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诞生100多年,古典音乐的历史至少可以上溯到格里高利圣咏横空出世之际,那是公元9世纪和10世纪的事了。那么,小弟弟向老大哥取经,也就名正言顺了。电影喜欢引用古典音乐,《走出非洲》引用了莫扎特的《单簧管协奏曲》、《沉默的羔羊》引用了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入殓师》引用了勃拉姆斯的《摇篮曲》、《时光倒流七十年》引用了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幻想》……有没有著名的古典音乐作曲家专门为一部电影创作过音乐呢?
在聆听上海爱乐乐团2018-2019年音乐季闭幕演出之前,我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就算听过那场音乐会之后,我都惊讶得难以想象,自己少年时看过很多遍的苏联电影《牛虻》,居然请了当年已经闻名世界、被誉为“20世纪贝多芬”的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来为电影创作背景音乐。
听完那场音乐会走在回家的路上,回忆当年自己一遍遍观看《牛虻》的情形,要么是应学校要求去学习列瓦雷斯为意大利人民奉献自己青春的动人事迹,要么为了再看几眼漂亮又打扮入时的女主角波拉夫人,要么为仔细揣摩红衣主教蒙塔奈利究竟用了什么计谋骗取了阿瑟的信任,等等。从来没有一次是为了音乐再去看《牛虻》的——在聒噪的所谓音乐中长大的我们这一代,到了能观看电影《牛虻》的年龄,又有几人已经能认知到音乐是非常美妙的存在。
根据英国作家伏尼契的同名小说拍摄的苏联电影《牛虻》,初映于1955年。电影完成后,人们发现受命为《牛虻》谱曲的肖斯塔科维奇为电影谱写了不少音乐素材,限于影片的篇幅和叙述节奏,这些音乐素材没有全部用上。嗣后,另一位苏联作曲家列冯·阿托缅不忍心让大师的创作烟消云散,便根据肖斯塔科维奇的手稿整理出了总共12首的《牛虻组曲》。
《序曲》、《民间舞》、《华尔兹》、《加洛普》、《浪漫曲》等等组成的《牛虻组曲》中,最广为人知的,非小提琴协奏曲《浪漫曲》莫属了。
《浪漫曲》不是写给他俩的,阿瑟和琴玛准备重看电影《牛虻》之前,我按照自己对音乐的理解默默地将《牛虻组曲》的每一首与电影中的人物一一对应,觉得最有听众缘的那一首《浪漫曲》应该出现在阿瑟初遇琴玛对她陡升爱慕之情、两人共坠爱河以及由阿瑟变身为牛虻列瓦雷斯后重遇已成波拉夫人的琴玛时,然而,窄银幕、黑白片《牛虻》,虽然清晰度不够,声音效果也显扁平,但《浪漫曲》渐渐响起的刹那,我的耳朵没有误听。1小时40分钟片长的《牛虻》,两度完整地出现了《浪漫曲》,一次出现在影片开始4分多钟时,还有一次出现在影片的结尾处1小时30多分钟时。那么,两次响起《浪漫曲》的当口,银幕上出现的人物形象是不是阿瑟和琴玛以及列瓦雷斯和波拉太太呢?答案是否定的。4分多钟的《浪漫曲》是为阿瑟和神父蒙塔奈利奏响的,1小时30多分钟响起《浪漫曲》时我们在银幕上看到的,是红衣主教蒙塔奈利在劝说被捕入狱的意大利青年党人列瓦雷斯俯首称臣。
《浪漫曲》出现在电影《牛虻》中的时间点,貌似音画错位了。当然,电影创作者不会错,一定是我们的理解出了岔子。为了找到自己错在何处,我翻箱倒柜地找出英国女作家伏尼契的原著翻阅起来。“意大利青年阿瑟,出身于富商家庭,但成年后毅然投身革命。由于疏忽,他泄漏了机密,使得战友被捕,令青梅竹马的女友琴玛误会,并痛苦地发现自己竟然是崇拜已久的蒙塔奈利神父的私生子。在严酷的现实教育下,他以假自杀为掩护,愤然出走,在外漂泊13年,历经艰辛,成为一个坚定的革命者,化名牛虻,回国组织武装,偷运军火,积极准备起义。最后不幸被捕,面对军方的威胁和生父的劝降,不为所动,从容就义。”这是印在书的封底上的内容简介,与我重看的同名电影表达的内容并无二致。正因为是一部表现幼稚的青年被蒙骗后幡然醒悟、继而为革命事业献出年轻生命的电影,1955年上映的苏联电影《牛虻》,情节经过删繁就简后几乎只剩下了从阿瑟到牛虻的成长过程,阿瑟与琴玛的爱情、列瓦雷斯重遇琴玛的悸动以及作为私生子阿瑟遭遇的鄙视,影片都表现得非常匆忙,没有了表演空间的演员们,只能在有限的篇幅里“吹胡子瞪眼”,所以,很多年以后苏联科学院《电影史纲》曾这样评价电影《牛虻》:“影片《牛虻》是不均衡的……但肖斯塔科维奇谱写的充满紧张激情的、很有气魄的音乐是影片最优秀的部分。” 既然如此,影片最优秀的部分音乐怎么会将《浪漫曲》错位给阿瑟与蒙塔奈利在一起时的戏码?
翻开伏尼契的原著,我们会发现,女作家在表现阿瑟与蒙塔奈利这位秘密的亲生父亲之间的互动以及列瓦雷斯撕掉红衣主教的面纱与虚伪的父亲当面对质时,笔触细腻、细节饱满、情感炽热、内涵丰富。总共300来页的《牛虻》,一上来伏尼契就用了两个半章节详细描述了阿瑟对神父蒙塔奈利的依恋以及蒙塔奈利对儿子阿瑟的爱意,父子俩在神学院读书,到瑞士游玩,在家里在路上,通过伏尼契的文字我们能感受到蒙在鼓里的阿瑟和实情在胸的蒙塔奈利共同围绕着“爱”字展开的亲密无间互动:
”神学院院长蒙塔奈利神父停下手中的笔,以疼爱的目光看了看俯在文稿上的那颗乌黑头发的脑袋。“
”说我的样子像你。我要真是你的侄子那才好呢,神父——“
至于小说快要结束时,已知红衣主教真实身份的牛虻与蒙塔奈利的一次灵魂对话,则将一对如双头蛇一般的父子因人生目标完全相异而撕裂的战栗,痛陈在了字里行间。
此时,《浪漫曲》二度奏响肖斯塔科维奇为什么要将《牛虻组曲》中最美的旋律安排给阿瑟与蒙塔奈利以及牛虻与红衣主教?虽然受命为电影谱写音乐,这个认真了一辈子的作曲家,一定一丝不苟地读了伏尼契的小说,所以,他知道女作家主要想表现的,并非1955年版的苏联电影所呈现的,是一个懵懂青年何走上革命道路并为之牺牲自己的故事。那只是背景,伏尼契想要表达的,是在革命洪流滚滚而来时,一对曾经亲密无间的父子是如何分崩离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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