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守规矩的成本和收益
我一向以非典型诗词爱好者自居，这个非典型的定义，其实也是非典型的，就是没有定义。而大致的轮廓还是针对格律的基本态度，我不是非格律不娶的格律原教旨主义者，也不是对格律退避三舍的批判格律主义者，我是一个格律机会主义者。
格律无非是一系列具有一定约束性的规矩，算不上法律，但在一些格律原教旨主义者心中，它比法律不遑稍让。而在我的眼里，格律是规矩不假，而规矩就是用来破坏的，只要这个破坏值得。
守规矩守到值得不值得的地步，大约只能是非典型了吧。
既然说到值不值，那么算算成本和收益在所难免。
遵守格律的主要代价大概就是那些格律在炼字遣词行文谋篇上的限制，所谓带着镣铐跳舞。很多旧体诗词初学者尤其视为入门最难以跨越的门槛。这没有办法，学习格律，记忆那些不算很复杂的要求是学习旧体诗词不可回避的功课。这个功课其实不难，记忆量比小九九多点有限，在数字时代，还有很多工具帮忙，真的不难。
难的是遵守。
其实遵守也不难，难的是在克服自己敝帚自珍的心态，如何及时地放弃那些被断定失律的好句好诗。我冒昧地说，对于初学者，你写的所有诗句，大概率都是可以放弃的，小概率事件不是你写了一个值得不放弃的诗句，而是你是一个诗词天才。
我偶尔也扪心自问，是不是遇到过好得舍不得放弃的失律的佳句？是不是遇到过怎么改都不如失律的原句的情况？是不是遇到过为了失律的一句，宁愿把一首七律写成古风？
没有遇到过。
唯一有些接近的一次（只是接近而已）是一首被别人放在诗词合集中的五律：
五律 戊戌年有怀
不忍别黄鹤，空持黄鹤吟。
期期乎过客，皎皎者佳人。
雪尽江南渡，霜余原上焚。
三千烦恼絮，几颗放浪尘。
最后一句“几颗放浪尘。”中的“浪”写得太浪，失律了。而且自己没有舍得改，但最终合集的编者给改了，我也就不再舍得看那本合集。
何况，以我非典型的格律观点，这个浪也不能算完全失律。作为放浪的浪固然失律，但同一个浪，作“沧浪之水”的浪，却是个平声，以此浪应付格律，便不失律，以彼浪应付我的诗意，便不失意。
当然，我的非典型格律观点，仅供参考。
回来说说遵守格律的收益。
首先是省事。与初学者为了押韵平仄而手忙脚乱的主观感受不同，格律其实可以大大减轻我们进行诗词创作的脑力付出。以押韵为例，如果你觉得押韵很麻烦，那一定觉得次韵更麻烦，但好好想一想：本来你要写七个字，但因为次韵，你只需要写六个字了，你的工作量节省了14.3%，这个福利比很多基金的收益率都高啊。
在诗词机器人的工作模式里，限制越多，需要加以判断的样本就越少，需要的计算量也就越少，这个少是非常可观的。在我的非典型诗歌创作观点里，写诗是一种选择，需要选择的对象越少，越省事。
刚学诗时，次韵黄景仁绮怀十六首，次韵唐寅落花诗三十首，如果不是次韵，写不出这么多。
其次也是省事。这个事在节约诗人们在社交上的付出，尤其是社恐们。对于格律的态度是一个对于旧体诗词爱好者进行聚类和分类的天然指标，各种诗词群和各种诗词比赛都对于格律有着或粗或细的要求，对于现代人来说，这大大简化了诗人们行走江湖的脚力。
最后呢，还是省事。格律来源于千百年来人类对于诗歌基于声律的审美结果的总结，它符合诗歌好坏的大数规律，按格律去写，写好的概率更大些。
对于写诗来说，省事很重要，这就是关于成本和收益的故事。
附录：
次韵唐寅落花诗三十首
其一
昨夜题头辜负春，一家修得百家贫。我怜秋水何须智，谁共青山不必仁。
花落西楼香肆力，弦翻白雪冷伤神。凄清不过桃源冢，尽是商周秦晋人。
其二
晴光渐冷渐窕悠，春上横眉雪上头。梦自云台催月满，心从沧海入江流。
落花不问谁埋骨，钓叟何期尔下钩。三字诗成无处悔，囊中尽是畔牢愁。
其三
流年不尽止瓯臾，四季更轮辨有无。花落经旬红向白，莺啼隔日碧成朱。
三生豪气轻一哂，千古才名出万夫。应喜尊前如朕意，回看王土断肠枯。
其四
不惜桃花惜落时，崔家谁负妾家儿。两厢闲泪应知己，半生余恨几忘私。
白发离离缠柳约，青灯熠熠照檀施。于无情处留情久，可写诗文入篆丝。
其五
经年幽婉他山中，琢玉犹堪两袖风。满面情同悲喜恐，一街灯向绿黄红。
落花葬晚因缘吝，悬月吟残本性空。谁载明朝帘外事，轻帆可肯过江东？
其六
半尺江湖走七真，昆仑上下许封神。玉霜曾落江东菊，胡马犹闻塞上春。
独忆花残南北客，常听鼓脆万千尘。夜来忍得青衫醉，应作荣华不屑人。
其七
濠上清泉菊影横，春澜拂意未曾轻。不羁犹醉黄粱事，相忆应凭白首名。
三顾弦伤千面儡，一声花落九重城。谁堪识破秋风计，明月心头不肯盈。
其八
一夜熏风换一晴，江南心事不堪生。黄沙致远春无恙，绿袖遮香蝶可行。
向壁常思三叠柳，对花时唱数声莺。今宵可觉心潮落，残月携来几晦明。
其九
更深烛困已星阑，柳雾仍携三两团。花落不惊因邂逅，云横尤散正迷漫。
乍听胡笛迟论剑，又拾青钱怯买欢。不识洛阳谁卖纸，可留尺幅画长安？
其十
入梦时空醒亦空，沉思不肯与人同。夜澜愁向眉头月，春短情随目外风。
花落留香三尺白，酒醺连句一杯红。长吟正似君来去，拟得相思无语中。
其十一
可怜孤雁久闲惔，楚客南来衣莫添。因食落花颜可玉，且遮钩月影如帘。
云横岭带听寒漠，风下芦丛失静恬。又见离人萧管绝，莺声玉手恰相拈。
其十二
鹦鹉西楼说雅规，梨花香在落英时。入秋常觅阑干静，向北须凭雁阵迟。
弃国千年应齿冷，修身一念若眉垂。不知亘古春秋辨，问道应先知问谁。
其十三
侠少谁从汗漫游，追云尽向落霞愁。欺花岁月江南戏，慕柳波澜塞下秋。
常把英雄吟作别，岂因青燕唱相留。忽闻琴瑟昔曾断，千古幽冥问九丘。
其十四
绣口香吟故纸堆，梅花落尽粉云颓。金钩一饵悬宫月，玉液十钱充案杯。
如影随形应渐老，因诗击钵可常催。流年轶事相思里，偶有幽兰窃窃开。
其十五
江山俊逸漫豪夸，好屐欣然向阮家。少学邯郸才七步，老看骐骥散千华。
清秋叶落随心落，满月花斜共柳斜。雨后夜阑难入梦，正听丹井有鸣蛙。
其十六
春秋盛事慕参陪，弟子三千只一回。曾读诗书愁韵落，且看苑囿羡花催。
怜之春意如斯醉，逝矣涛声竟何来。白发恍然应觉暮，相思岂在旧交杯。
其十七
谁言富贵在云台，江上闲渔亦善哉。花落应怜香可葬，暮迟休笑月难推。
酸生下笔争横竖，过客留情寄去来。顾盼倾心犹识道，春痕聊刻入秋苔。
其十八
天机庙算一枯荣，最可相争恰不争。旬日徘徊忧国破，经时荏苒忆城倾。
惜花时节花常落，好事人情事易生。谁入南园修隔世，凭窗多取几分情。
其十九
谁取梨花换柳眉，缤纷不似落霞时。沾襟莫沾伤秋水，和泪同和出律诗。
仲夏愁时携点点，季年别后断丝丝。余香偶向篱中窥，去岁芬芳犹在枝。
其二十
自别春澜日日新，浮华世界好铺陈。风如落燕应辞阙，花欲逃秦岂顾人。
陶令不堪彭泽柳，牡丹辜负洛阳春。情多难抵桃源数，千古伤心付一嗔。
其二十一
平生种种一眸全，花落花开试所缘。一抹弦随焦尾和，八音莺向柳梢眠。
羞谈侠客无双匹，闲说圣贤折半千。或可因潮由月信，望波不敢下横船。
其二十二
错过江南八百春，寻常际遇又含嗔。竹声须问山阴客，菊影曾遮柏下人。
指点长云多识雁，踌躇寸步几沾巾。江南十里犹经绿，芳草无情恨锦茵。
其二十三
清明谁叩九重门，花落情疑向故园。拜尽长安三千寺，老来弱水一渔村。
释怀已觉生如死，解梦何须魄向魂。或取山河裁一寸，雄心直挂上龙旙。
其二十四
无痕一念便是痕，落花无色暗香存。惊心或瞥峰来谷，抚掌应催风入轩。
昨夜闻韶迷道首，来年辞阙谢皇恩。可怜三顾空论策，愧无愚忠说胥魂。
其二十五
云起云沉斜雁飞，花开花落病香迷。邻家丑宝何须窃，对面子规不敢啼。
垄上秋岚遮瓦雀，屏前玉笛唤优傒。终南多少青云径，五五通达三两携。
其二十六
任她东西南北游，一重悲苦万重愁。杨花向水轻浮尽，柳絮如云散淡休。
好运恰堪秦玉弄，衰人不费杞天忧。了清槛外三千结，拂落江南廿六楼。
其二十七
那年行色或匆匆，梦入江南禅入空。颠倒青山因半句，纵横黑幕竞三风。
八千垂幛惊遥翠，一脉英魂说晚红。谁问圆缺桂花落，但知秋月终到中。
其二十八
相思谁不为倾城，却怕城头吹角声。轻虏一擒追远醉，重峦万籁问虚惊。
簪花谁看终南近，折柳应怜恶贯盈，论道千秋犹觉惑，是非难数几输赢。
其二十九
故友初心趋日边，阳关远向九天前。黄粱有味枕中愧，白发多丝灯下怜。
谁入长安生世贵，莫从沧浪避来年。桃花惜落犹知己，俯仰江山莫信缘。
其三十
童子泥牛岸上吹，故人应未愧三遗。因风曾许吟双赋，向月何须置一词。
寥落江山秋意里，清扬鬃发北归时。飘摇又唱花千岁，裘马流觞几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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