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花生的故事

爱吃花生的人很多，比如许地山先生和老舍先生——有他们各自写的一篇《落花生》为证。

许地山先生因为爱吃花生，以至于要做花生一样的人，甚至连笔名都叫“落花生”。老舍先生呢，说他要是做了皇上，最大的享受就是尽情吃花生，还把那花生写得呀，真叫一个摇曳生“滋”，你看了以后，一定会觉得这人呐——不爱吃花生？怎么可能！

不过，两位先生在文中都没有提及——生花生。

正如老舍先生所说，花生真是“糖饯的、炒的、煮的、炸的，各有各的风味，而都好吃”，但我最爱吃的却是不做任何加工的生花生。

所谓的“生花生”，就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还粘有泥土，连根带茎的新鲜花生。

对生花生，许多人都不喜欢吃。比如，我爸就嫌弃它味道是“生臭生臭”的。有的人虽然不嫌弃它的味道，却觉得吃起来相当费事，吃相又不雅——外壳得用牙齿咬，花生米得用手指抠，干脆不吃也罢。

那我为何偏偏那么爱吃生花生呢？我想，除了爱它的味道——原滋原味，新鲜，有一种特别的香劲儿，还对它有不一样的感情——在我心里，有几段与生花生有关的故事。

按照长幼有序的规矩，先说说我大舅和生花生的故事吧。

我大舅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到他十来岁的时候，遇上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不少人吃过树皮、观音土，甚至因饿丧命。我大舅也饿得皮泡（pāo）脸肿，路都走不稳。谁知收了一季花生，他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些血色，人也有了精神。

原来，拔花生总有一些在地里。我大舅发现了这个秘密，就找来一个小桶，跟在大人们的后面刨花生，每天能捡两三斤。就这样，我大舅无意之被生花生养了一回生。

大舅的这个经历，让我妈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知道——生花生，它养人呢！于是，当我妈做了母亲，又发现我爸的老家竟然没有人种花生后，她就下决心要让花生从那没有长过花生的土里——长出来，让花生也养养她的孩子们。

可是我家地少啊，怎么办呢？我妈的办法就是，在包谷地里套种。

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不起眼的小事，让我妈成了引进花生种植的第一人，花生套种历史的开启者——当然，范围仅限于我爸的老家。

上世纪八十年代，老家种包谷还没用新品种，化肥也没使用，家家广种薄收，而且，我爸的老家是石头比土多，哪家舍得种花生这种“闲食”呢？此前包谷地里套种的只有南瓜、豇豆、饭豆和黄豆。因为它们都可以做菜。花生？能干嘛？吃着玩罢了，种它？不可能。

不过，自从我妈套种花生以后，老家地里的花生就越来越多。

近十来年，因为老家的青壮年绝大多数外出打工，留在老家的主要是老人和儿童，没有劳动力，很多地就改种小米或者花生。于是，这时的花生，不再是零食，而是成了商品。花生也超越包谷，成为了这片土地上的主人。我妈和生花生之间的故事，也彻底随之退去。

接下来，就是我和生花生之间的故事了。

其实，我的故事还是与我妈有关。话说，当年我五岁半，我妈打算送我上小学。老家的小学就在我家旁边，可我妈认为她老家的小学更好，就想把我送到外婆家去读书。我妈很容易就心想事成了，理由有三：小舅妈和我妈情同姐妹；和我小舅同住的外公和外婆身体都不错；我小舅家有一个表弟也要读一年级，外公认为“一个羊是看，两个羊也是看”。于是，我这只“羊”，就由我妈带去我小舅家。

去小舅家，要过我二姨家。到二姨家时，她们一家人正在院子里摘生花生。于是，我就吃到了人生中的第一颗生花生，第n颗生花生——那种全新的香味，让我舍不得停。要不是二姨说，吃多了会流鼻血，我恨不得一直吃下去。而且凭着孩子的直觉，二姨和二姨父，还有表姐和表哥都很喜欢我，生花生在我嘴里的味道就更香了。

去到小舅家，也是遇上扯花生，我每天都有生花生吃。只是没几天，我妈说她要回家了，让我在小舅家好好读书。我反悔了，要随她走。我妈就说，那她去二姨家帮忙扯两天花生，花生一扯完就来接我回家。

我信以为真。

我在小舅家等啊，盼啊，我妈却一直没有回来接我。失望伤心的我，经常背（bèi）着人抽泣。大约半个月后，我不再哭了，却开始每晚尿床。

每次尿床后，我害羞，内疚，难受，但无论如何我也控制不住“适合拉尿”的梦境，非要等拉尿以后梦才会醒。就算外公或者外婆喊我起夜，也无法避免。

连续不停尿床一个多月后，无计可施的小舅妈

就找来荨麻，吓唬我说有本事再拉，就把我屁股càn（方言，打的意思，但打的过程带有风声）起大包包，大包包又痒又痛，让我坐不成，走不成。万万没想到，就是这把荨麻草，“治”好了我的尿床症。我无比欢欣。

当然，这些我妈都不知道。我妈只知道，我是为了求学去远方，是值得的。但是，在一个年仅五岁半的孩子的心中，只知道没有爸妈的远方，就算有再多亲人的喜爱，也只想回家。于是，我天天问外婆，我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外婆说：“等明年花生成吃的时候，你妈就来了。”

幸运的是，我没有等那么久，那个学期考试结束，放寒假才几天，我爸和我大弟就来小舅家接我了。

开春后就是新学期，我无论如何也不去小舅家，我妈没办法，就在老家小学给我报了名。想不到在家里，时间过得特别快，感觉眨眼间就到了暑假，更让我想不到的是，我还吃到了生花生——即前文所说的，我妈第一次套种的花生。

我问我妈，花生种是哪里来的。我妈说，是去年送我去小舅家回来时，二姨送了她半袋生花生，她带回来晒干就成了种子。

如今，我的孩子也上了初中，我与生花生的故事，也散在了漫长的岁月里，无论我有多么幽微复杂的感情，也走远了变淡了。唯一不变的是，我依然爱吃生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