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作者: 山谷野百合 | 来源:发表于2023-11-19 17:35 被阅读0次

    父亲去世了,那天下午,太阳很好,她骑着车子在这个城市无所事事地遛达。每当感到心情低落或者迷茫的时候,她就会骑着一辆单车在马路上狂奔。突然,她有了一种故地重游的冲动——回到她童年住的那个街坊去看看。

    那时父亲母亲都很年轻,四十多岁,总是和和睦睦的,对邻居也都很和气。那个街坊在她眼中也是祥和而美好。周围有几个好邻居,关系好到平时谁家吃顿饺子,就隔着墙头喊一声,递过一碗饺子或一碗炖肉。

    这里已经成为一个封闭式小区,不像以前四面八方都有一个胡同口子能进出,现在已经有了正式的大门。之前的平房已经全都变成楼房矗立在那里,以前的一栋栋平房不见了,那两棵枝繁叶茂到了夏天就挂满小红果的树不见了,那个在果树下面给树施肥的高高的鸡窝也不见了,那两栋在他们平房门前的老楼房也不见了,楼前那棵又粗又大她和小伙伴们常坐在上面玩的老榆树,也不见了。

    现在的小区整齐了许多,也陌生了许多,像穿着校服整齐划一的方队,她却很想念从前那个不太齐整却更有烟火气亲和力的街坊。仅凭着那排没有拆掉的“天津楼”,勉强判断出她家以前的位置。如果没错的话,她此刻就站在从前的院子里,鸡窝旁。

    她仿佛看到了老妈买回来的几十只小鸡,毛茸茸、黄澄澄的,被纸箱子围起来,没几天就有几只不安分的想振翅飞出纸箱子;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种满花花草草的院子,里面是个小石桌,下面是个大缸,里面有两只红色头上顶着大红花的金鱼和两只黑色头两侧各有一个大圆泡泡的鱼。它们在里面游得自由自在。在石桌下面待了一段时间,把石桌掀开,四只鱼都翻肚皮漂在水面上了,可见鱼也是需要阳光的。还可能是缺氧死的,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心情,多美丽的鱼!

    她仿佛看到了院子里那盏亮的灯,在夏天的夜晚灯下绕着一群小飞虫。一群大人小孩坐在院子里看《霍元甲》,那是刚买回来那个松鹤牌黑白电视机的时候;她仿佛看到那个过道兼厨房的小凉房,里面有灶台,她和小伙伴还逮来蚂蚱要在这里烤着吃,这里还是老哥晚上刻苦学习的地方。在那个八瓦白炽灯微弱的光亮下,老哥考上了重点高中,又上了北京的大学。后来也是这里老爸盖了一个更象样的南房,哥和嫂结婚就是在这里。

    现在,这里没有缸,没有鱼,也没有鸡窝,只有硬化后的地面,倒是有一圈长方形的花坛,里面种着一些小草。对面的单元楼门口坐着一些唠嗑的老太太们,她们一边织毛衣,一边唠着家常。谁家闺女嫁给了个大款,谁家儿子当官了,谁家夫妻半夜吵架,谁家男人回去给老婆洗头洗脚。

    她极目四望,她所在地方的东边原来是一处煤厂,再过去是个粮站,小时候她跟老妈常去那里买面,还在粮站后面的一个作坊加工月饼,现在都是楼房,整齐划一的楼房。

    每年过中秋节,都会老妈着一盆面,带着糖和油在那里排队等候,等上一下午端着几十个飘着香味的月饼回去放在大瓮里。时间越长,月饼就会越软。

    粮站的对面有座楼,里面住着一个小学同学,对她印象很深是因为她总对自己怀有一种暗戳戳的嫉妒,而她又不知道这种嫉妒从何时而来,似乎是生来就有,天生的克星。她的长相很刻薄,尖尖的下巴,个子很高,会在放学路上搂着她一起回家,她非但没有感觉到友好,反而觉得她的手像把钳子要把自己勒得几近窒息。有一次,她从那里经过,听见一个男孩子在墙后面喊着她的名字大坏蛋。她捉住他才知道是那个同学的弟弟,说是他姐姐让他喊的。

    现在,那个梳着小辫端着一大盆月饼的小女孩和那个刻薄的女同学都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她,似乎在问:这是哪里?她望着她们,把她们安置在自己脑海深处那个叫“童年”的记忆里。此时,她之前认为恶毒的女同学也变得让人怜悯起来,也许她当初那么做是为了让自己记住她吧?也许她现在已经结婚不那么爱嫉妒别人了吧?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出来,看了她一眼,证实她不像有不良企图的人,骑车走了。阳光渐渐地落下去,几个老人陆续回去做饭了,只剩下一个老人还坐在那里。她不织毛衣,也不摘菜,只是坐在那里晒太阳,不着急回去做饭的样子。

    老人警觉地望着她,看她不像找人的样子。

    她笑了笑,说:“我家以前就在这里住,过来看看,真是大变样了。”

    老人又用混浊的眼睛看了看她,还没搭话,从楼道里走出一个男人,三十岁上下,刚理的头发,穿着很板正,穿着细条绒裤,黑色夹克式上衣,跟老人说了一声:“我走了。”

    老太太抬眼看着他问:“你走了晚上谁来?”

    那男子说:“我出去吃个饭,晚点回来,你给我留门。”

    老人说:“少喝点,别又喝个烂醉回来,象上次那样我还得招呼你呢,我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折腾。你还是叫你哥来吧,要不你爸晚上要解个手啥的我可闹不了。”

    男人不耐烦地说:“这不是联系不上他么?给他打电话也不接。你看他好,你给他打电话。”说着坐进花坛边上的一辆黑色桑塔纳走了。

    老太太这时忘了她是个陌生人,说:“这小儿子指不上,他爸瘫在床上我照顾不了,他哥俩轮流晚上过来。一到他值班就有事。想当初他爸最疼他,好的尽管他吃,活都让他哥干。闺女啊,以后可不能惯儿子,有句话说得好:干大的是人物,宠大的是宠物。”

    她有点尴尬,似乎窥探了别人家的私事,说:“是啊,男孩子不能惯的。阿姨,您有几个孩子?”

    “两个,”老人伸出两个指头。

    “没有闺女吗?”

    “我哪有那福气?有闺女得是前世修来的福啊。”

    “也不一定,儿子也有好样的。”

    她想起,就在这个平房,里外两间,里屋半间是炕。爷爷八十多少岁出门摔骨折了,爸爸他们兄弟四个轮流照顾爷爷。当年爷爷就躺在里屋的炕上,白天爸爸妈妈上班,爷爷就在炕上听戏,她放学了就趴在炕沿上听爷爷讲故事,听不太懂,都是八路军打仗的故事。

    在她上五年级那年爷爷走了,老爸每年都早早买好烧纸,一年四次,风雨无阻。买回来还要折得整整齐齐,她也会一起折,感到一种庄重的气氛,感到父亲对爸爸的思念与敬重,这就是一种仪式感。

    “也有儿子好样的,那得有个好媳妇。”老人说。

    “您家在几楼?”她问。

    “一楼,”老人回头指着身后的窗户,“就是这户,老头子前几年脑梗半身不遂,后来就卧床不起了。”

    她顺着手指望过去,可以看见窗台上摆着几盆花,有一盆还开着鲜艳的红色花朵;还可以看见一些旧式家具,傍晚房间里面显得有些昏暗,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老人躺在床上,还有一只小狗趴在窗台上朝她叫着。

    “您这花养得挺好,”她想起了父亲生前也是爱花的。

    “老头子养的,他瘫了,还忘不了那宝贝花,大儿子每次来都给他浇一遍。”

    她想起跟父亲吃过晚饭,总会在那个大鱼缸前观赏一会鱼,还会讨论一下窗台上的花哪个又开了,哪个有小飞虫了。老爸说起希望有一个花房,一个洒满阳光全是落地窗的房间,里面高高低低的花架子上摆满花,整个一个“氧吧”。

    “人老了,讨人嫌了,你爸妈以前也在这住,也是这个单位的,姓啥?”

    “我老爸是这个单位的,姓崔。”

    “哦,”老人眯着眼在回想着,“是不大个子,瘦瘦的?”老人似乎想起来了。

    “是,您认得?”

    “认得,你爸人好,对人热情实在。他挺好的吧?”

    “他……去世了。”她心中又隐隐作痛。

    “哦,”老人看了她一眼,之前警觉的眼神不见了,在里面盛满了温柔,“闺女,别难过。看得出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她的心突然被触到了温柔脆弱的角落,眼睛一下子涌到了眼眶里,她庆幸是在傍晚,老人看不见自己眼里的泪水。

    “阿姨,我走了。”她跟老人告别,哽咽的声音出卖了她。

    “谁都有这么一天,唉,人就是这么一辈一辈,谁也跑不掉。我也该回去了,给老头子做饭。”说着老人站起身,有点费力地扭动着肥胖的身体搬起马扎子往楼道里走。

    此时,天已黑下来,小区里没有灯,只有楼房里各家亮着的灯光,一阵炒菜的声音和香味飘出来。她推着车子走出小区,马路上已是灯火阑珊,她骑上车子,很快把那片漆黑丢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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