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上海仍然有一丝微凉,而在10月这个季节,天还只是微微亮,大部分人还仍然沉睡在梦中。但也存在着例外,有些人已经早早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牧野像往常那样冲了个冷水澡,只是这次,他比往常的时间多了5分钟。冷水冲下来并不能造成大量的雾气,于是他看着镜子中挺拔健硕的自己,也嘲笑着自己。
如此努力的自己,却即将成为所有人眼中的一个笑话。
他从衣柜中找出一套适合周一的服装,黑色的西服裤子,纯白的衬衫,窄细的黑色领带,在身份上做一个普通人,但是细节上,他却从来拒绝平庸。他还记得他的老师和他曾经说过,医生是最需要注重外表的人,哪怕再小的场合,对待再普通的患者,也一定要展现出医生的专业和考究。在穿着方面一丝不苟的人,病人才能放心把自己托付给你。
即使是今天这样的场合,他也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牧野心里自嘲道,就当今天是去自己的婚礼吧,要郑重而且优雅。
打开手机,发现有一个个“妈妈”的微信语音留言。
“小野,注意身体,天凉了记得添衣服。”传来一段女人的声音。
他回复了一个“谢谢妈妈,多保重。”然后继续把手机放在一边,对着镜子系着衣扣,打起领带。
这已经是他来上海的第十二个年头了。读完八年的博士之后,他就一直在之前实习过的上海市R医院就职。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他外表阳光硬朗,成绩优异,一直到工作之后,他都是医院的杰出青年。他以最快的时间晋升了主治医师,而且因为手术和科研方面的出色,他在明年就有希望破格提升为副教授。
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因病离去了,这也是牧野学医的一个主要原因。他一直是妈妈的骄傲,也从来没有让妈妈失望过一次。他从来没有靠过任何人的资助,从来也没有试图伤害过任何人,他就想努力地做一名医生,照顾妈妈,然后努力地去经营一个美好的家庭。
然而这次,他似乎再也不是那个昂首阔步的青年了。情绪的低落和自责充斥着整个胸膛,似乎有一团污浊的怨气,却总是呼不出去。
今天上午10点,即将召开患者叶伟成的死亡讨论。患者昨天才去世,一般情况下,死亡讨论都会在一周后展开。然而这个患者似乎是医院非常重视的关系,所以各个科主任必须今天都到场。
他作为患者的主管医生,也是所谓的事故最大的“肇事者”,当然要出席,而且要作为主要发言人,阐述整个事情的经过,以及检讨自己在其中所犯的错误,并且接受所有人对自己的责难。
难道,真的是我的错么?
牧野内心一直在重复着这句话,他甚至希望一觉醒来发现病人的死是有其他原因。而不是自己那种可有可无的牵强的错误。
而且,让牧野最难以释怀的,是那份病例。他当时明明记录得非常清楚,患者术前血压控制好,但是却被篡改成了“患者术前血压控制不佳,反复发作血压剧烈变化,近期发作在一周前……”所以是谁,究竟是谁把病例改成那个样子,而且改得毫无痕迹?
这次患者出现的各种并发症,牧野自认为各个细节处理得无可指摘,但是患者还是因为感染严重去世了。平常这样的问题,只要医方式没有责任的,只要给予充分的解释,有的时候最多给患者一些恰当的“人道主义赔偿”就可以了。但是这次为什么要把所有的锅让他一个年轻的医生来背,究竟是为什么?
牧野看着自己精心打造的禁欲系配色的房间,每一件考究的家具和摆设,书桌上堆满了各类诗歌以及科幻类的书籍。他看着镜子中穿着西装人模狗样的自己,突然感觉,这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自己所追求的事情统统变成了一个笑话,自己还是那个努力向上爬的农村孩子,但终究不能被这个复杂的城市所接受。
而在一小时之后,天已经彻底明亮了起来,但还有一些雾霾在头顶盘旋着挥之不去。在这城市的中心,R医院主院区东侧的灰黄色的空地上,有一大群人,站在一个巨大的红底黄字的牌子下面。牌子上写着“R医院新院区大楼开工剪彩仪式”。
主持人发言之后,两个人身着奢侈品牌正装的男人走上了临时搭建的主席台,各种媒体的记者疯狂地按着快门。
体态中正,偏瘦,个高一些的是R医院的正院长孙建业,戴着黑褐色方正的玳瑁眼镜。他是普外科的国宝级专家,而且曾经只是一个外地的小大夫,来上海打拼了三十年。突然,在没有任何预料的情况下,一匹黑马横空出世瞬间接管了这家医院,那就是孙建业。他上任的那一年,全部的科室主任几乎换了一半,甚至有人传言,只有“孙家军”才能在这家医院立足。但是他的才华有目共睹,在他的带领下,R医院的员工满意度曾经创下了全市第一的记录。
而另外一个,有些发福,头发开始有些稀疏,眼睛很小而且并没有佩戴眼镜,刚刚四十岁的年纪但是看起来却非常老成。他是这家医院的业务副院长丁仪,也是这次院领导班子换届呼声最高的人选。他凭借出色的业务能力发表了多篇心脏内科方面的顶级文章,斩获了包括“杰出青年”在内的各种荣誉。同时东北出身的他极其擅长人际交流,在任何评选面前似乎总能左右逢源轻松夺魁。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在40岁的时候就摇身一变成了医院的副院长,而且主管医疗。因此他在宣布竞选院长的那一天开始,很多人突然觉得,似乎要变成内科的天下了,而孙院长的连任似乎也成了大家不甚看好的事情。
两个人在最中间站着,两边还站着一系列的科室主任和现任的行政领导班子。新大楼的动工在魔都都算是一件大事,这样优质的医院扩张,势必带来整个浦东区医疗行业的飞速发展。而且据说这个大楼楼顶也会安排直升机坪,可以完全覆盖浦东区。大楼也会设置大量的特需病房,满足各个层次人的需求。因此在这么大的利益面前,不光是市政府,各种投资商也都紧盯着这块肥肉,在合适的时机出手。
丁仪首先开了腔,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领导,都是当时您的主意正啊,您看这个大楼虽然吃光了咱们所有的家底儿,但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孙院长眼中滑过一道阴翳,“那肯定的,不过也可能盖楼的是一个人,住在里面的又是另外一个人了。可能我还得拜托丁副院长到时候能给我个一亩三分地才好哦。”
两个人并不看着彼此,而是微笑着面对着媒体和观众,听主持人讲那些新楼的建设意义等等的废话。
“哟那您这说我的我就没法接了,我对您是真的感激,您当时选择走上层路线,这不卫生部里的那个位置您还有机会么,但是我不行啊,我成不了大事,所以当时您把盖楼这点小事交给我,我能干成,也是多亏了您的信任啊!”丁仪眯着眼睛说道。本来就很小的眼睛,似乎只能看到眼中闪现的一道细微的光芒。
孙建业叹了口气,看了一眼雾气仍没有散开的天空,心里咒骂着这个龟孙王八蛋。当时本想用一个肯定改不成的楼来边缘化这个家伙,没想到他居然几番腾挪操作把这个楼的事儿给盘活了。“没错,当时要不是你,这个楼是肯定盖不成的。不过想必在这里面,那个刚刚去世的叶什么的,也和你走得很近吧?他这次走了,我觉得,你应该会轻松很多吧。”说完,孙建业转过头去,审视地看着比他稍微矮胖一些的丁仪。
然而丁仪也丝毫不畏惧孙建业那鹰隼般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两个人一时间毫无表情,也没有说话。
此时,主持人刚好发言完,提示领导可以开始剪彩。主席台下面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呼喊声,过往的患者和刚刚抵达医院吃完早饭的员工在交织在一起,都似乎在为这样的时刻激动着。也正在此时,两个人都突然露出了极其灿烂的微笑,面向镜头的方向打着招呼,然后一起为新大楼的动工仪式完成了一个句号。
一群红艳艳的旗袍礼仪小姐收走剪刀后,在合影环节,两个人显得非常有风度地握了握手,刚刚似乎还看到一些端倪的医院员工也松了一口气。但这时,丁仪一边握手一边向孙建业靠过去,孙也很配合地低了一些头,两个人头很自然地错开。丁仪低声耳语说道。
“这个家伙死了,您不是也能睡个好觉么,不是么?”
丁仪笑着看着孙建业,两个人继续和大家一起鼓着掌,来庆祝R医院这值得铭记的一天。在这片露出了黄色泥土的土地上,不知道又会在不久以后拔地而起怎样的一个通天建筑,在这样钢筋水凝图打造的建筑中,老虎和猴子又将上演怎样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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