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答案一致,我们也不用再隐瞒了。大熊告诉我,之前公司的某个服务器坏了,在维修的过程中,技术人员把某个硬盘的资料放到共享区备份,后来忘记了删除。那些资料里有我们公司即时通信软件的数据,不知道是谁破解了聊天记录文件,公司上百人的聊天记录都曝光了。小美和汤哥的聊天记录文件最大,别人的一般就几K,几M,而他们的是上百M的级别。破解者大概抵不过好奇心点开了这个文件,于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就这样被暴露出来了。
后来这件事不知道怎样传到汤哥老婆那里,她顶着已经八个月的大肚子来公司闹事,情绪相当激动。高层很重视这件事,想找出最初破解文件的那个人,但查了一段时间都没有查到,最后行政部只群发了一封警告邮件了事。汤哥受到高层的批评,据说要扣工资。毕竟软件开发任务这么重,还聊出了上百M的记录,时间上的耗费可是相当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小美在公司也呆不下去了,很快就提出了辞职请求,公司也没有挽留,一个星期之后小美就没有再上班。
勺子问我:“你那边是怎样发现的?”
“我这边倒是没有这么戏剧性,我不过是偶然发现他们牵手逛街,自然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汤哥总是有意无意向我们透露他跟老婆多么恩爱,没想到上演了一出孕期出轨的大戏。狗血啊,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勺子的语气很是感慨。
“算了吧,你都准备走进爱情的坟墓了,还信它干吗?莫非还能信爱情得永生?”大熊在旁边酸了他一句。勺子年底要结婚的事情我们都知道。
阿丹轻敲着酒杯,小声问我:“之前你突然离职,是不是跟这件事情有关?你发现了那个人是汤哥,对你打击还是挺大的吧。”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吧,其实最主要的问题是我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当一个程序员。在程序员这条路上我坚持了五年,最后还得接受这样的事实:早晚我会离开这个圈子。这件事情只是导火线,如果我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最多我也再支撑一年吧。”
“要不……你再考虑一下我们家小姨子?”阿丹又轻笑起来。
阿丹很早就结婚了,他的小姨子一直羡慕自己的姐姐嫁给一个程序员,也常常叫阿丹把身边的男同事介绍给她,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跟这位姑娘接触过几次,不怎么来电,后来联系慢慢变少了。据阿丹说,姑娘对我印象还不错,会写小说这一点也是一个加分项。
我苦笑着摇摇头:“算了吧,过完这个月我可能就回老家了,我没有兴趣谈异地恋。再说,以我对她的了解,我有过女朋友这件事情她肯定会介意。”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们三个异口同声问我。显然,对他们来说,这个消息比汤哥出轨的事情要猛得多。
“就在我离职之后不久的事情,我在同乡聚会中偶然见到了一个高中女同学,没过多久我们就在一起了。”
“好小子,改天约上嫂子,我请大家吃饭。”大熊拍着胸口,一脸豪气。
“那个……我跟她已经分手了,一个月之前的事情。”
大熊的表情蓦然僵住,好一会才憋出一句:“靠,你的人生就是在飙过山车,太他妈的狗血了。”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直视淋漓的狗血!来,干杯!”
啪的一声,酒杯相击,酒花四溅。
我跟他们三人高声谈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假装很潇洒,假装早已放下所有事情,假装我的任督二脉已被打通,我有足够的智慧看破人世间所有的操蛋和不幸。
他们不知道我跟他们已经处于不同的世界。他们依然以我熟悉的样子存活于世:工作中对上司笑脸相迎,又会在聚会里骂骂咧咧;他们会跟伴侣斗嘴吵架,但只需诚心道歉,或者付出一点物质补偿,两人又会重归于好;他们可能会偶尔会有一点小感冒,但只需吃药休息,几天之后就会恢复健康。他们的生活有一种自愈的能力。
哪怕他们的体重都过了一百四十斤,这片大地还是宽容地支撑着他们的身体,他们在地上踏出的每一个脚印都无比坚实。正如此刻,他们坐在我面前,放心吃喝,舒适安然。
他们看不到我的身子正慢慢下沉,我的半个身子已经陷在泥潭里。他们也不知道,我的生活已经失去了自愈的能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患上了抑郁症,我只知道自己的状态非常不好。
撞见汤哥和小美牵手逛街的那一夜,我可能离死亡很近。
我把所有的惊涛骇浪留给自己,把云淡风轻的面具紧紧扣在脸上。我用微笑遮掩百孔千疮的灵魂,以回绝别人流露出同情弱者的目光。
哪怕我知道自己过得很不好,我也不能承认自己是一个失败者。
到了晚上十点,该骂的都骂完,该笑的都笑过,大家酒足饭饱,各自归家。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摘下了伪装洒脱的面具。从商店橱窗的玻璃反光中,我看见自己没有任何生气的脸,如同深夜里飘荡而过的游魂。我没来由生出一阵倦意,也不想回去让人压抑的出租屋。里面满地凌乱的废纸,上面记录着一个个残缺的故事。它们尸骨未寒,常在梦中化作怨魂对我破口大骂,让我一次次在午夜惊醒。
我来到附近的小公园,在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歇脚。远处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们火力全开,看他们活力四射的样子,我真觉得他们才是年轻人,而我自己是一个暮年老者。
这一次聚会也不是没有收获,其实我可以将汤哥出轨的事情改编成一部武侠小说,主线是祟拜,背叛,复仇,堕落,拯救。如果换了以前,我想我会好好构思这样一个故事,将自己当初的愕然、愤怒、悲伤全部融进故事里。如果将故事打印出来,随便一拧都能拧出眼泪。而当我刚要构思这样的故事,林雪儿那句话再次雷鸣般在我脑袋里轰响:“你写这样的东西不可能会成功!”
我写这样的东西会不会成功尚且不知道,但林雪儿这句话却成功扼杀了我的创作欲望。我甚至觉得这句话成了我的诅咒,将我所有的写作灵感都赶跑,每次如此。
林雪儿是我的前女友,也许她耻于跟我有过这样的交集。分手之后她告别得果断而决绝,我完全找不到联系她的办法。我们的交往只有三个月,来去如风,虚幻如梦,快得让我措手不及。
现在是六月份,即便是晚上十一点,空气中依然闻到水泥地面泛起酷热的味道。触目所见的钢筋森林危机四伏,灯火通明的繁华表象是无数双发光的眼睛,带着贪婪的欲望,随时向我扑过来,咬碎我的身体。
我记得关于“三十而立”有这样一种解读:一个人到了三十岁能够坦然面对生活中的困难。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那样的一天。
曾经我总觉得,当生活把我折腾成一个有意思的人,我就去全职写作。事实却是,当生活将我反复折腾,终于让我觉得人生没有什么意思了,于是我就走上全职写作这条路。在二十八岁的这一年里,我突然迷失了人生的方向。在我万念俱灰之际,我以为只有写作才能拯救自己。然而,这似乎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想跟写作共赴余生,而它却向我翻起白眼。
我卡文了,整整一个月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作品,我用了各种办法都没有效果。当我再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我感觉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掐住我的脖子。
“最近什么都写不出来,郁闷得想死。”这并不是一句开玩笑的话。
我的头又开始剧烈发痛,已经几年没有复发过的老毛病又卷土重来。老天大概觉得我身陷泥潭还不够惨,在一旁坏笑着捡起石子砸我一个头破血流。
久远又熟悉的疼痛不断加剧,像是有一双巨手扯着我的左脑和右脑向两旁猛拉。突然间,我看见眼前的世界从中间开裂,在我正前方是一道灯光照不进去的黑暗地带。
看见这诡异的一幕,我心想:难道这就是死亡来临之前的幻觉?我才二十八岁,就这样猝死在异乡的街头?
恐惧,又夹杂着几分心酸的解脱。
我轻闭眼睛默叹:早知道这样,出门前我应该给林雪儿发一封道别信。
在呼吸困难头痛欲裂之际,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女生故作调皮的声音:“李维,总算找到你了!”
所有不适的感觉应声而断,我往旁边一望,只见一位身穿白色长裙的俏丽女生睁大眼睛望着我。
“鬼啊!”我下意识地大喊,惊得全身一震。
“混蛋李维,你说谁是鬼,你才是大头鬼!”她在我的肩膀上狠狠一拍,一脸怒气。
她这样一骂倒是把我骂醒了,我认识的女生中,会这样跟我说话的就只有一个。我把眼前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目光在胸部位置停留了三秒,终于确信那个平胸姑娘回来了。
《穿过沙漠便是天堂》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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