的。
我明白了。
村委选举后,现世离开了村子,找了一个长年打工的活儿,去给儿子挣即将要支付的学费。跟他同去的还有一个大腹便便的我。
献梅送我出村口的时候,拉着我的手,羡慕地说:“真羡慕你们两个啊,外边车子,厂子,房子,跟现世哥享福去吧!”
我笑笑没说话。
“呀!嫂子怎么没戴戒指啊!”她惊叫起来。
“戒指吗?你现世哥嫌穷气,说到地方再给买一个!”我心头汩汩地流着泪,现世一定听得见的。
我渴望一个戒指,现世买给我的,现世应该知道吧!
我回头瞅瞅现世,他别过去脸,给了我一个挺直的背。背上是一个沉甸甸地包裹,像一座山一样压着他。
我们是去享福的。我对我自己说。
就这样,我们在家乡的春天里,离开了开着柳香的村子。我们俩心里都有一个目标,挣一个真正的戒指,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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