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满二十五岁了。
二十五岁,该是人生最美好的季节吧,而她却显出难以扼制的苍老。记忆中的她站在一幅淡淡的水墨画里,背景是袅袅的炊烟映着落日的余晖,而她的前面就是一片黄叶纷飞的杨树林。如今的她,暗砖灰瓦,已失去了昔日明艳的装束,而她退了色的青春,却纠结着我所有的梦与爱,一点一滴,比眼泪更凝重,比海水更咸,比血更浓。
当我年少时,她的青春也正斑斓,阳光那么怜爱的在她的头顶飞舞,透过树叶,星星点点如同细碎的金子。我和弟弟就在她的目光里,在树林中追逐玩耍,拿着扫帚,扫那没完没了的落叶,然后在夕阳里看着它们燃烧出幸福的火焰。大黄狗懒散的依偎在她的肩下,不时发出两声警惕的叫声,姥姥悠闲的坐在竹凳上,摇着蒲扇,笑着看着我们,脸上爬满了慈爱。当我们累了时,会赖在姥姥身边,听她讲那些永不凋谢的神话传说和那些过去的故事。老屋也静静地听着,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阳光温暖而迟缓,只有燕子从头上轻轻的飞过。
那时候玩具总是有限而奢侈的,但日子却总是生动而有趣的。爸爸会用他粗粝的双手为我做一些木制的小车、灯笼等玩具,母亲也会用缝纫机帮我做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布娃娃。因为贪恋这些时光,盛夏的天气也是不会午睡的。这时候我就躲在老屋的背后,那里有成片的地锦草,在上面铺上垫子,既阴凉又舒适,日子缓慢而惬意。
后来大黄含冤死了,我还记得她凄厉哀长的叫声,久久回荡在村庄里,挥之不去。我想老屋也一样记得,只是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没有站出来,帮大黄解下绳子,我只是抚摸着她渐凉的身体,忍不住的抽泣。后来的后来,姥姥也走了,杨树林也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童话里的王子消失了,再也没有大片的黄叶让我拥抱,再也没听过它们炙热燃烧的声音,没见过它们缓缓升起的青烟,只有那金色的,全部都是金色的蝴蝶一直在飞,飞出了我的童年。
然后的那个很晚才来的春天,成为我童年最后一个梦,一个令人生畏的梦。梦中的我生了很重的病,爸爸妈妈带着我不断地奔走在家与医院之间。我总是无力的躺在床上,药总是苦涩的,日子总是苍白的,好像冬天一直没有过去一样。我总是看见妈妈背过身去时耸动的肩膀,听见爸爸抽烟时的叹息。还有那灰色的云朵,白色的墙,那大片大片肃穆的白,却唯独没有温暖的日光。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命运终于眷顾了我,让我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了。
醒来后发现老屋苍老了许多,面庞上多了几许沧桑的年轮,妈妈脸上的泪痕更深了,爸爸手上的老茧也更厚了,而我也不再是个会玩儿的孩子。结束了,结束了我的童年,不再有游戏,不再渴望童话,不再相信传说,我抚摸着老屋潸然泪下,而她却始终带着平和的微笑看着远方,目光清澈而迷离。
故事还在继续,而我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感觉。
再后来我离开家住校读书,在那些梦魇重生的夜里,我终于知道原来思念可以这样深,每次放假奔回她的怀抱,我才觉得安全,才不用伪装的坚强。可是我不能不感叹,不仅她的青春在流逝,流逝的还有我父母的年华和生命,生活早已不再是美好的享受,而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而我的父母亲还要为我付账,还要坚强的成为我的避风港,我的磐石,我的靠山。
当我又一次离开老屋,父亲母亲已垂垂老矣,弟弟也远在远方。我回头望着炊烟飘渺处的老屋心中满是甜蜜的负担。我不知道等我归来时,岁月苍苍年华飞逝中的老屋是否依然会伸出她枯燥的双手,穿过层层的烟波再次把我拥抱。
二十五年了,老屋确实已经老了,她再也没有能力把我裹得更紧,没办法不让我遭受任何风雨,她如水的年华在莹润的叶子上静静流过,竟不发出一丝声响。可谁曾解读过她的内心世界呢?谁曾真正明白过她的喜怒哀乐呢?
那曾经弥漫过药香、菜香、茶香,也弥漫过烟雾的脸庞,为何始终带着宽容的微笑?那聆听过家人的欢笑与抽咽,承接过泪水与风霜的身躯为什么始终坚强着?为什么洗刷我眼中阴霾的是她的微笑,为什么弄醒我噩梦的是她的爱恋,为什么一切都去了,不再回来了,唯有她还伫立在原地守护着我,守护着我曾经的梦与幸福,曾经的泪水与感伤?
二十五年了,对于时间而言只是短暂的一瞬,却是我生命的见证,是我的梦。而那在梦里翻飞飘落的,该是我逝去的时光吧,我幸福的回忆。而那或温暖或沉重,或缓缓升起,或纷飞飘落的,该是老屋逝去的时光吧,她年华的回忆。
我亲爱的老屋,我梦中的爱人,告诉我,岁月伴着落叶渐渐枯黄,生命能不能再伴着枝条发绿?告诉我,曾经的燕子还会不会在降落在这片陆地上。
我怕,怕有一天你会被生活压倒,把我所有的梦都因此而碎了,我宁愿被你囚禁,让世界拥有它的脚步,让我拥有你的爱,哪怕要我用生命去赎买,哪怕让我成为梦之囚。
现在,老屋已经完成了她最后的使命,新的屋宇已经伫立在她的身旁,老屋越发显得苍老,瘦弱,她的背是驼的,腰是弯的,眼睛是昏暗悠远的。她唯有的就是回忆和不舍。
青春曾经来过又走了,爱情来过却留下了,从老屋走出的孩子长大了。
你好,老屋。老屋,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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