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故乡的秋天，褪去炎夏的暑热，若有如无的凉带给人舒爽和清醒，天空碧蓝如洗，稻田麦浪金黄，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喜悦的时节。
五年前的秋天，爷爷去世，我没有回去，这件事成为我一生的遗憾，也给我每每回忆故乡的秋天带来一丝阴霾和无法抹去的感伤。
其实我和爷爷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准确地说，我们一家和爷爷奶奶的感情都不深，因为我和弟弟从小到大，他们从没有照顾过一天，不仅如此，他们对待外孙的态度和情感都远超我们，所以我们从小到大，也只是年节才去串串门、叫上几声爷爷奶奶。同龄人的童年都是在爷爷奶奶的蒲扇晃悠中、讲鬼故事的故作恐怖声中长大，而我们仿佛缺失了这块记忆。
当我们和其他孩子一样想去爷爷奶奶家玩耍却被告知不允许时，我们提出了疑惑，为什么？妈妈的解释让我觉得牵强而不可信，但是却是事实。
这事要从多年前爷爷家起房子说起，爸爸行二，由于大伯从小被送人，所以爸爸就承担起了家里长子的责任。在爷爷奶奶准备起房子的时候，爸爸理所当然作为长子回去帮忙，据说在搬电视机的时候不小心给摔了，那个年月电视机或许还是罕物，当年不知道爷爷花费多少心血才添置的，所以这事让爷爷勃然大怒，指着爸爸的鼻子让我们家赔偿，爸妈结婚就分家单过，好不容易两人白手起家刚做了房子，又生下了我，哪里有闲钱，爸爸也一怒之下不再和爷爷家来往，据说就此爷爷再没有给过我们一家好脸色。
我不相信亲人间会因为一件家电伤感情，但是我亲见的却是事实。后来我们和爷爷家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缓和，我和弟弟偶尔跑去玩耍，爸妈知道了也不再说什么。
其实爷爷奶奶家没什么好玩的，爷爷永远板着一张脸，奶奶想给我们塞点啥也是偷偷摸摸的。我亲见爷爷床头柜子上经常有别人送的点心包装盒，小孩子对这些眼馋得很，可爷爷却从没有打开分给过我们一块，但是每每几个姑姑家的表弟来玩，他们就能得到爷爷的恩赐，不仅可以吃到那些点心，连爷爷脸上的皱纹都是和颜悦色的。所以从小，我和弟弟也敏感地意识到爷爷奶不待见我们的事实，以后也就渐渐少去了。
没有爷爷奶奶的童年我们一样健康长大，而缺失的这份祖孙情被爸爸妈妈加倍地用父母亲情补偿给了我们，也让我们冥冥中想做成一件大事来证明给爷爷奶奶看。
我做的第一件让爷爷刮目相看的大事便是考上了大学，当年尽管扩招开启，考大学一年比一年容易，但在我们那个相对落后的小乡村，能考上大学的也算凤毛麟角，我所知道在我之前，整个村子考上大学的只有两个人，而我是第三个。
从来没有正脸笑对我们的爷爷似乎也震惊了，在我去念大学那年暑假回家，爷爷破天荒地和我面对面坐着，谈了人生第一场正式的对话，这很让我受宠若惊。其时，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脸上枯瘦，牙齿也几乎掉光，但是思路还是依然清晰。也或许是年龄大了，那些过往的恩怨究竟是在记忆里慢慢淡化，他在和我谈起大学生活时脸上呈现出一种我之前从未见过的称得上“和善”的表情，而我尽量选择他能够听懂的语言和表达来跟他说说大学的模样，估计此时，在他心里方把我当做他的儿孙，他也因此能引以为傲。
都老了。再以后每次回家，我会去看看两位老人家， 拿点小零食他们都很开心，奶奶总是想留我吃顿饭，哆哆嗦嗦的双手让我不忍。不过我还记得为数不多的在他们家吃过的锅巴稀饭、土豆汤，是正宗的奶奶味道，很美味，很怀念。
即使如此，我仍然感觉对他们没什么感情，我这么做只不过是慰藉自身童年情感的缺失，也暗示见过世面的自己对他们的宽容和原谅，但是其实在心里仍然介怀，那缺失的童年是心上的一道伤口，任往后再多的温情都无法弥补，我自身也没有办法。
那个秋天，当妈妈打电话说爷爷不行了，问我回不回去，我正在一个项目紧张忙碌，我反问妈妈可以不回吗？妈妈默认了，说帮我们多准备一个花圈就好了。到最后，我们的祖孙情就值一个花圈。
忙完工作，我才忽然觉得我是多么愚蠢，后悔不迭却无法弥补。在秋之将尽，我回到了老家，爷爷坟前的花圈已被雨水淋湿褪色，萧瑟凋零。我双膝跪地，磕头，眼泪无声却绵绵不绝。
原本以为我有多能干，原本以为我可以成为家族的骄傲，原本以为成为他能正眼相看的人就有多了不起，可是尽管做到了这些却没办法放下心中的那一点可笑的执念，连起码的原谅都不愿意给予，我为自己的错误深感可笑。
往后无数个秋，每当秋风萧瑟、落叶飘飞，我总想起爷爷坟前的纸幡在风中摇曳，也似乎总能感觉双膝跪地的冰冷，似那秋雨打在脸上，凉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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