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冢

作者: 初见时惊鸿 | 来源:发表于2023-05-28 19:2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雪逐渐大起来,两大一小三口棺材在一群汉子的脊背上摇晃着徐徐前进。

两个大棺材装着东方和他媳妇儿,小棺材装着他的儿子。

东方跟我父亲的年龄差不多,按辈分我得叫他爷爷。

自从上小学后,我几乎快要将他淡忘。这次回老家,他们一家三口却突死了。据村里人说,是他又疯了,把老鼠药放在了锅里的饭中。

我怎么也想不到东方会毒死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家人。

我和爷爷跟在送殡队伍的后面,爷爷不断地抽烟。良久,他叹息着吐出一口烟雾,跟我讲起我还未出生时发生在东方身上的故事。

东方念书的时候,成绩非常好,小学升初中,全乡第一。初中升高中,全县第一。

东方虽然学习好,但上高中以前可没少被老师骂。他娘有先天性精神病,经常疯疯癫癫地跑到学校去看他,每次其他学生看到他娘,都会起哄,说他娘是疯子,他娘看到学生们起哄,还流着口水傻傻地笑着,学生们乐翻了。东方逮住一个笑得最厉害的学生,往死里打。其他学生赶紧去叫老师。老师过来骂东方,东方毫不示弱,“他骂我娘是疯子,我才打他。”老师说:“那你也不能把人家往死里打。”东方说:“有人骂你娘,你想往死里打他不?”后来,老师慢慢地就不管了,学生们每起哄一次,东方就逮住一个打一次,次数多了,她娘来找他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敢起哄了。

东方上高中之后,他们班有五十个人,刚好是全县的前五十名,校长给配置的是全校教书最有经验的老师。老校长退休后,我爷爷成为了新的校长,他规定:所有老师每个月对学生进行一次测试,并根据试卷的难度划一个分数线,五十人里没有达到分数线的人,就踢出班级,让其他班级达到分数线的学生进来,超过分数线的学生中的前十名,周末老师给开小炉。

东方每次测试都只是刚过分数线,连续几个月如此。爷爷忍不住了,在一个周末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东方一进门就问:“忠礼哥,找我啥事儿。爷爷冷着脸说:“狗日的,你咋回事儿。”东方一脸疑惑,在心中琢磨自己是不是犯了啥错。爷爷说:“看看你这几次考成啥样了,羞先人!东方笑嘻嘻地说:“我这每次不是都合格了。”爷爷眼睛一瞪,“合格就完啦?次次刚过线,全县第一就这怂样子!”东方支支吾吾地说:“不是我考不了第一,是我实在不想考。”爷爷狐疑地看着他。东方说:“我每个周末都得回去帮我爹干活儿,考到前面我就回不成了,我娘你知道……”爷爷盯着他说:“你没有骗我?”东方说:“忠礼哥,我咋会骗你。”爷爷说:“你去找你班主任,把上次考试的卷子给我拿来,我要验一验你,你给他说,今儿的课你不用上了。”

东方拿来了卷子。爷爷说:“现在开始,你一张一张做,我在这监督你。”一直做到午饭时间,食堂张大叔敲门进来,从挎包里掏出两个铁盒,放在桌上,笑着对爷爷说:“校长,给您放这啦。”

爷爷打开铁盒,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米饭上面盖满了大肉片子,他把饭推到东方面前,“吃!吃完了继续做,要是做不出来好成绩,我把这些肉片从你肚子里面捶出来!”

东方咕咕噜噜地吃完饭,抹抹嘴,又开始低头做起卷子。卷子做完,爷爷让他拿去给老师批改。不一会儿,东方拿着批好的卷子送到爷爷面前。爷爷一算,总分比上一次测试的第一名还高出四十多分。爷爷狠狠地咂一口烟,咧着嘴说:“好小子,晚上到哥那儿睡!”

东方跟爷爷来到校长宿舍,爷爷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香烟,问东方:“想抽不?”东方说:“想!”爷爷把抽屉一关,“想?想你就好好念书,等以后出息了,给你爹多买几条。”两人交谈之际,门外传来了张大叔低沉的声音,“校长,我来了。”

爷爷打开门,老张又挎着包,只不过这次变成了两个。老张从左边的包里拿出三个铁盒,又从右边的包里拿出两个铁盒。两份儿米饭、一份儿猪肉炖白菜、一份儿韭菜鸡蛋、一份儿炒土豆丝。东方咽了咽口水。爷爷说:“老张,一起吃吧。”老张说:“不啦,不啦,后厨里还有一堆事儿呢,我得去照应。”爷爷听罢,也不再挽留老张。

“吃!”爷爷猛咂一口烟。两人狼吞虎咽,把饭菜吃得一点儿不剩。爷爷又点上一支烟,透过烟雾,他看着东方,在心里默默地说:“这顿饭,可不是白吃的。”

东方和爷爷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临走时,爷爷给了他一双新胶鞋和一些干粮。走出宿舍的时候,东方抹了一把泪。他这种穷人家的孩子,到县里上学都是靠步行,每次来回要翻几座山,他的布鞋磨烂了好几个洞。

东方回到家就开始帮他爹干活儿。他给他爹说了他和爷爷的事儿,他爹说:“娃啊,可不要让你哥失望啊!”

东方没有让爷爷失望,那年期末考试,他拿了第一名。

那个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很穷,不会念书的孩子早早就辍学帮家里干活儿或者出门去挣钱,东方成了他爹光宗耀祖的希望。

东方娘的病隔一两年就要发一次,也就是村里人口中的“疯了”。临近过年,她又疯了。东方和他爹去镇上置办年货,不放心她,就把她带着一起。集市上的人特别多,东方他爹跟一个小贩讲完价后,发现她不见了。两人从中午找到日落,也没有找到。东方回村里叫来全村人一起找,市镇上一群人举着火把,四处呼喊,住户们问了个遍,山上野外找了个遍,直到破晓,还是连影子都没找到。东方爹对众人说:“辛苦大家了,都回去睡觉吧。”

众人散去,东方跟在他爹身后,失了魂一般地往家里走。东方躺上床的那一刻,冰冷的床单让他一阵心悸。

中午时分,镇上有人跑到村里传来消息:在一口井里发现了一具女尸。东方和他爹匆匆赶到镇上时,看到一群人围着一口井指指点点,井边躺了一个人,东方和他爹拨开人群,看到被井水浸泡得浮肿的尸体的那一刻,东方爹眼前一黑,昏死在地上。东方扑到井边,把尸体抱进怀中,撕心裂肺地大喊:“娘呀!娘呀!”

东方爹昏迷了整整一天,第二天醒来时,爷爷正坐在床边。待他意识清醒后,爷爷说:“叔,婶走了,你可要宽心,不然东方咋办。”东方爹抓着爷爷地手说:“忠礼啊,我一辈子只会种地,没啥本事,东方在学校念书,都是你在帮衬,以后还要麻烦你了。”爷爷说:“叔,快甭说这话,咱们村好不容易出一个会念书的娃,我又是他哥,帮衬他是应该的。”东方爹说:“东方要是能念出来,也对得起她娘了。两行老泪从东方爹眼角滚落。爷爷给他倒了一杯水,“叔,该操办婶的丧事儿了。”东方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爷爷拦在他面前,说:“叔,你就在床上好好躺着吧,丧事儿我带着东方一起操办,他也不小了,也该学着做事儿了。”爷爷拍了拍东方爹的背,把他按在床上,“躺着吧,叔,你不好好躺着,东方又要操心丧事儿,又要操心你。”东方爹盖好被子,躺回床上,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包着的布,“这点钱你拿去,请木匠做一口棺材,剩下的钱用来请抬棺的人和置办酒席。”爷爷把钱接过来又重新塞进枕头下面,“叔,这钱你不用管,我来出。”东方爹说:“不行!你帮东方已经够多的了,你婶的丧事儿绝对不能让你出钱。”爷爷说:“叔,你把这钱留着东方上学,你现在用了,明年东方的学费咋办,我现在出的钱你就当是我借给你的,东方日后出息了,还还不了我这点儿钱吗?”东方爹从床上翻下来,跪在爷爷面前,爷爷赶紧把他拉起来,“叔,快起来,你这是要折我的寿啊。”东方爹说:“忠礼,你把东方给我叫来。”

爷爷把东方叫到他爹房间,就去找木匠了。

“跪下!”东方吓了一跳,但还是乖乖的跪下了。东方爹咳嗽了两声,说:你听好了,你娘现在走了,就只剩咱们父子俩了,你爹我一辈子窝囊,能生出你这么个能念书的娃,已经算是烧高香了,我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说定哪天就去找你娘了,你忠礼哥对咱们好,咱们得记住,人活一辈子,不能忘恩负义,以后把你忠礼哥当亲哥一样对待,念书念出来了好好报答一下他,咱们再穷也不能欠别人的。”东方爹看着泪流满面的东方说:“你都记下没?”东方点着头,哽咽地说:“记下了!记下了!”

东方娘的丧事由爷爷领着东方操办。 先是请全村的人吃饭,这些是之后要帮忙的人,他们在东方家待一夜,跟东方一起守一夜丧。爷爷看着跪在棺材前的东方和他爹,敲锣打鼓的围着棺材一圈又一圈地转着,锣鼓声让爷爷生的心犹如浸在冷水里一般。东方爹头发花白,佝偻着背,把黄纸一片片地扔到面前的铁盆里。爷爷的眼眶湿润了。

东方娘下葬那天,天空飘起了大雪。

丧事结束后,东方开始整天在屋里转悠,嘴里还念念有词,吃饭甚至干活儿的时候都这样。“东方!”东方爹喊了一声,东方清醒过来,“爹,咋啦?”东方爹说:“你整天在嘀咕啥呢?”东方说:“没嘀咕啥呀,好着呢。”东方爹心里一阵恐惧,吃完饭他找到爷爷,给爷爷说了东方的情况。爷爷皱着眉头,“咋会这样呢?”东方爹说:“你说东方会不会也跟他娘一样……”爷爷身体一颤,但还是说:“叔,你先别急,现在也说不清是个啥,婶突然走了,对东方肯定打击很大,这段时间你好好观察一下他。”

春节在一片喧闹中结束,整个村子还残余着未尽的愉悦。只有东方爹坐在门前一个人抽着闷烟。听着东方在屋里传出的叫喊,他无奈地揉搓着自己满是皱纹的老脸。

几天前,东方已经变得完全神志不清,不仅胡言乱语,还经常到处在村子里乱跑。东方爹赶紧把爷爷过去。东方正蹲在地上用四根木棍把一片石头往蚂蚁洞上撑。“东方!”爷爷叫了一声。东方抬起头,哈喇子顺着嘴角往下流,“嘿……嘿……忠礼哥,你咋来了?”爷爷心头一喜,“你认得我?”东方说:“你是忠礼哥,我当然认得,还给我吃肉了。”爷爷说:“那你跟哥去念书,哥还给你吃肉。”东方的笑容暗淡了下来,“不念书,不念书,念书有啥好玩儿的。”爷爷还想试图唤醒东方,“你娘走了,你爹身体又不好,你不念书你想弄啥?”东方说:“娘?我咋不记得我还有个娘!”爷爷怒了,一把拽起东方的胳膊,“走,跟我回去。!东方挣扎着推开爷爷,“我不回去,我要给蚂蚁盖屋呢。“爷爷对东方爹说:“叔,你过来搭把手。”两人把东方架起来往回托,东方一边反抗一边大喊:“蚂蚁的屋还没建好呢!蚂蚁的屋还没建好哩呢!”

为了防止东方乱跑,东方爹决定把东方绑起来。爷爷说:“叔,再看几天吧,说不定东方就好了呢。”东方爹说:“我害怕他跟她娘一样。”爷爷不再说什么,配合东方爹用麻绳把东方的腿绑在房门上,东方爹在东方面前放了一张桌子,给他用来吃饭。为了方便他拉屎撒尿,东方爹又在桌子底下放了一个大塑料盆。

开学前一天,爷爷又去了东方家。一进门,一股潮湿的恶臭扑面而来。东方正爬在桌上吃饭,哈喇子顺着嘴角不断地往碗里流。“忠礼,你来啦。”东方爹端着洗干净的盆子从门外进来,看到爷爷,他露出了笑容。他看起来很疲惫,短短几天,又苍老了许多。爷爷说:“我要去城里了,来看看你和东方。”东方爹说:“我去给你烧水。”爷爷说:“不用了,叔,我马上就得动身走。”说完,他把一沓包好的钱放到了旁边的椅子上。东方爹拿起钱出门追上爷爷,“忠礼,钱你拿走吧。”爷爷说:“叔,钱你就拿着吧,都是一个先人顺下来的儿孙,我不帮你,睡在村头那的几位老先人恐怕要怪罪我了。”看着爷爷的离去的背影,东方爹的眼睛湿润了。

自从当上校长,爷爷的烦心事儿也随之而来:不断有人想贿赂他把自己的子女往学校里塞。收一两个还好,但有的纯粹是不学无术的二流子、二世祖,爷爷又不好轻易得罪,只能专门开一个班,把这些学生放进去。可问题又来了:没有一个老师愿意去教这群学生。爷爷正头疼之际,陈县长又找上门来。看到陈县长,爷爷心里咯噔一声,但还是笑着招呼他,给他倒茶。陈镇长喝完一口茶就开门见山地说:“老校长啊,我这次来呢,想麻烦您一个事儿,我侄子……”爷爷打断陈镇长的话,“哎,陈县长啊,你就别让我再为难啦。”陈县长又从包里掏出几条香烟。爷爷无奈地说:“陈镇长,我求求你啦,你拿走吧,这事儿弄不成!”陈县长不高兴了,“怎么到我这就弄不成了。“爷爷说:“再弄大家都有意见了,我这个校长还咋干。”陈镇长推了推眼镜,凑近爷爷,“老校长,最近咱们镇要评危房住户呢,每村评一个,您看这个名额我给你们村谁好呢。”爷爷说:“该给谁给谁。”陈镇长给爷爷递上一根儿烟,“我知道老校长您不差那几间房,但是有总比没有好啊,你要是自己去盖,那得花多少钱呢,您就当是给儿孙攒钱了嘛。”爷爷思索了一会儿,说:“你的忙我帮了,但这房子我不要,我要你给我指定的人。”陈镇长笑着说:“这好办,现在这房子是你的,您想给谁就给谁!。”

爷爷让人给东方爹捎了口信,只是说县上要给他盖新房。东方爹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地老泪纵横。

新土房很快开始盖,九个月过后,东方和他爹住进了新房。东方依旧神志不清,东方爹只能继续绑着他。爷爷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奶奶有时候会过去给他们送点儿吃的。

冬天很快又到了,东方爹开始筹备过冬需要的吃食,和往年一样,他把一筐筐红薯堆在后房。红薯对东方家来说,是很好的食物。东方爹擦擦头上的汗,坐在地上,看着肥硕的红薯,心里舒坦了不少。他开始想,等东方的病好了,该给他说一个媳妇了。就在东方爹正沉浸在自己的美梦里时,头顶的房梁突然落下来,重重地梁砸在他的头上。东方看到他爹被砸晕,开始疯狂地挣扎,想要挣脱捆在身上的麻绳,可东方爹捆的太紧了,他怎么也挣脱不开。

东方在他爹被砸倒在地的那一刻清醒了,他开始求救,边挣扎边呼喊着。

半个时辰过去,东方的呼喊声被路过的王婶听到了。王婶赶紧丢下手中的篮子。当她看到东方的时候,东方已经没有了力气,瘫软在地上,泪珠从他那无神的眼睛里流下,挂在下巴上,“我……我爹。”王婶顺着东方手指的方向看去,吓了一跳,“哎呀,叔,你咋啦?”东方爹嘴唇已经发紫,王婶跑过去疯狂地摇晃着他的身体,他却没有一点儿反应,王婶开始掐他的人中,还是没有反应。王婶慌了,又把手放在他的鼻下,数息过去,感觉不到一丝气息。“来人,快来人呀!东方他爹没气儿啦!”王婶一边喊,一边连滚带爬地往出跑。

王婶叫来一群村民,年纪最大的强富叔第一个走进房间。他平时跟东方爹关系还不错。他把手放在东方爹的胸口上,过了将近一分钟时间才站起来,对自己的儿子忠发说:“唉,去告诉忠礼,让他赶紧回来把。”东方只在他爹被砸之后清醒了那么一会儿,就又神志不清了。强富叔对身后的几个小伙子说:“把东方抬到我家里吧。”几个小伙子强行摁住东方,把他抬到了强富叔家里。

忠发跑到村支书的办公室,给爷爷打了一个电话,爷爷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吃饭,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立马跑到门卫室找老赵,见到老赵,他说: “啥也别问,立马开车送我回村。”

爷爷冒着被处分的风险,让老赵开只能用来办公务的公家车送他回去。老赵通过爷爷的表情,明白一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他没有丝毫犹豫,把车开到了爷爷面前,爷爷上车后,直接掉头,直奔回村的道路。

强富叔让其他人都回去,自己一个人守在床边等爷爷。只用了一个多小时,爷爷就进了村,他让老赵回去,顺便代自己给学校请个假。

房间里,强富叔和爷爷都沉默着,爷爷看着东方爹,他没有流泪,就只是那么看着。“忠礼。”强富叔拍了拍爷爷的肩膀。“准备后事吧。”爷爷发出粘稠的声音。

东方爹的丧事还是在冬天,还是由爷爷操办。爷爷把东方从强富叔家接到了自己家,这样他能放心一些。他不忍心继续捆着东方,只是把他关在房间里,让奶奶每天在窗户给他送饭。

七天过后,东方爹在大雪中被埋在了东方娘的坟旁。丧事儿料理完,爷爷花钱请了一些木匠,把陈县长派人给东方盖的房子又重新修整了一遍。

自从给东方解绑,东方再也没有闹过,只是每天在房子里一个人傻笑,吃饭的时候嘴角还淌口水。

爷爷决定去找陈县长给个说法,房子是他派人盖的。

陈县长见到爷爷,很是热情,“哟,这不是老校长嘛,您还有闲心来我这呢,快坐,快坐,我给您泡茶。”爷爷说:“陈县长,别那么麻烦,咱们说正事儿吧。”陈县长说:“啥正事儿?”爷爷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这给我装傻充愣呢!”陈县长说:“哎呀,老校长,有啥事儿你说嘛。”爷爷说:“你派人盖的房子房梁落下来把我叔砸死了。”陈县长一愣,问:“你亲叔?”爷爷说:“不是,是跟我爹同辈的叔。”陈县长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你亲叔呢,不打紧,不打紧。”爷爷说:“咋就不打紧啦!那是一条人命,他儿子还有精神病,房子是你派人盖的,你今天必须给个说法!”陈县长说:“老校长,房子确实是我派人盖的,但我只是派人,他们怎么搞的,我哪儿摸的清呀。”爷爷说:“那你把盖房的人给我找来,我找他们去。”陈县长说:“那是临时找来的短工,现在他们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呀。”爷爷一拍桌子,“我不管,房子是你派人盖的,现在出人命了,你还想撇得一干二净?”陈县长说:“那你想咋弄?”爷爷说:“赔钱!”陈县长说:“房梁把人砸死了,就是一个意外事故,那你说,你自己要是盖的房,把你自己砸死了,你找谁评理去?”爷爷说:“那你的意思是,这事儿就这么算了?”陈县长说:“对呀,老校长,事儿都说得很清楚了。”爷爷说:“那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市上告你。”陈县长听到爷爷要告自己,火了,“你告去,你告去,看你把到明年,能把我告翻不!”爷爷骂道:“狗官!”陈县长忍住怒火,笑了笑说:“你想骂就骂吧,在这骂一天都行,我给你泡杯茶,口渴了喝。”陈镇长把泡好的茶端到爷爷面前,爷爷一巴掌打翻茶杯,茶水溅到了陈镇长脸上。陈县长的怒火从胸腔里喷射出来,“你个老狗怂东西,撒野撒到我这儿来了,别给你皮脸你不要!”爷爷拿起一旁的椅子,要打陈县长,陈县长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来来来,朝这儿打!”爷爷的手停在半空,几根青筋在脖子上凸起。陈县长更得意了,“打呀,打呀,你敢打我就告你去!”爷爷把椅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对陈镇长脸上唾了一口,“狗官!”待爷爷离开,陈县长擦擦脸,整整了衣领,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爷爷回到家,给奶奶说要去市上告陈县长,奶奶说:“你这一把年纪,就别折腾了。”爷爷说:“这气我受不了!”奶奶说:“咱们斗不过当官的。”爷爷说:“不能让叔白死,斗不过也得斗!”奶奶说:“那你去,你去跟他们斗,把你斗到棺材里面去了,我也跟你一起去死。”

“叔,别去了吧。”东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堂屋。爷爷吃惊地看着东方,奶奶也愣住了。爷爷试探地问了一句。“东方,你好了?”东方点了点头,爷爷眼里冒出泪花,“好了就好,好了就好。”东方说:“哥,我想出去挣钱。”奶奶看了一眼爷爷,说:“东方,你才刚好,挣啥钱呢,先在家养几天再说。”东方说:“我爹娘都死了,想出去闯一闯。”爷爷生气了,“就是因为你爹你娘都死了,我才更要好好看着你,万一你出去病又发作了,谁管你?”东方跪到爷爷面前,留着泪说:“哥,我知道你对我好,你的好我记一辈子,可我是个汉子,我不想一辈子窝窝囊囊被人瞧不起啊!”爷爷沉默许久,开口道:“让你嫂子给你做顿好的,吃完你就走吧。”

我的老家离河南很近。那时候村里的男人出去打工,大多都会去河南矿山,活虽然重,但是钱多。很多人也是因为在矿山上打钻而落下尘肺病。

东方没有告诉爷爷自己是去矿山上。

一个月过去,爷爷收到了东方寄回来的钱,还有一封信,信上说:“忠礼哥,我找到了一个好活路,这钱你拿去,给自己买几条好烟,给婶买几身好衣服,不要担心我,我有钱花。”

爷爷把亲拿给奶奶看,奶奶说:“看看,还把你担心的,东方可是个灵性的娃。”爷爷说:“龙到底还是龙呀。”

爷爷身上有着西北汉子的倔劲儿,不愿被别人看不起的思想已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这让他赢得了庄稼人的尊重,同时也让他失去了校长的位置。

那天下午,陈县长突然打电话让爷爷过去,爷爷本来想不去,但转念一想,要是不去,陈县长就把他当怂包了。

爷爷放下电话,当即去了县政府。陈县长笑嘻嘻地迎接爷爷,一副之前的事儿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爷爷面无表情地问:“什么事儿?”陈镇长说:“咱们进来谈吧。”爷爷跟陈镇长面对面坐着,陈镇长说:“老校长啊,你们学校之前是不是有一个学生得精神病了。”爷爷点点头。陈县上略感惋惜地说:“唉,这件事儿市上领导知道了,领导现在很生气,对你的工作十分不满意,你的校长位置可能保不住了。”爷爷冷笑道:“别在这给我扯没用的,说吧,让我什么时候把位置让出来。”陈县长说:“明天吧,新校长已经有人选了……不过,您还可以在学校当老师教书,工资照发。”爷爷平静地说:“陈县长,这老师您还是请别人当吧,我可不敢当,还有,给自己积点儿德吧,你老先人在天上看着呢。”陈县长说:“您提醒的是,慢走,不送。”

当天爷爷就收拾东西回家,奶奶得知爷爷丢了校长的位置,说:“让你当老师咋了?校长把你当得看不上老师啦?”爷爷说:“你懂个啥?我要是当了那老师,就是让人家骑在脸上撒尿!咋啦?不当校长活不了啦?当不了校长我还能种地,你要是嫌我不是校长了,找别人过去。”奶奶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东方每个月都会给爷爷寄钱,爷爷把钱存在了柜子里,一分没动。卸下校长的职位,爷爷又重新感到了种地的快乐。没有人束缚自己,还有青山绿水作伴。

秋天,麦子成熟了,爷爷和奶奶一背篓一背篓地往回运。劳作一天后,奶奶下一大锅面,爷爷美美地吃上两碗,再抽一锅烟。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有邻居过来闲谝。透过夜色,爷爷看到一个人一扭一扭地向他走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个人也越来越清晰,爷爷看清那个人的时候,认了半天。那人拄着一根棍子,左腿已经没了,身上的衣服又破又烂,堆满了污垢,头发蓬到耳朵下面,右脚上的布鞋已经磨得不成样子,当爷爷认出来他是东方时,又惊又喜,“东方!”奶奶闻声也从灶房出来。爷爷问:“你咋成这个样子了,你腿咋啦?”东方说:“断了。”爷爷惊道:“断了?”东方说:“跟老板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把酒撒到他身上了,他就找人把我的腿打断了。”爷爷气愤地说:“真不是人,狗日的,他在哪里?我去找他。”东方说:“哥,算了吧,人家是大老板,咱惹不起。”爷爷说:“他把你腿打断,我去告他,让他坐牢!”奶奶拉着爷爷的手说:“你忘了你的校长是咋丢的了吗?大老板可不是一个小县长能比的,东方平安回来就好。”爷爷没有说话,进了自己的房子。奶奶对东方说:“你快进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我给你炒肉。”东方洗完澡,奶奶已经做了四个菜,还有好几个大白馍。奶奶担心爷爷,去房子外面喊他出来一起吃,爷爷说:“刚吃过,不想吃。”奶奶说:“东方刚回来,你就躲到房子里面,跟他连话也不说。”爷爷没有回答,不一会儿,他披着衣服从房子里面出来,奶奶递给他一个馍,又往他面前的碗里夹了几块儿肉。爷爷一言不发,奶奶为了缓解气氛,主动给东方搭话,东方却只是简单地回答着她。吃过饭,东方说自己有点儿累,就去睡觉了。

其实东方没有给爷爷说实话。进了矿山,他就偷老板的金矿拿去卖钱,尝到甜头后,他胆子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老板抓住了他,便找了几个人打断了他的腿。他是一路要饭回来的。

半夜,爷爷怎么也睡不着,他叫了一声奶奶,奶奶也醒着。爷爷说:“东方回来之后咋跟蔫儿了一样。”奶奶说:“爹娘都死了,腿也断了,能不蔫儿吗?”爷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想给东方说个媳妇,你看咋样?”奶奶说:“东方都成那个样子了,你还想着给他说媳妇儿呢,说下媳妇儿,两口子就得过日子,还得养孩子,你这不是给东方添负担嘛。”爷爷说:“一直靠咱们,咱们觉得没啥,别人会笑话他呀,再说,叔家的香火不能断,东方结了婚,生个小子,以后念书念出来了,也对得起叔的在天之灵了。”奶奶想了一会儿,说:“要不就春凤吧?”爷爷说:“春凤?”奶奶说:“东方现在这个样子,哪个姑娘愿意跟他?我看就春凤合适,有你在,村里人也不敢说啥。”爷爷说:“那就春凤吧,明天你去找她给她说。”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拿了一篮子鸡蛋去找春凤。春凤住在几间破烂的土房里面。见到奶奶,她放下手中的刺绣,惨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咳咳……咳咳,婶,你来了。”奶奶说:“咳嗽又严重啦,下次我给你再带一副药。”春凤说:“不用了,婶,我这毛病怕是好不了了。”看到奶奶手上的篮子,她又说:“婶,我不是说了嘛,你别再给我送吃的啦,能过来陪我说说话就好了。”奶奶笑着说:“凤啊,婶这次来想让你帮婶一个忙。”春凤问:“啥忙?”奶奶说:“婶想给你说一门亲事。”春凤吓了一跳,恐惧地说:“婶……不要……千万不要。”奶奶拉住春凤的手,“凤,别害怕,男方是你叔的弟,就那个东方,你知道不?”春凤点了点头。奶奶说:“他虽然有点疯病,也断了一条腿,但是心地善良,你跟了他,不会跟以前一样了。”春凤犹豫了一会儿,说:“让我想想吧。”奶奶说:“你看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就只有婶有时候过来陪你说说话,再没其他人了是不?以后婶走了,谁还能陪你说话呀,你嫁给东方,终归有个伴儿,你们两个人,他种地,你做刺绣,再加上我跟你叔帮衬帮衬,日子肯定比你一个人好过,凤,这门亲事,你就同意了吧。”春凤流下眼泪,扑到奶奶怀里痛哭起来

在我很模糊的印象里,春凤是一个很漂亮的婶子。

春凤是外性人,他是跟着他爹搬到我们村的,刚搬过来不久,他爹就死了,他跟了其他村的一个男人。那男人娶了他之后,整天出去赌博,春凤一说他,他就对春凤一顿打骂。他赢的钱从来没有给过春凤一分,都拿到外面鬼混了。春凤就是在那个时候得的病,没日没夜的咳嗽,男人见春凤得了病,就立马抛弃了她,再也没回来过。就在春凤的病越来越严重的时候,那男人村里的一个暴发户找到春凤,说春凤只要愿意嫁给他,就给春凤花钱治病。春凤答应了暴发户。那暴发户很奇怪,隔三差五来找春凤一回,跟她住一夜,第二天给她一些钱就走了。春凤问他,他说自己正在村里盖新房,等新房盖好了,就排排面面地娶她回去。春凤等呀等,等来的却是他的媳妇儿,原来他早就有了媳妇儿,他只是贪图春凤的美貌。他女人在村里闹了好几天,春凤的名声也坏了起来。从那以后,每次出门,她都低着头走路,不敢看人。妇女们毫不顾及地大声议论她,那些话犹如钢针一般扎进她的耳朵里。奶奶看不下去了,她不愿意看到这么一个水灵灵地姑娘被人糟蹋。她主动找到春凤,跟她谈心,让她不要有轻生的念头。春凤的病好了很多,但是还没有完全治好。奶奶每次去找她,都会带上一些食物和药。奶奶还经常带她一起出去逛,每当看到妇女议论,奶奶就故意咳嗽两声。慢慢地,村里的妇女都不敢明面上议论春凤了。春凤也知恩图报,经常把一些刺绣送给奶奶,让她拿去换钱。

奶奶提着空篮子高高兴兴地回到家,告诉爷爷说成了。爷爷把东方叫到面前,说:“东方啊,你婶刚给你说下了一门亲事。”东方一惊,“啥?说了一门亲事?”奶奶说:“春凤。”东方更加震惊了,“春凤!”奶奶说:“别听村里人胡说,春凤是个好姑娘,长得水灵,刺绣还绣得好。”东方胆怯地说:“可是……我这样,人家愿意咋看得上。”奶奶笑了,“咋看不上嘛,我都说好啦。”东方眼眶湿润了,他想起来那天他跪在床边他爹对他说的话。

东方和春凤的婚事由爷爷给村里人传达,爷爷还特意说这是奶奶给两人做的媒,为的就是堵住他们的嘴,让他们不好说什么。

东方的爹和娘都死在冬天,爷爷觉得冬天不吉利,就把东方和春凤结婚的日子定在了立春那天。

春凤让奶奶一切从简,不用搞得多么隆重,奶奶说:“那可不行,得办得好一点儿,把之前的晦气冲掉,从头再来。”结婚前几天,奶奶托人到县城给东方和春凤一人买了一身漂亮的衣服。

村里大多数人虽然不愿意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但碍于爷爷奶奶的面子,还是去了。婚礼上,东方跟春凤跪下来给爷爷奶奶磕头,爷爷的眼眶湿润了,奶奶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多好的一对娃娃呀。”婚礼结束后,爷爷让所有人先别走,他站起来对众人说:“以前的事儿已经过去了,东方跟春凤也结了婚,从今以后,谁再敢议论,我非要上门去打断他的狗腿!”说完,爷爷又扫视了一眼众人,见没有人有意见,这才让他们散了。

东方跟春凤结婚不久,便有了一个孩子,孩子长得很好看,见人就笑,村里的人都很喜欢他。

我的父亲和母亲长年在外地工作,后来工作稳定了,他们想把爷爷奶奶接到城住,爷爷却总是说他习惯住在村里。

我上了大学之后,偶尔听到几句东方的传闻,据说孩子越来越大,他们夫妻俩的日子也越来越苦。他们带孩子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孩子可能遗传了他的精神病,就看以后会不会发病。

这次放寒假,我本想回去看望爷爷奶奶,却刚好碰上东方家里出事,凑巧从爷爷口中了解到了许多他的往事。

爷爷讲完东方的故事,雪在他的头发上落了厚厚一层,那一刻,我感觉他又苍老了几分,像是在用生命跟我讲述,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不知不觉,我们到了坟地。东方爹娘的坟挨在一起,下面已经挖好了三个大坑。

“放!”

三口棺材一起落下,重重地砸在犹如汉子脊梁一般的西北大地的黄土地上。我仿佛听到了一声从地底传来的叹息。

爷爷突然开口,“是我害了东方呀。”

我愣住了,血液在那一刻凝固在了血管里,我的心口想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

相关文章

  • 清名父祭》一许明

    阎罗殿前不伸冤 离家八载人不还 家殇难愈思亲苦 每逢清明跪冢前 ...

  • 清明

    幕落暮出扫落墓, 故见古冢任谁顾? 挽叹人世命遭苦, 埋入深山心已哭。

  • 空山

    空山无云灰空尽, 云飞南山为冢雨, 苦哈云来为寒擒, 云奔尽空散作霖。 --- 聊

  • ———致已故的父亲 我把您葬在這一年的春天 用一抔家鄉的黑土 我幫您合上雙眼 用一輩子 給母親餘生的呵...

  • 我童年时代,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是《动物世界》。 风扇在头顶转个不停,长满铁锈的扇叶拨动着夏天燥热的空气。 我搬了把...

  • 守墓人的锅里 煮着粮食和黄土 粮食用来酿酒 黄土用来工作 庄稼人的肩上 背着种子和棺材 一个是开始 一个是结束 每...

  • 文/四月 你是谁 为何会在这里 你看追着蝴蝶阳光...

  • 《冢》

    最初的海 是随意的, 湛湛云飞便是它的模样, 斗转星移便能使之发狂。 最初的海 是洒脱的, 无谓争渡的寒欧激不起涟...

  • 和许许多多个早晨一样,李重在妻子不耐的叫嚷中醒来,被叫嚷的对象是正在上高中二年级的女儿。 女儿的性格看上去像他更多...

  • 晚蝶 翩翩跃舞 不合时宜 老妪 服一身丝绸 一场诡异 能辨出色彩 是熠熠的火光 耳机 漏出的气音透着感染力 蝶磷 ...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苦冢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kzkde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