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说村子里的事,都离不开说说村里的当家人。解放后我们村的当家人,便是当年兄弟俩争着当兵的那个许铁小,从合作化时当书记,一直当了三十年。当年弟弟许二铁牺牲在淮海战场,噩耗传来,哥哥悲痛欲绝,又不敢给父母讲,只得一个人偷偷到老坟哭。“二铁呀,我说我去哇,你非得你去!咱爹娘老问我,二铁怎么也没个音讯?我只得编着法儿哄。可哄得了一时,哄不了永久!弟呀,你让我怎么跟父母交代?”老坟里并没有许二铁的遗骨,许二铁的骨石抛洒在淮海战场上,同大多数人一起被填埋在哪个土壕沟堑里,老坟里埋的是一块刻着许二铁名字的砖头。
许铁小后来被推选为村里的党支部书记。上级和他谈话时,他说他没文化,干不了。上级说,没文化可以慢慢学嘛,谁他妈养下就有文化?只要你根正苗红就行。铁小说,咱不会讲话,不会汇报。上级说,当干部也不是叫你卖嘴皮子,不要你汇报,把工作干好就行。左推推不掉,右推推不掉,只得把这活揽上身。许铁小干工作没别的窍门,唯一的法儿是带头。1953年统购统销,第一个带头一下子把家里大瓮小瓮的粮食全部卖给了国家,要不是姑姑姨姨亲戚结记,第二年就很难熬过那个春荒;1954年入高级社,第一个把家里的犁耢锄耙扛出来,把一头瘦弱的小牛牵出来,做价充公。1958年大炼钢铁,把家里姓铁的家伙全都拿了出来;铁锨,铁柄,铁柱,铁勺,铁棍,铁板,铁环,铁刀,铁丝……要不是她妈拼死拼活阻拦,差点就把做饭用的铁锅,铁勺,铁匙也拿出来倒进了炼铁炉。
当了三十年书记,不敢沾集体一点便宜,就这还过不了“四清”那一关。那时节,村里小组长以上的干部一律靠边站。铁小是村里最大的头儿,上头说,最大的头儿还能没有四不清问题?追!于是,大会,小会,上楼,洗澡,背靠背,个别谈……所有能用的形式都用了,成效依然甚微。这可急坏了工作队长老周,气急败坏的老周背转铁小逼着贫下中农揭发,但一开会就成了闷葫芦,一开会就成了闷葫芦。中年人嘴里一律含根大烟袋,相互瞅着喷云吐雾;老年人罗着腰背靠背罗锅对罗锅打瞌睡;倒是地下凳子上坐着的几个中年妇女,开会前叽叽咕咕了一阵,看看会也开不下个长短,一屋子的贫下中农,看你老周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于是干脆拿出衣兜里的麻绳和鞋底,滋啦滋啦开始了穿针引线。麻绳在底子上下抽着,像一把破二胡缺了松香冒出来几个不和谐的音。“讲吧,还怕打击报复?”尽管老周再三启发,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会场还是闷葫芦一个。没法儿,老周终于面对面,刀对刀,枪对枪和铁小干开了。老周吼道,许铁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交代不交代?大概是几天了,不说点什么也不近人情,抑或是他也想早点“解放”,还是想蒙混过关,反正这次许铁小交代了:我这几天前三百年后三百年想了,书记都当了十几年了,还能浑身精光没一点问题?经济上多吃多占哇也有,沾集体便宜哇也有,四不清问题哇也有。我想起两件事需要交代。一件是那晚我和猫头俩人看卧场。猫头临黑病了,就我一个人看了一晚,挣了两个人的工分,该退掉一半。另一件是那天公社下乡干部老刘刚来吃派饭,我和老刘吃了一顿荞面疙瘩,人家老刘付了两个人的粮票和钱,我算是白吃了一顿。至于说铁小后来是如何“过关”的,就不讲了。有意思的是,至那以后,和铁小同事的邻村书记,每逢在一起开会都不叫他“许书记”了,改名为“疙瘩书记”。可我们村里的人见了他都不敢叫“疙瘩书记”,一方面是许铁小长得人高马大,膀阔腰粗,铁塔一般,走起路来,老远就能听见“沓沓沓”的脚步声,有一种无声的威严。另一方面是许书记人品好,人品好就有威信。最主要的是,人家掌管着村里的党政财文乃至生杀大权。你要想在村里当个小干部,乃至于想入个团入个党争取一点个人前途,甚至异想天开想跳出农门,当个兵,招个工,选送个工农兵大学生,没有许书记点头那算是办不成。然而许书记也有挨磕被人戏弄的时候。七十年代的一天,公社黄书记到俺村下乡,这一天走进东圪角一户农家吃派饭,农户的户主名叫王喜文,响当当的贫农出身。中午时分,黄书记一迈进王喜文的院落,发现院内角落的几个花锅内栽种着几棵茄子,几棵西红柿,还有几株小兰花烟叶。那些绿色植物在茂盛的枝叶间已经挂果了,紫色的茄子,红色的西红柿艳丽欲滴。黄书记一眼瞅见,脸色就变了,两眉间就紧紧锁进了一个“川”字。王喜文心内惴惴,不知道黄书记发现了什么不顺眼的事。黄书记阴沉着脸跟喜文说,叫铁小来!喜文不敢怠慢,不出三分钟就把铁小吼来了。阴沉着脸的黄书记连头都没抬便劈头盖脸问铁小:你们大队有多少户在花锅里种了蔬菜?一句话问得铁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懂了半天才说了个十分不准确的大概数字:大概……大概有二三十户吧?“谁叫你们这样做的?”“谁也没有。”“哪你为什么不管?”许铁小是个直人,便实话实说,我觉得那也没甚。花锅里栽几棵茄子,吃时方便。黄书记听了,脸变得更难看了,背着手在院子里踱了几步,然后用手点着铁小的脑瓜说,你呀,你是麻雀肚,老鼠眼,站不高,看不远,糊糊涂涂,懵懵懂懂,界限不清,是非不明。许铁小后来很长时间都没弄明白,黄书记那四句话是什么意思。倒是各大队的头儿们到公社开会,都不叫他“疙瘩书记”了,改称为“老鼠眼书记”。不管是“疙瘩书记”,还是“老鼠眼书记”都无所谓。好说歹说人家也是公社书记,自己的顶头上司。一般情况下,许铁小不会去顶撞,除非是他认为十分不顺情理的事,那时候他的“倔劲”就来了。任你天王老子都不能让他改变主意,为此也吃过不少苦头,甚至还被撸过官。
那一年秋后报产量,全大队没扣除水分的产量一共是128000斤,晒干就只剩108000斤了。往上头填报表时,公社的口径是一律按没扣水分的总产填,那样子汇总下来公社就可以在全县夺冠了。其他大队都那样子做了,唯独许铁小填的是晒干后的数数。公社书记拍着桌子问道,全社各大队都那样子填了,为什么你许铁小偏偏就要另来个花样?许铁小说,不是我另来个花样,实实在在就是那个产量。如果把水分都当产量填了,叫社员来年喝水水?公社书记又拍着桌子吼道,别的大队都饿不着肚子,唯独你们大队的社员就会饿肚子?许铁小憋着二股筋说,按没扣除水分的产量填,就会饿肚子。本来是360的口粮,连280都不够!公社书记脸憋得青一块紫一块在地下急促地踱步,一旁的公社王秘书暗示铁小立即熄火,再不刹车就有好果子吃。倔犟的许铁小不仅不看王秘书的脸色,还故意把头扭向一边。王秘书叹口气从门缝溜了出去,留下书记和老许就继续干仗:你就不能顾全顾全大局?
我只知道顾全来年社员肚子这个大局。
明年不够吃给你返还!
那为什么今年要哄国家哄社员?
你……立马,许铁小的“官”就被撸了,下乡工作组在村里蹲了三个月的“点”,查老许的“问题”。还和“四清”一样,大会,小会,个别谈话,背靠背,上楼,泡澡,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了,也没问下个长短。一来老许根本就没啥问题,二来老百姓就是个不认账。问谁,都众口一词:好书记!
没办法,三个月后,上头只得给老许官复原职。
和老许三十年书记生涯相伴相恋的莫过于村里东垴山电线杆子上的那个喇叭了。几乎是每一个夜晚,村子里的人都能听到许书记喇叭里的声音。“今晚支部会”,“今晚支委会”,“今晚党员会”,“今晚讲用会”,“今晚斗私批修会”“今晚批林批孔会,”……八十年代初的一天晚上,传出老许要召集一个特殊的会议,名称叫做“抓阉分地会”。至那以后,就再没有听到老许在喇叭里呐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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