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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柔公案

怀柔公案

作者: 神经蛙嘎 | 来源:发表于2024-03-09 17:42 被阅读0次

    那年除夕的那桩案子,险些要了我的命。当时我背后挨了一刀,伤口从左肩开到腰际,我只觉得魂魄顺着绽开的皮肉放肆脱逃,眼见着清河两岸白茫茫的雪原幻化成修罗血海,漫长的剧痛让我一次次昏厥又一次次惊醒,迷梦之中,我知道是大婷把我背了起来,她瘦弱的肩颈顶起我虚若无骨的沉重肉身,一步一步战栗着走出了雪原。等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趴在县医院的病床上,七爷死在了桥上,长生、穆赫林和郭龙都被拘起来了,哑巴三儿脑袋上挨了一棍子,就躺在我旁边儿的病床上人事不省,两个壮硕凶煞的警察坐在床边守着我们。他们告诉我:是一个女人把我一路从清河二桥背到了医院,十几里地的路顶风冒雪,等到了医院门口,我伤口流出来的血已经把我们两个冻成了一具冰雕,男人的骨血与女人的皮肉交融成畸形的连体婴儿,大夫用上了手术刀才把我们两个切分成两摊血淋淋的鲜肉。那个女人,就是阿婷,长生后来告诉我:她只是受了皮外伤,当天晚上就醒了过来,趁着警察不注意跳窗跑了成了通缉犯。

    在清河这地方,龙哥是手眼通天的人物,那群蒙古人是境外来的黑户,按照龙哥的说法:死了也白死,案子最后还是被他摆平了,钞票成捆的往出送,哪个铁面无私的判官见了那红纸能不心颤。我在医院躺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长生他们一直到处找阿婷,但她入了人海之后就仿佛凭空消失。我知道她是不想见我也不能见我,于是,伤好了之后,我就离开了清河,我得把清河留给她,得把长生、哑巴把这群人留给她,这群人是她仅剩的人生,是她必须走完的不归路。而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是散尽了三魂七魄的废人,我该去南国了,去一个离那湾海峡更近的地方,一个离那个小丫头近几分的地方。

    我挑了镇江这个小城,一方面是我看画报里说,那里的风水养人,气候温顺,大夫说我的背伤太深,好了也不能受冻,冷起来会钻心剜骨,那曾经挚爱的北国霜寒,是定要割舍了。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有几分油画的手艺,龙哥一个朋友在镇江开了一个画室现在正要转让,他帮我盘下了那个邻水的二层铺子。到了镇江以后,我就在画室里教小孩儿画画,顺便画些不明觉厉的山水卖给附庸风雅的商贾掮客。

    如今,已然过去了十年,这十年里我几乎不联系清河的故人,只有长生每年腊月会跟我通一次电话,北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的号码。从这一年一次的对谈之中,我知道了龙哥把七爷的衣冠冢置办在了葡萄沟公墓。我知道了我走之后不久,阿婷就回了渔村,虽然还是偶尔和他们一起做几桩老营生,但现在已经开了一家自己的婚纱摄影,是当真的体面人。我知道了哑巴三儿娶了个婆娘,是满洲里来的外乡人,进门没过几天就卷了哑巴的钱跑了,哑巴放火烧了自家房子,搬去和龙哥住一起。他们的日子,仍如同旧日里晦暗暧昧的时光,在清河,时间的概念是被无限消弭的,英姿少年变成衰弱中年,仍是围炉而坐以热血暖身。

    我本以为我这辈子也就不过如此,守着这间画室,看护着走马灯式的南国幼童,这些幼童里有个叫南柯的彝族丫头极有天赋,我与她是忘年之交,几乎形影不离,平常里晴窗细乳,安乐度日。每日晨起一眼就能望穿光阴的尽头,那里躺着白发苍苍的我,只有我,和镇江的碧水青山。至于清河,想必再也回不去了。

    直到今年的腊月,我再一次接到了长生的电话。

    或许是因为少年学戏的缘故,这十年里长生的声音竟从未变过,虽已是而立之年仍然是少年雌雄莫辩的风韵,接起电话时他并未与我寒暄,只是淡漠地宣诏:“六子,贝勒爷死了,淹死在清河水库里,尸首刚从警察局领回来,小三天,后天出殡。”

    我知道他语气当中的冷漠绝不是因为对少年兄弟的绝情,长生幼时便有着女子般的细腻秉性,后来跟了龙哥做事,更调养出了七窍玲珑的心思,喜怒从不形于色。可我自己却亦没有理想中痛失友人的悲怆,我努力在脑海中拼凑着贝勒爷的样貌,幼年时英武的额头,少年时健美的臂膀,潮水般的碎片定格在十年前的初春,我们已经十年未见。

    我走的时候他开着那辆破桑塔纳送我到长途汽车站,穆赫林的心性与长生恰恰相反,他刚猛单纯似懵懂孩童,这一辈子只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长生。在他的心性里,没有善或者恶,亦没有困苦或者顺遂,只是一心想要与几个少年好友守着安逸野村快意恩仇。所以对于我的南去,他不是像别人一样惋惜不舍,而只是被庞大的困惑吞吃殆尽,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能够一言不发地放弃这被他用一身的伤痕死命捍卫的日子,为什么要抛弃儿时于暗室之内“桃园结义”时立下的誓言,为什么养育了我们的清河故土,在我的眼里如残花败柳一般说弃就弃,我到底是不是仁义君子?!到底是不是血性男儿!?

    我在他滔天的怨怼中,冷落了他十年,直到收到他的死讯。

    “淹死?妈的,他从小游泳和活泥鳅一样,他能淹死了?”

    “这事情里面透着邪,尸首被发现的时候是在一条船里头。”

    “警察怎么说的?验尸了?”

    “对,说是自己呛死的,定的自杀。一个大活人在船里头被水淹了,这事情太蹊跷。六子,你回来一趟吧。”

    “……是龙哥让你打电话的吧。”

    “对,龙哥想让你回来,兄弟们一起再再查查这桩案子,贝勒爷不能白死……六子,我也想让你回来,还有大婷……”

    “行了。”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由,我不想听他提起阿婷的心思:“出殡之前我肯定到。”

    “行,你抓紧,穆家来了个外地的亲戚,不太好对付。”

    “贝勒爷不是就一个爷吗,我记着十几年前就死了,哪来的外地亲戚?”

    “是个女的领个孩子,龙哥说是惦记着他家的古董。”

    “他家穷得叮当烂响,哪来的古董?”

    “是一把刀,六子,你赶紧回来吧,你赶紧回来。我在这等你。”

    镇江到清河得去南京坐飞机,硕大而昂贵的金属异兽在午夜起飞,划破浓稠的南国雾气直取冷冽北疆,焦躁的引擎轰鸣之声似万马奔腾,只需一个时辰便越过焦黑的山海关到了渤海湾的上空。这常年停靠温润水乡的铁鸟似乎极为忌讳北国的气候,娇贵铁翼在恶风中发出令人不安的哀鸣,下降的速度远远快于飞升,几乎是以跌落般的决绝坠入红尘。

    我降落在蓝旗机场,走出机舱的时候久别的寒气立刻涌进口鼻一路直入心肺,背上那道被镇江雾霭调养得昏昏欲睡的老伤激烈抗议着我重归故土的冒昧行径,那熟悉的剧痛初露苗头,我不得不呆立在冷风里重复着深重喘息来安抚那早已有了妖性的暗伤。良久之后,一个操着清河口音的地勤过来叫我我才反应过来,廊桥门口就只剩了我一个人。

    从机场到清河得坐出租车,虽然已经是凌晨但仍然有许多黑车司机等在机场门口拦客。他们拉帮结派,如鬼魅一般蹲守在路灯光难以企及的暗影之中,烁烁发光的虎目燃烧着贪念,他们窃窃私语各怀鬼胎,精心挑选着定时涌出的异乡猎物。我早已对他们的手段说辞了如指掌,本不想坐他们的车子,只要往外多走出几十米就能打到正规出租。但从镇江出来的时候我心思不整,只套了一件风衣,这腊月的彻骨之寒实在要命,我僵直的脊背已然叫苦不迭,只能随便上了一个女人的车。

    那女人显然是外八行的老油条,上车之前极尽殷勤,等我艰难地挤进那辆旧夏利狭窄的驾驶室之后,她便立刻换上一副刻薄寡恩的帝王之相,以俾睨天下的傲骨审问我这个她眼中的南蛮异类。

    “兄弟,你到哪去?”

    “清河。”

    “清河镇还是清河水库?”

    “清河火葬场。”

    “妈的,大半夜去火葬场,你活人还是死人?”

    我扭头看向她,这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人,头发烫染成当时极为流行的艳红波浪卷,厚重拥塞的脂粉仍然盖不住面孔上呼之欲出的老态,令我意外的是,她眼睛里全然没有商人的狡黠,到更像是是寺庙里冷漠孤高的佛陀之眼。

    “妈了个逼的,你去不去吧,废话怎那多?”

    “三百,送你到山底下。”

    “二百五,得送到门口。”

    “二百五这数也不吉利啊,二百七。”

    “行,你把我送顶上。”

    “真他妈有钱,操,兄弟,听你口音不像南边来的,我记着晚上这班飞机是南京飞过来的。”

    “我是镇江来的。”

    “镇江哪来的清河口音?”

    “我老婆是清河人。”

    司机一脚油门下去,陈年的老车像犯了哮喘一样抽搐着爬出了机场,司机从兜里掏出来一盒烟磕出来一颗给自己点上:“抽吗?”

    “我抽不了,戒了十年了。”

    “这玩意儿沾了就戒不了。”

    “我说戒就是戒了。”

    凛冽辛辣的烟草气味顺着女人酸臭的喘息蔓延看来,那廉价的激情如虫蚁般冲杀在我的鼻腔口腔之内,我的画室里向来不许到访者吸烟,如今这多年未见的“娇媚老友”正极力索拿着我孬弱的理智。

    我第一次抽烟还是受了穆赫林的挑唆,大抵是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和长生还有阿婷在清河高中念书,穆赫林自从跟了郭龙以后不愁吃喝,也就没了读书的念头。那所高中用凶恶歹毒的铁丝网将校舍四周围得水泄不通,那铁丝网上倒刺丛生锈迹斑驳,谁若是生出脱逃的念头定要落得个遍体鳞伤的下场。那虚伪的学府以如此强势的态度宣告着它的独裁,入内之人便是莘莘学子,在外之人便是地痞败类,这赤裸的阶级划分让内外的种族老死不相往来。

    但这铁丝网关得住我们三个却防不住贝勒爷,他有数不清的办法瞒过保安警惕的鹰犬之目和教导主任猥琐的侦查潜入禁地,为我们带来些象牙塔内难得的享受。那时候,长生白日里混在梨园娇美的花旦青衣之间神魂颠倒,时常要晚自习才到校。大婷虽说天资聪慧但自从父亲出了北海滩涂上的那桩异事之后,就再无心读书,整日里穿着俏丽妆容妖艳,着实放浪形骸,是师长眼中入了魔的婊子。而我与大婷青梅竹马,从来都是出双入对,自然也入不了知识分子的法眼。再加上我们当时已经跟着郭龙做了几桩案子,虽然没惊动警察,但风声多少传入了这些欺软怕硬的孬弱教师耳中。他们串通一气之后,决定不触我们的霉头,只是佯装这校舍之内从未有过这三条幽魂。

    此类的漠视更是给了穆赫林可乘之机,他每次潜入校内都大摇大摆地从后门走进教室拉着我们逃离庸碌课业。他以完完全全的自由自身怜悯着受难的我们,虽不能救我们脱离苦海却总能带些红尘里的乐子,而香烟便是其中的上上之品。那段日子里,我们四人都沉溺于喷云吐雾的极乐之境,几乎尝遍了市面上所有香烟的柔情滋味。对于坐困愁城的少年们来说,这是硕果仅存的冠能刺激,尼古丁的绝味刺激着我们麻痹大意的神经,令我们如兽类般清醒而警觉。

    要说我们中最为成瘾的,还要说是穆赫林,这瘾并不是要整日里抽个不停,恰恰相反,再猛再烈的烟草他只要尝了一次就弃之不顾,他总说,这香烟不够力道,哪是男儿汉该抽的物事。后来,他说他要带我们抽这世上最烈的烟,立下这暧昧的誓言之后,穆赫林整整半月没有来高中找我们,直到七月十五的月圆之夜,煞气冲天的中元节,他把我们带到了市中心的绣龙山上。成捆的干稻草围着山脊上的千年老松,穆赫林的双目因狂喜而血气喷薄,他在子夜赤裸着上身,将手中炬火掷向古松……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焚毁了整座绣龙山,那喷吐的火舌浓烟,就是穆赫林苦寻的最烈烟草。那之后,我们三个都被高中开除,再也没念过书。

    我的回忆停留在焚山时候火光中穆赫林英气的面孔之上,他的颧骨与下颌如斧劈刀削,刚硬坚贞如铁血军士,他贪婪地吮吸着空气中滚烫的焦臭,那已经不再是醉烟,简直是与山野的媾合。

    “兄弟,听歌儿吗?”

    “你有什么歌儿?”

    “就那几首,不听我就不放了。”

    “放吧,我眯一会儿,到地方叫我,扛不住了。”我说着抱起双臂用纤薄的风衣紧紧捆绑着背上蠢蠢欲动的伤痕,夜风从破旧车窗的缝隙中侵入,直取我的面门,我用尽全力才在恶风的压迫之下勉强闭上双眼。车载影碟机响起来了,在嘈杂的电流声音之后是孟庭苇清澈柔情的歌声:

    “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慢慢地同时凋零同时盛开。

    爱情的手呀抚过她的等待,

    我在暗暗惆怅竟不曾将她轻轻地摘。”

    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在颠簸中开上了青石岭,清河火葬场就在岭子的半山腰,背上的疼痛已然难以克制,那新生的血肉似要挣扎着冲破我半老皮囊。车窗外一排一排的果树消逝在幻夜之中,东方已然有苍白日影,看它那消瘦体态实在还不成气候。

    “妈了个逼的,这果树谁他妈种的,把我车都给刮了。”女人在不祥的剐蹭声音中叫骂着。

    “这破道十年了怎么政府就不给修一修。”

    “死人的路哪个活人掏钱给你修?”

    “妈的,谁都有死那天,等他死尸首上山的时候有他罪受。”

    “那倒是,投胎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清河火葬场是一个顺着山坡建起来的三层建筑,一层对着大院子的是最便宜的灵堂,每间有一个宾客的休息室和一个放棺材的内室,那是穷人尸首停放的地方,里头寒酸简陋,除了晦暗灯盏别无他物,穷人到死也没个体面,亲人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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