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尽头

作者: 纪年很快乐 | 来源:发表于2018-12-22 21:21 被阅读3次

文|一船大饼子

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她盖着绣花缎面被睡在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旁边坐着个面容憔悴的女子,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抽抽搭搭地哭,抓着老人干枯的手,那双手由于长年累月奔波操劳而黢黑起褶,像鸡皮一样皱在一起。但此刻,那双手已然冷如冰块,只是女子紧握不放,絮絮叨叨地说着陈年往事。雪压断枯枝的声音清晰可闻,大风呼呼地拍打窗户,这催魂的声音。

我接到家里的电话:“母亲病重,速归。”“好。”话音落下,眼泪也随之喷涌出来。赶末班车回家。路上一直在飘雪,雪越下越大,寒气直钻心底。雪将大地覆盖,将过往的车辆变白,将路人发丝染成霜雪。瞬间白头而来的沧桑感。冰凉的空气呼在脸上,刺得皮肤生疼,像一双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捉弄皮肤。

我最近一次见她是在年前,收到她的信息。她身体越来越不好,准备去南边过冬。出发前几天,收到她发来的信息:“囡囡,我后天十点去昌远坐飞机。”

幼年时对她的埋怨早已消失,但行动上的生疏却长时间地形成。有些离开一旦开始,便长时间持续。我上三年级被她送去姑妈家读书,是被硬塞上车的。车门重重关上的声音像一声惊雷在心里传开。我使劲拍打窗户要下车,表哥一把拽住我在他身边坐下,而她站在外面,挥了挥手扭转身不再看我。我想起不听话时,她严厉地说要扔了我,而现在,她终于彻底将我扔掉。思及此,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合上手机继续忙活。窗外是光秃秃的干枯树杆,这个冬天越来越冷。

隔天,早早收拾好去机场送她。寒冬腊月天,地面结冰,手露在空气里,刺骨的疼。去昌远的车迟迟不来。仿佛又回到了离开她那天,心里像被蚂蚁啃过。工作后,聚少离多,看望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好像人生就是为了一次一次长时间的离别。想到这里,眼睛忍不住泛酸。挤在等车的人流里往前赶。一路上都在想说些什么才好。长时间不见面,有时竟不知从何开口。

昌远机场很小,走进大厅扫了一圈,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衣,正拿着票走过来。前段时间染黑的头发已褪色许多,头顶漏出半截半截的白。她正低头看刚取的票,我走到她面前:“妈——”她没听见,仍然看着手里的票,慢悠悠地往前走,我拽了拽她的衣角,又唤了一声:“妈——”她抬起来,朝旁边看了一眼,眼睛里翻腾起欢快:“你怎么在这儿?”“我来送您。”“你也不提前说一声,以为你不来了。”“嗯——我直接就过来了。”她开心地摸了摸我的头发:“终于要长长了,下次不能剪这么短,不适合你。”我咬了咬牙把眼泪憋回去:“妈,知道了。”她缓慢地往前走:“我要进去了,你回去吧。”“嗯。”我扶了抚她的胳膊,看着她走到检票口。“没事,你回去吧。”她回头朝我挥了挥手,我使劲点头,看着她背着硕大的帆布包随着队伍一步一步接近检票口,眼睛微微湿润。她又回过头来朝我挥了挥手,我点了点头看着她过安检,直到她消失在门后。我擦擦眼睛,转身往回走。

我们用尽心力来相见,似乎就是为了一场郑重的告别。这漫长时光里频繁的告别,想着便忍不住心里泛酸。一边回头望,一边往前走。

时间像刻刀一样冰凉,刀刃泛白,它将人生雕琢,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再见时,已是在医院。我接到老家的电话,去医院与她相见。她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嘴唇干裂起皮。我坐在她的旁边,握着她的手,插着输液管的手淤青一片,手背青筋凸起。一寸一寸地抚摸干燥的皮肤。我轻声与她说话,她缓慢地睁开又合上眼睛。耳边只有呼吸机滴滴的声音。窗外是漆黑的夜晚,半夜越来越冷,我的脸偎着她的手,渐渐陷入睡眠。

梦里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她为我缝好在学校撕破的书包,督促我去学校,并许诺我认真听课,回家有好吃的。我下午放学回家,果然远远地看见她站在门边招手,然后端出一锅煮好的红薯,夹一个熟烂得掉皮儿的红薯放在碗里端给我。煮红薯的汤又香又甜,盛了满满一碗。她催促我快快吃完做作业。我在桌前做作业,她坐在对面拿出毛衣来织。我拿着笔在纸上画一个一个圈,她轻轻一咳,我便中规中矩地坐好,掰着指头计算下一道题。

时间恍若隔日。她突然苍老,像一个婴孩睡在床上,神色安静无辜。“妈——”我轻声唤她,夜静悄悄的。“妈——”我贴着她的耳朵又唤了一声,躺在手心的手指轻轻地动了动。“妈——您醒了,我们回家,好不好?”夜色粘稠得像浆糊,寂静像棉花糊住人的口鼻。我用脸小心翼翼地贴着她的手心,不知不觉合上眼睛。

是谁在拍打肩膀?我睁开眼睛,看见站在面前的医生。“带她回家吧。”我哽咽出声,又担心打扰她睡眠,遏住喉咙轻声哭。我会带您回家,我们的家。

看不见尽头的夜色里,我们缓慢地走着。她安静地坐在车上,眼皮松弛地覆盖着眼睛。车厢里是持续的沉默,呼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车停在家门口,走廊亮起的灯光将脸色晕黄,哥下车背着她走进堂屋。雪花簌簌落下,像棉被落下来盖住喧闹的一切。寂静,看不到头的寂静,仿若一瞬间走到时间尽头,视线所及是黑魆魆一片,雪花落满整个世界。

空旷的堂屋架着临时摆上的床,母亲睡在上边。喉咙里卡着痰,呼吸不顺畅而响起的吭哧声沉闷地持续着。长期来往的亲戚沿着床铺围坐一圈。她神色黯淡成一张几近透明的纸,眼神浑浊,偶尔呼吸急促上几分,让人以为她要有了好转,但半晌不见别的动静,大家只好干坐着。天色逐渐亮起来,中途有人离开去给家里的人做饭。待到天色大亮,人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闲话。

过了很久,久到天空似乎又要暗下来,她终于缓慢睁开眼睛,像一台超负荷的机器发出疲惫的叹息,大家屏息凝神望着她。她慢慢地转动眼珠看了看围成一圈的人,握着我的手指逐渐用力,我扶她坐起,她对着虚无的空气“啊——”了两声。那声音耗尽她仅存的力气,很快垂下头,然后离开。好像这漫长的等待,就是为了此刻的告别。郑重的,长久的告别。

我和她不断的告别,在一次次告别中,因摆脱她的管教而内心喜悦,因久别不逢而想念,因任性而对她的责怪,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汇聚成我们之间所有的时光。

她说:“你去县城读书吧,去姑母家住一段时间,等我去接你。”她是言而守信的人,却在这件事上屡屡失信。她没有来看我,鲜少接我,说是为了我安心学习。于是,日复一日的想念缠绕成对她的埋怨,不愿意理解她的用心良苦,加之彼此都是不擅长情感表达的人,这些怨恨逐渐积累成岩浆爆发,在每次见面时激烈的争吵。我怪她扔下我,她责怪我不懂事,这些矛盾成为难以逾越的鸿沟,最后形同路人。

这些一去不返的时光。如果相聚没有别离,快乐没有期限,如果寿命没有终结,时间没有尽头,我们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快乐,枯燥,还是一切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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