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郢》之一:背景及前两层解读
关于创作背景,以王逸为代表,认为是屈原被流放时思念故国而作。另外以王夫之为代表,认为作于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郢都被秦将白起攻陷,屈原为哀郢都而作(“哀故都之弃捐,宗社之丘墟,人民之离散,顷襄之不能效死以拒秦,而亡可待也”。(《楚辞通释》)),是为“哀郢”。
把两种主流观点结合起来才是,此篇是屈原在被流放之际,回忆郢都陷落自己及百姓离开时的情景,思国忧国,情不能已,于是创作此诗。
一说本诗不是屈原之作,实出自其弟子宋玉之手。无论作者为谁,本诗都失为不朽之作。
一般认为诗分六层,除乱辞之外,四句一节,每层三节,即十二句,全诗的结构极为严整,富有“建筑美”。
第一层: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之焉极。
楫齐杨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诗人开篇即质问上天,为何天道无常,下降厄运(“不纯命”),让百姓惊恐(“震”)、流离失所(“民离散而相失”),真是哀鸿遍野。世人随百姓,离开郢都,眼中所见是一副凄怆的“哀鸿”图:在阳春二月,在这美好的季节,甲日之晨,痛哭的百姓纷纷离开国门,沿长江、夏水向东流亡,真如“车辚辚,马萧萧……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屈原自己呢?走出国门,他极为悲痛(“轸怀”),痛并忧于国家处于危亡之际,而自己却被流放;他极度迷茫,今后该走向何方?(“怊荒忽之焉极”);他不舍故国,不舍国君:举起船桨,慢慢滑行,“哀见君而不再得”。
在这一层中,诗人把充盈的情感灌注于字里行间,叙述了自己被流放之时,目中所见,心中所感。为何着意强调具体时间?这在其他诗中并不常见,因为这一天对他实在太过重要,太过悲情,自己所钟爱的国家即将覆亡,而一心为国的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是有能而不能为。因而他时时回想离开国都的那一天,那一刻。
因此可知,这一层是倒叙,诗人首先回忆并叙述这个特别的时刻,在他饱含深情——凄清更为多——的笔下,扑面而来的是他的对国事百姓的关心,自身的苦痛,迷茫以及对故国的眷恋。
第二层: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
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
凌阳侯之泛滥兮,忽翱翔之焉薄。
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诗人继续回忆: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首先再次抒发离开时的不胜之情。眼中所望是“长楸”,为何单单选取此种树木?王逸曾注:“长楸,大梓。言己顾望楚都,见其大道长树,悲而太息。”可以把“长楸”理解为郢都的象征。他此刻离家别国,不禁叹息不已,涕泗横流,为楚国即将覆亡,为国,为君,为民,有没有一点点为自己的悲剧命运而叹息?
诗人“随波逐流”,过夏水之口,自西向东而行,而不知龙门已在何处。渐行渐远,心却仍不离郢都。心中更多的恐怕是对前路的迷茫与未知——“眇不知其所蹠”,“焉洋洋而为客”,一“眇”一“焉”一“客”道尽悲苦与茫然。“凌阳侯之泛滥”,波浪浩浩荡荡,而诗人此刻只能随其漂流;“忽翱翔之焉薄”,鸟儿本为自由,而此时却不知飞往何方。
家国之思,命运之思,萦绕心头,却无解,却只能感伤,只能“忳郁邑余佗傺兮”、“心絓结”、“思蹇产而不释”。
这一层顺着第一层而来,继续叙述诗人离开郢都时不舍,离开后的故国之思,客居他乡之苦,前路不明的迷茫。
5-28《哀郢》之二:后四层解读
第三层:
诗人一路随船向东漂行,直至洞庭,洞庭却不是最终的落脚点,于是继续东行,而此时,故国更加遥远,故园之思更浓。离开世代居住之所,渐行渐远,客居之情更惨淡——“去终古之所居”,虽言“逍遥”,事实上却无法逍遥,而满心抑郁,满是不知所从、无所适从。
魂兮,时时欲归,却只能哀于故都渐遥,只能登高远望以慰思情。
随着逐波之舟渐行渐远,诗人对故国的思念、欲归之心愈加深重。其“哀”,其“悲”,其“思”,其“忧”,全都指向——郢都。
诗人在此,由第一、二层的带有深情的叙述,转入更多情感的抒发。那种哀思,那种回首,让人动容。
至此为止,这三层都是以此时之心,此刻之境,对九年前(另有观点认为此处九为虚数)回写。
第四层:
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九年后,其情又如何呢?事实是其悲情不曾消解,反而愈重。
此时,以往未料到的却真切地发生着:大厦倾覆,东门可芜,无常之感更加深重。心中郁结如斯,心中所念依旧是辽远的郢都。思归,却为江水所阻。一如想亲近君王,却为小人所谗。此种情思,九年萦绕不去,其抑郁,其痛愈积愈重。在这里,诗人已无所顾忌,直接宣泄其郁郁戚情。
第五层: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障之。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楚王“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为何?诗人“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为何?
上层诗人心中郁结一腔悲情,而此时思及国家与个人命运,对那罪魁——小人,直接斥责,表达极度愤恨。诗人是一腔忠诚——“忠湛湛而愿进”,却被嫉妒而进谗言,阻挡了近君之路。
这里是二元对立,忠臣之“愿进”“修美”“美超远”却“逾迈”,奸臣小人“汋约”“嫉妒”却“日进”。这源头却是国君,是楚王“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因而,在此层中,诗人除对那些祸国殃人的小人表达愤慨之外,还对国君不如尧舜目光高远表达斥责与不满,甚至批判。忠君,却不可愚忠。
在上一层中,诗人情感的核心词是“悲”是“戚”,而在此层中是愤,是怒。前三层诗人回首九年前,第四五层诗人用饱含深情的词句直接抒发其哀情,其愤心。
第六层,即结尾: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但是作为忠于国、忠于民的伟大诗人,虽然愤怒,其心却还是心系故国,这不,他依旧“冀一反”,他甚至自比那回乡之鸟,自比那即便是死也朝着故乡方向之狐。可悲的是,虽如此,却终不能归国。他无罪被逐,历经九年,却无日无夜心向故国。但是又能如何呢?其悲情抵达顶点。
贾谊在《吊屈原赋》道:“历九州而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徵兮,遥曾击而去之。”凤凰在看到有道明君才下落,看到小人即飞去。就是说天下自有明君,何必执着于楚,何必留恋故都。这是贾谊的郁郁之言,却并不能代表屈原。
屈原,引起后世无数人的精神共鸣,因其矢志爱国。就如王国维在《屈子文学之精神》说:“屈子之自赞曰:“廉贞”。余谓屈子之性格,此二字尽之矣。”“盖屈子之于楚,亲则肺腑,尊则大夫,又尝管内政外交上之大事矣,其于国家既同累世之休戚,其于怀王又有一日之知遇,一疏再放,而终不能易其志”。
凡伟大者,并不是“识时务”者,而是矢志不渝者,不管国家处境如何,自己处境如何,都固守自己的一片爱国本心,并不计个人得失,付出所有。
屈子,为楚生,为楚亡。
附:
朱弦:
1、建议思考题: 《哀郢》一诗通过写诗人一路东迁途中的所见所思,抒发流亡中思念故土的悲痛愤闷之情。东迁路线也是诗人结构诗篇的内在线索,阅读时请认真体会。
2、参考资料:关于《哀郢》一诗的写作背景。
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中《<哀郢>释疑并探屈原的一段行踪》一文中指出,《哀郢》“东迁”乃是写楚怀王不听屈原劝告,冒然赴秦被扣,次年初倾襄王即位。顷襄王元年秦攻楚,秦军迅速向南、向东逼进,楚君臣百姓仓皇东逃之事。
在秦军发起进攻,楚北部防守连连失利的情况下,令尹子兰等亲秦的旧贵族将责任推到屈原身上,放逐其于江南之野,在楚黔中、洞庭一带,即所谓沅湘流域。屈原离开郢都,到了洞庭湖中,因秦急攻,故又出湖,沿江东下,到彭蠡泽,又沿庐水西南行,到陵阳,其地在今江西省西部庐陵西北,靠近湖南湘水流域。大约在当年秋天,又由原路返回到洞庭湖,沿沅水到溆浦。《哀郢》作于九年以后,当是顷襄王十年,地点不是在陵阳,而是在沅湘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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