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总角之交
此时尚不到日中,离午饭时间还早,铁珩的房中却传出阵阵香气。
还伴着男孩含混的笑声:“这回尝出来了!馅里有竹笋!”
“对,是去年的冬笋尖呢。”母亲文氏低声笑道,“还尝出什么了?”
铁珩推门进屋,见只穿中单的男孩依在母亲身边语笑盈盈,研究着碗里的馄饨:“河虾仁?油葱酥?菰菜梢?”
文氏逐一摇头:“都不是,只猜对一个,下次再吃继续猜吧。”
男孩见到铁珩,再顾不上馄饨馅里有什么,过来一把抱住腿:“我还以为你会被铁叔骂到天黑呢!”
这男孩叫岳朗,年方八岁,家就在长亭村尾。
岳朗的父亲岳希文和铁霖是同窗好友,二人总角之交,又一直比邻而居,是打小一起撒尿玩泥巴的交情。
铁家共兄弟两个,大哥铁霭生性好武,自幼师从河间铁剑门,学得一身好枪棒拳脚;弟弟铁霖生来身子单弱,不能习武,却是最会读书,自幼就在渭州有神童之誉,当年没少帮岳希文抄书做诗写窗课当枪手。
岳希文虽然读书的本事不成,但心思灵活,做起买卖来,长袖善舞,不到而立之年已经挣得好大一份家业。
两人是通家之好,铁霖早年拿出半副家当交给他运营,到如今已经不知道翻了几十倍,才有现下这不事生产的悠闲日子。
岳氏夫妇对铁珩一向视如子侄,亲爱异常。岳夫人怀着岳朗的时候还说,如果生个女儿,一定要与铁家再结一层儿女之亲,只可惜生的是男孩。等到岳朗的妹妹清清出生,已经和铁珩差了十多岁,结亲的话题才暂时放下不提。
他们的故乡渭州,地处卫国关塞要地,邻国西隗常来侵袭,数年内兵燹频起,民不聊生。两家人为了躲避西隗铁骑,一起拖家带口举户南迁。行经长亭村,喜欢上这里民风淳厚,安静平和,就此定居下来。
不知不觉已过了六年。
长亭村山不高而秀,水不深则清,茂林修竹,幽深秀致。
本来是个修身养性的绝佳地方,可随着儿子岳朗一天天长大,岳希文的好日子算是到了头。
这孩子是一匹没有笼头的野马,从在娘胎里就伸胳膊动腿连踢带翻,折腾得岳夫人杜氏每日茶饭不进,夜不能寐。生下来更是时时都在闯祸,刻刻不叫人省心:刚学会走路就开始爬树,掉下来摔断了胳膊;再长大一点又改去翻墙,摔下来把从人的肩膀砸脱臼;下河抓鱼被水草缠住差点淹死;在柴房玩火几乎烧了全家;玩石弹子打鸟兽倒是一绝,却也曾失手打破过古瓷瓶,碧玉盏,还有不少人的额头眼角……
至于说玩脱了磕得鼻青脸肿,扭到腕子脚踝,扯烂了衣服,打破别人家的东西,毁了自家财物,更是家常便饭,数也数不清了。
弄得岳希文一时瞧不见他心里就嘀咕,不知小祖宗又会闯出什么新鲜祸事,要自己人前人后去点头哈腰,赔钱赔礼给他善后。跟着岳朗的仆人们更是被连累了无数次,如今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一听要盯着管住小少爷,无不鬼哭狼嚎,避之不及,给再多钱都没个愿意去做的勇夫。
就这样岳朗在树梢水塘蹦着跳着终于熬到了该读书识字的年龄,野马要上笼头了!岳希文千挑万选,花重金请来几位极稳重学问又好的老师,给他教习开蒙。
可岳朗淘起来花样百出,口角又尖利,没几天就把几位夫子都气走了。
连他的名字都跟着闹了一出乱子。
岳朗这一辈按岳家家谱该是“怀”字辈,岳希文生平最敬仰“陶朱公”范蠡,特地给儿子起名叫懐蠡。这大名平安无事叫了好几年,一直到他开始学写字,小混蛋一看这两个字笔画如此之多,居然开始大哭大闹,死活一定要改掉。
“名字是我的!是我要写一辈子,爹又不会被罚一天抄上一百遍!”
这样撒泼打滚了半个月,岳希文藤条打断了好几根,岳朗还是哭闹不休,弄得阖府不宁。
岳希文实在烦不过,只好由他在《说文解字》里另挑了个喜欢的,从此改名单叫一个“朗”字。
对儿子让了这一步之后,他这个爹就像朝廷在西北的战事,一路丢盔弃甲,丧权失地。
有时岳希文酒喝多几杯会对铁霖感慨,小儿顽劣,他却没做父亲的威严,每次板子高高扬起要打,岳朗还敢梗着脖子不认错。打得轻了,浑似无事;打得重了,先自心疼的要死,妻子和女儿更会抱着这混小子哭个肝肠寸断,一副已经家破人亡的架势,弄得他只好草草收场。
几次下来,越发把岳朗养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万幸的万幸,这个惹祸精,还有铁家母子二人能镇住场面。
铁母言辞温柔,未语先笑,本来是管不住岳朗这样的滚刀肉的。但架不住文氏厨艺精湛,南北水陆,红案白案,尽做得一手好菜。岳朗生来就是个小馋猫,自家东西天天吃早已吃腻,特别喜欢吃别家的东西。为了铁家各种新奇的点心小菜,也要时时讨好巴结着铁家婶婶。
文氏不用高声大气,偶尔温言规劝他几句,至少能叫他老实一会儿。
而铁珩,虽然只比他大了八岁,在岳朗眼里,就算不是天王老子一般的神人,也相距不远。且不说他琴棋书画,件件学得有模有样;单说文能学自己的字体替他抄书写字,糊弄那些夫子老师;武能上山抓鸟下河抓鱼,随便出个手更是指哪打哪,从不落空,就已经够他崇拜一阵了。
而跟着铁哥哥,不管是干正事还是闲事,总是无穷无尽好玩。
就说念书识字吧,他爹花重金请来的面目严肃的学究,有一个算一个,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着,浑身上下全是规矩:食不言,寝不语,割不正不食,不语怪力乱神......
再没有一点趣儿。
哪里比得上铁哥哥给他讲的书,是那么神奇好听:北冥有条大鱼,击水就溅起巨浪三千里;它跃出水面变成一只大鹏,翅膀一挥,如天上垂下的云彩,虽九万里亦可扶摇直上…….
认字时也不用死背千字文百家姓,而是写在小方纸片几百个一起贴墙上,讲一个就给他个小沙袋去打一个,说什么字就打什么字,打中有奖,打不中罚抄书。
一天下来,认一百个字简直小菜一碟。
顺便连暗器的准头一并练了,要不然他如今怎能一把弹弓指哪打哪?
(他在家也贴过一墙的字,打算用几把刀一起出手打出个五言绝句,结果把板壁墙戳得都是窟窿,被他爹狠狠抽了一顿才罢手。)
除了诗书,还有那些迷人的狐仙,御风的剑侠,海外的仙山,梦中的蝴蝶......铁哥哥肚子里装着无数千奇百怪的故事,比说书先生懂得多多了。
就这样,一个为了好吃,一个为了好玩,铁家母子管住了淘气成精的岳朗,也算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了。
如今他扭股糖一样缠在铁珩腿上,铁珩刚才因为他挨了骂,正没好气,三下两下把他扒下来:“你衣裳呢?怎么就剩里衣了?”
“这个呀......”岳朗嘟囔,正盘算着能说多少。
没等他编排出瞎话,丫鬟小萝已经找到藏在院里的外袍,交到文氏手里。
“怎么就撕了这么大个口子,这下补也补不好了,”文氏收了笑容道,“好好的大门朝着南,偏偏不肯走,非要翻墙……可惜了这么好的织锦。”
她略有不愉之色:“小朗也太不知物力艰难了!这件袍子够平常人家一月的用度,如此轻易就毁了!虽然你家中富足,不缺这点钱,也要知道惜福才行。”这两句对她来说已经是难得重话了。
岳朗配合地现出些羞愧之意,低头吃馄饨不语。
看他低着头,一双大眼光华闪烁,犹自四下乱转不止,文氏叹了一声,语气转和:“我不管你们哥俩一会玩什么,总得吃饱了。现在一人一碗馄饨,不吃完了谁也不许走。”
岳朗赶紧笑嘻嘻咬着馄饨拍马屁:“眉姨裹的馄饨最是一绝!我吃了这么多次,到现在馅里的东西还没猜全呢!这份手艺咱方圆二十里,不!至少五十里之内,谁也比不上!”
“五十里内的馄饨你都吃过啦?”文氏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就一张嘴甜,整天哄我给你做好吃的!姨姨知道你今儿要来,早已备下富裕的,一会带一盒回去煮了当点心。”
岳朗吃了一嘴油,笑道:“要是姨姨肯告诉我馄饨馅的秘方,或者教会我家厨房杨三娘,哪怕只做得有一半好吃,就更加功德圆满了!”
文氏失笑:“是谁天天自称舌头最灵,什么东西一吃就知道?一个馄饨馅还猜不出来?”伸手捻一捻他身上细葛的中单,“天见凉了,只穿这个可不行,我去找件珩儿的旧直裰来给你。”
铁珩等母亲走出房门才问道:“今儿怎么这么早,和徐先生读完书了?”
岳朗仍旧笑嘻嘻,眼睛却一闪一闪:“徐先生……回乡了。”
“又气走了?”铁珩皱眉,“这先生才请来十天!”
“我也没怎么他啊!”岳朗扭着手说,“就茶水里倒了点墨汁,他一下就急了,说有辱斯文,爹请来的这些老秀才都一样的,更没有一丝趣儿!”
这小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不能太便宜他了!
铁珩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坐下来:“气走了先生,扯烂了衣裳,害我挨了好一顿骂,这样还想我带你上山打猎,闯了祸倒可以出去玩?你自己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岳朗一听不去玩慌了神,急忙解释说:“那些老先生满嘴只有子曰子曰,都走光了又有什么关系?”他抱住铁珩胳膊晃啊晃,软语求道,“我就只认你做先生,你叫我背的书,我一个字都没有偷懒,不信我你听……”他清清嗓子背道,“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
铁霖静静站在门外,听着童音琅琅的背书声,终于笑了出来。
文氏拿着一件直裰走来,笑道:“难得珩儿与小朗兄弟投缘,对他如此有耐心。”
铁霖摇了摇手,示意不要打扰兄弟两个,拉着文氏回了书房。看丈夫笑得颇有几分得意之色,文氏埋怨道:“你看看,背着人总这样,当着儿子从来不舍得夸一句。”
铁霖挑眉道:“孩子家,哪里禁得住几句好话?”他笑了笑又说,“这孩子,读书做事都挺有天分,琴弹得尤其好,我在他这个年纪尚有所不及。假以时日,我铁家能出个蔡邕一般的人物也未可知。我总说他是怕他把聪明用错了地方。你看他现在,读的书不是些阴阳纵横,就是道经清谈,杂学旁收,还痴迷练武,难道以后还真能去做个剑客不成?”
“阴阳纵横有何不可?苏秦还不是佩了六国相印?你光看他痴迷练武,怎么看不到儿子不用督促,自己默默下那二五更的苦功夫,光这份毅力,就该好好夸奖一番。”文氏慈母心性,忍不住替铁珩分辩道,“要不是他自小就跟铁剑门的师父们强身健骨,打下的底子好,岂能无病无灾长到这么大?再说男孩子家哪个不喜欢舞刀弄剑?珩儿偏好钻研这些,这点倒很像大哥。”
铁霖眼里掠过一点悲意:“就算把武功练得跟大哥和侄儿们一样好,还不是落个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下场?”他叹了一声,“现今国事如此倾颓,又岂是一两个武人能挽救得了的?”
文氏也敛起笑容,叹道:“听说朝廷又把晋州割给了西隗,边关越来越近,我们是不是又要搬家了?”
铁霖轻抚满架的书籍,沉默半晌:“今上文采飞流,从继位起就召集学者大儒,编纂历代书籍文库,整理佚失经典,文治可算得大功一件。可是咱大卫武力积弱这么多年,只知道一味花钱消灾,不光失去的幽鄢七郡收不回来,还让北鄢西隗一点点蚕食……治丝益棼,积弱难返,何时是个了局?我看不出十年,北方的大好河山,就要彻底沦入夷狄之手了……”
“这种时候还忙着编纂典籍,岂不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文氏摇头,握住丈夫的手,“我见识短浅,不懂那些。我只知道要不是大哥和两个侄儿的军功荫护,只怕你和珩儿要有一个去从军,那我岂不要日夜悬心,不得安宁?如今咱能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在一处,已经是万金不换了。”
“放心吧,朝廷刚和西隗订了合约,每年贡绢二十万匹,白银二十万两。加了岁币换太平,大概可以保住几年安宁。”铁霖在妻子的手上安慰地拍了拍,“你这几年身子时常不好,要细心调养,好好过得这个冬天,明春天气转暖,咱再想搬家的事儿。”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岳朗把长长的《春江花月夜》背完,嗓子都沙了,仰头道,“一个字都没错吧?可以走了吗?”
铁珩稳稳当当,坐在桌前拿裁纸刀修指甲,抬眼淡淡问道:“字练得怎样?来写几个看看。”
岳朗一听就躁了,手指插到头发里,把小小的发髻拽得七零八落:“你挑的那些最拗口的文章我都背完了,那么长那么难的一首破诗我也背了,现在又要写字!一会天都黑了,还怎么上山啊?骗人!”
“这才背了几句啊,就烦成这样?”铁珩笑,挑着他凌乱的发梢,“不读不写,披头散发还不行,想学夷狄的做派,衣襟要朝左掩,也别再吃什么酱蹄子煎鹅脯了,以后就弄块生肉带血啃啃。”他深谙对付岳朗之道,知道打几巴掌,偶尔也要给个枣吃,于是从床榻下的箱子里,取出一把小小的角弓,一壶小白羽箭。弓箭虽小,却都做得十分细巧精致。“这是我刚学射箭时伯父送给我用的,你现在的年纪身量,用这个正好。你打起精神来好好写几个字,我看着高兴就是你的了。”
果然岳朗眼睛一亮,乖乖地去写字。
又烧了一炷沉香,铁珩觉得折磨差不多了,才起身过来。宣纸上,几行大字还算端正,他摇头道:“总是你手腕没力气,离悬腕还差得远。你叫兰姨给你做个小沙袋,明天起绑在腕子上,吃饭睡觉也不解下来,半年之后就能写出样子了。”
他把岳朗抱在怀里,握着他手慢慢教导:“这样叫中锋用笔,笔心常在点画中行,写出来才圆润饱满。”
笔尖辗转,两人在纸上一笔一划写出“朗月出东山,照我绮窗前”,铁珩道:“晚上回去临上一百遍,尤其是这个朗字,更得写好才行!要不人家笑你自己挑的名字还写这么难看,你一张脸放哪去?”
岳朗等不到写完,回头问:“这诗叫个什么名儿?”
铁珩笑道:“你就知道傻玩,不学无术。这首是鲍照的《朗月行》。”他说话间不知不觉地带上了父亲教训的口吻。
岳朗眯着眼睛又问:“这个姓鲍的写过《清风行》没有?你默出来我去叫清清也临上一百遍。”
铁珩失笑:“这倒没听说过,不过有句诗‘朗月清风万里心’,你们俩的名字都在,可以一起抄一百遍。”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小女孩儿脆生生的声音:“我都去村外找一圈了,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呢?”
岳朗不禁跺脚怨道:“完了,跟屁虫追到这里来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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