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往事|怀柔公案

作者: 柳不离 | 来源:发表于2022-12-07 20:25 被阅读0次

    本文为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gzh“卡夫物语”,作者:柳不离,文责自负

    那年除夕的那桩案子,险些要了我的命。当时我背后挨了一刀,伤口从左肩开到腰际,我只觉得魂魄顺着绽开的皮肉放肆脱逃,眼见着清河两岸白茫茫的雪原幻化成修罗血海,漫长的剧痛让我一次次昏厥又一次次惊醒,迷梦之中,我知道是大婷把我背了起来,她瘦弱的肩颈顶起我虚若无骨的沉重肉身,一步一步战栗着走出了雪原。等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趴在县医院的病床上,七爷死在了桥上,长生、穆赫林和郭龙都被拘起来了,哑巴三儿脑袋上挨了一棍子,就躺在我旁边儿的病床上人事不省,两个壮硕凶煞的警察坐在床边守着我们。他们告诉我:是一个女人把我一路从清河二桥背到了医院,十几里地的路顶风冒雪,等到了医院门口,我伤口流出来的血已经把我们两个冻成了一具冰雕,男人的骨血与女人的皮肉交融成畸形的连体婴儿,大夫用上了手术刀才把我们两个切分成两摊血淋淋的鲜肉。那个女人,就是阿婷,长生后来告诉我:她只是受了皮外伤,当天晚上就醒了过来,趁着警察不注意跳窗跑了成了通缉犯。

    在清河这地方,龙哥是手眼通天的人物,那群蒙古人是境外来的黑户,按照龙哥的说法:死了也白死,案子最后还是被他摆平了,钞票成捆的往出送,哪个铁面无私的判官见了那红纸能不心颤。我在医院躺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长生他们一直到处找阿婷,但她入了人海之后就仿佛凭空消失。我知道她是不想见我也不能见我,于是,伤好了之后,我就离开了清河,我得把清河留给她,得把长生、哑巴把这群人留给她,这群人是她仅剩的人生,是她必须走完的不归路。而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是散尽了三魂七魄的废人,我该去南国了,去一个离那湾海峡更近的地方,一个离那个小丫头近几分的地方。

    我挑了镇江这个小城,一方面是我看画报里说,那里的风水养人,气候温顺,大夫说我的背伤太深,好了也不能受冻,冷起来会钻心剜骨,那曾经挚爱的北国霜寒,是定要割舍了。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有几分油画的手艺,龙哥一个朋友在镇江开了一个画室现在正要转让,他帮我盘下了那个邻水的二层铺子。到了镇江以后,我就在画室里教小孩儿画画,顺便画些不明觉厉的山水卖给附庸风雅的商贾掮客。

    如今,已然过去了十年,这十年里我几乎不联系清河的故人,只有长生每年腊月会跟我通一次电话,北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的号码。从这一年一次的对谈之中,我知道了龙哥把七爷的衣冠冢置办在了葡萄沟公墓。我知道了我走之后不久,阿婷就回了渔村,虽然还是偶尔和他们一起做几桩老营生,但现在已经开了一家自己的婚纱摄影,是当真的体面人。我知道了哑巴三儿娶了个婆娘,是满洲里来的外乡人,进门没过几天就卷了哑巴的钱跑了,哑巴放火烧了自家房子,搬去和龙哥住一起。他们的日子,仍如同旧日里晦暗暧昧的时光,在清河,时间的概念是被无限消弭的,英姿少年变成衰弱中年,仍是围炉而坐以热血暖身。

    我本以为我这辈子也就不过如此,守着这间画室,看护着走马灯式的南国幼童,这些幼童里有个叫南柯的彝族丫头极有天赋,我与她是忘年之交,几乎形影不离,平常里晴窗细乳,安乐度日。每日晨起一眼就能望穿光阴的尽头,那里躺着白发苍苍的我,只有我,和镇江的碧水青山。至于清河,想必再也回不去了。

    直到今年的腊月,我再一次接到了长生的电话。

    或许是因为少年学戏的缘故,这十年里长生的声音竟从未变过,虽已是而立之年仍然是少年雌雄莫辩的风韵,接起电话时他并未与我寒暄,只是淡漠地宣诏:“六子,贝勒爷死了,淹死在清河水库里,尸首刚从警察局领回来,小三天,后天出殡。”

    我知道他语气当中的冷漠绝不是因为对少年兄弟的绝情,长生幼时便有着女子般的细腻秉性,后来跟了龙哥做事,更调养出了七窍玲珑的心思,喜怒从不形于色。可我自己却亦没有理想中痛失友人的悲怆,我努力在脑海中拼凑着贝勒爷的样貌,幼年时英武的额头,少年时健美的臂膀,潮水般的碎片定格在十年前的初春,我们已经十年未见。

    我走的时候他开着那辆破桑塔纳送我到长途汽车站,穆赫林的心性与长生恰恰相反,他刚猛单纯似懵懂孩童,这一辈子只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长生。在他的心性里,没有善或者恶,亦没有困苦或者顺遂,只是一心想要与几个少年好友守着安逸野村快意恩仇。所以对于我的南去,他不是像别人一样惋惜不舍,而只是被庞大的困惑吞吃殆尽,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能够一言不发地放弃这被他用一身的伤痕死命捍卫的日子,为什么要抛弃儿时于暗室之内“桃园结义”时立下的誓言,为什么养育了我们的清河故土,在我的眼里如残花败柳一般说弃就弃,我到底是不是仁义君子?!到底是不是血性男儿!?

    我在他滔天的怨怼中,冷落了他十年,直到收到他的死讯。

    “淹死?妈的,他从小游泳和活泥鳅一样,他能淹死了?”

    “这事情里面透着邪,尸首被发现的时候是在一条船里头。”

    “警察怎么说的?验尸了?”

    “对,说是自己呛死的,定的自杀。一个大活人在船里头被水淹了,这事情太蹊跷。六子,你回来一趟吧。”

    “……是龙哥让你打电话的吧。”

    “对,龙哥想让你回来,兄弟们一起再再查查这桩案子,贝勒爷不能白死……六子,我也想让你回来,还有大婷……”

    “行了。”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由,我不想听他提起阿婷的心思:“出殡之前我肯定到。”

    “行,你抓紧,穆家来了个外地的亲戚,不太好对付。”

    “贝勒爷不是就一个爷吗,我记着十几年前就死了,哪来的外地亲戚?”

    “是个女的领个孩子,龙哥说是惦记着他家的古董。”

    “他家穷得叮当烂响,哪来的古董?”

    “是一把刀,六子,你赶紧回来吧,你赶紧回来。我在这等你。”

    镇江到清河得去南京坐飞机,硕大而昂贵的金属异兽在午夜起飞,划破浓稠的南国雾气直取冷冽北疆,焦躁的引擎轰鸣之声似万马奔腾,只需一个时辰便越过焦黑的山海关到了渤海湾的上空。这常年停靠温润水乡的铁鸟似乎极为忌讳北国的气候,娇贵铁翼在恶风中发出令人不安的哀鸣,下降的速度远远快于飞升,几乎是以跌落般的决绝坠入红尘。

    我降落在蓝旗机场,走出机舱的时候久别的寒气立刻涌进口鼻一路直入心肺,背上那道被镇江雾霭调养得昏昏欲睡的老伤激烈抗议着我重归故土的冒昧行径,那熟悉的剧痛初露苗头,我不得不呆立在冷风里重复着深重喘息来安抚那早已有了妖性的暗伤。良久之后,一个操着清河口音的地勤过来叫我我才反应过来,廊桥门口就只剩了我一个人。

    从机场到清河得坐出租车,虽然已经是凌晨但仍然有许多黑车司机等在机场门口拦客。他们拉帮结派,如鬼魅一般蹲守在路灯光难以企及的暗影之中,烁烁发光的虎目燃烧着贪念,他们窃窃私语各怀鬼胎,精心挑选着定时涌出的异乡猎物。我早已对他们的手段说辞了如指掌,本不想坐他们的车子,只要往外多走出几十米就能打到正规出租。但从镇江出来的时候我心思不整,只套了一件风衣,这腊月的彻骨之寒实在要命,我僵直的脊背已然叫苦不迭,只能随便上了一个女人的车。

    那女人显然是外八行的老油条,上车之前极尽殷勤,等我艰难地挤进那辆旧夏利狭窄的驾驶室之后,她便立刻换上一副刻薄寡恩的帝王之相,以俾睨天下的傲骨审问我这个她眼中的南蛮异类。

    “兄弟,你到哪去?”

    “清河。”

    “清河镇还是清河水库?”

    “清河火葬场。”

    “妈的,大半夜去火葬场,你活人还是死人?”

    我扭头看向她,这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人,头发烫染成当时极为流行的艳红波浪卷,厚重拥塞的脂粉仍然盖不住面孔上呼之欲出的老态,令我意外的是,她眼睛里全然没有商人的狡黠,到更像是是寺庙里冷漠孤高的佛陀之眼。

    “妈了个逼的,你去不去吧,废话怎那多?”

    “三百,送你到山底下。”

    “二百五,得送到门口。”

    “二百五这数也不吉利啊,二百七。”

    “行,你把我送顶上。”

    “真他妈有钱,操,兄弟,听你口音不像南边来的,我记着晚上这班飞机是南京飞过来的。”

    “我是镇江来的。”

    “镇江哪来的清河口音?”

    “我老婆是清河人。”

    司机一脚油门下去,陈年的老车像犯了哮喘一样抽搐着爬出了机场,司机从兜里掏出来一盒烟磕出来一颗给自己点上:“抽吗?”

    “我抽不了,戒了十年了。”

    “这玩意儿沾了就戒不了。”

    “我说戒就是戒了。”

    凛冽辛辣的烟草气味顺着女人酸臭的喘息蔓延看来,那廉价的激情如虫蚁般冲杀在我的鼻腔口腔之内,我的画室里向来不许到访者吸烟,如今这多年未见的“娇媚老友”正极力索拿着我孬弱的理智。

    我第一次抽烟还是受了穆赫林的挑唆,大抵是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和长生还有阿婷在清河高中念书,穆赫林自从跟了郭龙以后不愁吃喝,也就没了读书的念头。那所高中用凶恶歹毒的铁丝网将校舍四周围得水泄不通,那铁丝网上倒刺丛生锈迹斑驳,谁若是生出脱逃的念头定要落得个遍体鳞伤的下场。那虚伪的学府以如此强势的态度宣告着它的独裁,入内之人便是莘莘学子,在外之人便是地痞败类,这赤裸的阶级划分让内外的种族老死不相往来。

    但这铁丝网关得住我们三个却防不住贝勒爷,他有数不清的办法瞒过保安警惕的鹰犬之目和教导主任猥琐的侦查潜入禁地,为我们带来些象牙塔内难得的享受。那时候,长生白日里混在梨园娇美的花旦青衣之间神魂颠倒,时常要晚自习才到校。大婷虽说天资聪慧但自从父亲出了北海滩涂上的那桩异事之后,就再无心读书,整日里穿着俏丽妆容妖艳,着实放浪形骸,是师长眼中入了魔的婊子。而我与大婷青梅竹马,从来都是出双入对,自然也入不了知识分子的法眼。再加上我们当时已经跟着郭龙做了几桩案子,虽然没惊动警察,但风声多少传入了这些欺软怕硬的孬弱教师耳中。他们串通一气之后,决定不触我们的霉头,只是佯装这校舍之内从未有过这三条幽魂。

    此类的漠视更是给了穆赫林可乘之机,他每次潜入校内都大摇大摆地从后门走进教室拉着我们逃离庸碌课业。他以完完全全的自由自身怜悯着受难的我们,虽不能救我们脱离苦海却总能带些红尘里的乐子,而香烟便是其中的上上之品。那段日子里,我们四人都沉溺于喷云吐雾的极乐之境,几乎尝遍了市面上所有香烟的柔情滋味。对于坐困愁城的少年们来说,这是硕果仅存的冠能刺激,尼古丁的绝味刺激着我们麻痹大意的神经,令我们如兽类般清醒而警觉。

    要说我们中最为成瘾的,还要说是穆赫林,这瘾并不是要整日里抽个不停,恰恰相反,再猛再烈的烟草他只要尝了一次就弃之不顾,他总说,这香烟不够力道,哪是男儿汉该抽的物事。后来,他说他要带我们抽这世上最烈的烟,立下这暧昧的誓言之后,穆赫林整整半月没有来高中找我们,直到七月十五的月圆之夜,煞气冲天的中元节,他把我们带到了市中心的绣龙山上。成捆的干稻草围着山脊上的千年老松,穆赫林的双目因狂喜而血气喷薄,他在子夜赤裸着上身,将手中炬火掷向古松……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焚毁了整座绣龙山,那喷吐的火舌浓烟,就是穆赫林苦寻的最烈烟草。那之后,我们三个都被高中开除,再也没念过书。

    我的回忆停留在焚山时候火光中穆赫林英气的面孔之上,他的颧骨与下颌如斧劈刀削,刚硬坚贞如铁血军士,他贪婪地吮吸着空气中滚烫的焦臭,那已经不再是醉烟,简直是与山野的媾合。

    “兄弟,听歌儿吗?”

    “你有什么歌儿?”

    “就那几首,不听我就不放了。”

    “放吧,我眯一会儿,到地方叫我,扛不住了。”我说着抱起双臂用纤薄的风衣紧紧捆绑着背上蠢蠢欲动的伤痕,夜风从破旧车窗的缝隙中侵入,直取我的面门,我用尽全力才在恶风的压迫之下勉强闭上双眼。车载影碟机响起来了,在嘈杂的电流声音之后是孟庭苇清澈柔情的歌声:

    “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慢慢地同时凋零同时盛开。

    爱情的手呀抚过她的等待,

    我在暗暗惆怅竟不曾将她轻轻地摘。”

    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在颠簸中开上了青石岭,清河火葬场就在岭子的半山腰,背上的疼痛已然难以克制,那新生的血肉似要挣扎着冲破我半老皮囊。车窗外一排一排的果树消逝在幻夜之中,东方已然有苍白日影,看它那消瘦体态实在还不成气候。

    “妈了个逼的,这果树谁他妈种的,把我车都给刮了。”女人在不祥的剐蹭声音中叫骂着。

    “这破道十年了怎么政府就不给修一修。”

    “死人的路哪个活人掏钱给你修?”

    “妈的,谁都有死那天,等他死尸首上山的时候有他罪受。”

    “那倒是,投胎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清河火葬场是一个顺着山坡建起来的三层建筑,一层对着大院子的是最便宜的灵堂,每间有一个宾客的休息室和一个放棺材的内室,那是穷人尸首停放的地方,里头寒酸简陋,除了晦暗灯盏别无他物,穷人到死也没个体面,亲人想看上一眼都得把眼睛贴在棺材的玻璃盖子上才能一窥死者真容。

    至于二层,那就是有钱人的地界,三间敞亮开阔白瓷砖镶嵌的体面灵堂,里面家具陈设一应俱全,灯火辉煌通亮,照得人双目灼痛,这灯火惊起屋中游魂,死者面目神采飞扬竟胜似生前。二层的房间的价钱要比一层贵上三倍,即便如此,也是一室难求,死者家属只能各显神通,最后花出去的钞票,远远不止三倍。

    而三层,就是火化的地方了,几座通天的烟囱不分昼夜地焚烧着各色尸骨,那本是花白的身子早已被人油染得焦黑可怖,男人之油黏腻污浊,女人之油稀薄透亮,少年之油血气浓稠,老年之油骚臭恶浊。无论是一层的穷人还是二层的富人,在三层的炼人炉中都是一视同仁,烈火之下,全无阶级对立。

    女人的车子停在殡仪馆的院门口,我顺着车窗望向绵延的峻岭,浓雾袭来了,那承载着我留给这座城的无数罪孽与欲念的浓雾再次袭来了,那是北海上透着鬼气的大雾,它奔袭百里长途直入深山也要找上我这归乡的逆子。我恐惧于那雾中的冷冽与腥气,那海灵体液一样滑腻的水汽,这恐惧让我不敢踏出车门,女人不断催促可我却迟迟不愿下车,直到长生和哑巴三儿的身影从大雾中走出来,他们一个纤瘦笔挺步态优雅,一个高壮趔趄如阎罗。长生苍白的面孔贴在车窗上向里张望,我与他对视,他用了良久才确认车中之人确实是我,便拉开了车门,哑巴三儿问了司机价钱,自己掏钱结了账。

    我勉强挺直剧痛的腰背下了车,浓雾瞬间将我包裹,贪婪地掠夺着我身上残存的南国暖意,犯了色戒的情僧凶狠地揩去江南女子俏脸上的胭脂,绝无丝毫怜香惜玉之情。

    我仔细打量着面前两位少年好友的面容,长生依旧是十年前的样貌,娇美容貌足以让世间万千女子艳羡非常。可哑巴三儿却已然是老态尽显,他本就有高低肩和佝偻的毛病,七尺的魁梧身材如今虽依旧巍峨如山却透着哀愁的死气,那面孔丑陋凶暴之相近乎兽类,斑白乱发之下的黄目纠结着狂怒的杀意,他已然被穆赫林的死伤成了半鬼。

    “六子,回来了。”长生说着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臂。

    我想要回答,声音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沙哑可怖:“嗯……回来了……”

    “挺快的,坐飞机回来的?”

    “嗯,蓝旗开了个机场,方便。”

    “六子,你老了,怎么瘦这个样?”

    “大伙儿都见老,不像你。”

    “六……六子,进……进去看……看看贝……贝勒爷。”哑巴艰难地吐出词语,每一个字在暗夜中都掷地有声。

    我刚要跟着哑巴进停尸间长生就一把拦住了我们:“哑巴,你先进去吧,六子陪我抽根烟。”

    长生掏出烟点上,本来想递给我一棵但该是想起了我戒了烟草便只好作罢。我们看着哑巴趔趄的身影渐行渐远,他沉重的步态每一寸的挪移都有千斤的恨与仇。

    “六子,大婷在里头呢,你合计合计。”

    “贝勒爷停哪间?”

    长生指了指二层正中间的哪间,我远远望过去,辉煌的白炽灯冲破了浓雾,隐约能看见艳俗的花圈挽联堆满门口,一摞叠着一摞,穆赫林哪有那么多朋友,多数都是冲着郭龙的面子,借着这场白事儿做个顺水人情,与这位尚有余勇的英雄人物亲近一番。

    “走吧,放心。”

    “还有个事儿,就是那把刀,六子那个亲戚,说是他姐,她就冲着刀来的。”

    穆赫林小时候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两三岁的时候他爹就查出来了癌症,他妈知道自己男人得了这个必死的病,心里明白准保是没指望了,她是二婚,家在南边儿,当时清河一直有人传闲话,说她和南方的老公一直没断过。穆赫林他爹一出事儿,她就偷着跑回南边儿去了。我印象里隐隐约约有过他爹最后那段时间的模样,我记得当时戴个眼镜,人都瘘了,瘦成了妖邪的模样,大夏天穿个羽绒服蹲在家门口刷牙,吐出来的漱口水里都是血沫子。

    “贝勒爷哪有姐姐?这女的是他妈来东北之前和那个南蛮子生的吧?”

    “八成是。”

    “娘的,这时候回来,指不定也是他妈的主义,来的可真是时候,一家子妖精。”

    “要不怎么说蹊跷,头段时间贝勒爷回水库收拾他爷的老屋子,不知道为什么去了一趟以后就住在那不回市里头了。当时我和阿婷合计过这个事情,穆家以前是旗人,风光过,能不能是翻出来什么老物件儿,不放心拿出来,但你知道贝勒爷那个脾气,他不是稀罕钱的人。我们俩本来准备去水库一趟看看他,但还没等去就出了这桩案子,尸首刚进警察局就冒出来这个姐姐,龙哥托道上兄弟查过这个外地娘们儿,贝勒爷还活着的时候她就到了清河,最近又和冷湖张牧羊他们有联络,说是请他们闹白事儿,闹成了能到手一笔横财,亏待不了张牧羊,她一个穷棒子,哪来的横财,不就是指望着这边儿。”

    “冷湖不是七爷手底下那帮湖南人的地界吗?张牧羊怎么混那去了?”

    长生听了我的问话哂笑起来,眉眼中多了些女子般虚浮的哀怨:“六子,你走了十年了,七爷也死了十年了,这十年早就没有当年的规矩了,当初事儿办绝的几路人赶上那阵风都被逮进去了,就张牧羊这种怂逼才能熬过来,他手底下都是些小孩崽子,愣种,能替他扛事儿。”

    “龙哥是觉着,贝勒爷的死,是这个娘们儿……”

    “是不是这个娘们儿参与的,还得查,但无论查出什么结果,她都得死在青石岭。你也看到哑巴刚才的样子了,贝勒爷一死,他的魂儿也跟着散了,龙哥更是把贝勒爷当亲儿子。这个娘们儿撞枪口上了,哑巴和龙哥是要解心疼,拿她的命解心疼。”

    长生哀愁的少年之声稀释在大雾之内若有若无,我背上的灼痛从腰胯蔓延到后脑,浓雾中万千诡谲精怪在我耳边张灯结彩嬉笑怒骂,一阵阵眩晕直冲面额。长生看出我的异样,赶紧上来扶住我,我一把抢过他手里还剩半截的香烟塞进嘴里,烟丝之内久别重逢的酸甜苦辣瞬间侵占我僵死的心肺令我战栗不堪,果然,那个开车的女人说中了我的痛处,这瘾只能忍,不能戒。

    “长生……你和我说这些啥意思?”

    “六子,现在不是十年前了,杀了人郭龙保不住,咱兄弟,不能再死人了。”

    “……进去吧,长生,我冻不行了,我背上疼得要命。”

    长生捏了一把我纤薄的风衣下摆,赶紧扶着我往贝勒爷的灵堂走,离得越近我就越能闻到那幼时再熟悉不过的焚烧冥币的清苦味道,那上千上万的劣质金银一车一车倾倒在八面开口的焚化炉中,跨越万古的各色钱钞化作一缕缕黄白之烟,不分昼夜地由这荒山煞地送往酆都鬼城。殡仪馆是这世间永恒的红火生意,凌晨时分每一间听着新鲜尸体的陋室之内都是灯火通明,各家守夜的苦主以戒备姿态守望着我这个外来的生人一步步迈上灰白台阶。

    就要迈进门的时候长生在我耳边低语了一句:“六子,大婷……和以前不一样了,你……说话注意点儿。”

    我还没有明白长生的意思一只脚就已经踏进了屋门,一阵浓烈的花香冲破了苦涩的硝烟之味,我定睛去看,前后两间的停尸房堆满了雪白的百合与桔梗,万千圣洁花朵簇拥着尽头的阴沉棺椁,长生一把拉上木门,陈年门板撞击如丧钟哀鸣,天地大悲。

    “是昨天大婷拉来的花,她说贝勒爷活着时候最不爱闻殡仪馆的死人味儿。”

    我环顾着这囚禁了死人幽魂的囚室,哑巴三儿就倚在门边儿抽烟,脚下满地的烟头掩埋了他佝偻的阴影,不知是不是凌晨灯火造成的错觉,我只觉得他看着我的眼神阴狠凶蛮。而阿婷,她坐在角落里,坐在那装点着西方极乐净土的花圈之下酣睡。她瘦了许多,那张无论男人女人看了都会哀怜迷醉的俊美面目如今更添了生人勿进的冷冽,即便在睡梦中她依然紧皱着眉头,苍白阴柔的口唇收敛着悲苦,那丹青般俏丽的柳眉是我曾经无数个暗夜里成瘾的琼浆玉露,如今,却成了隔绝福薄之人的一江恨水。

    可长生所说的“变了”,并不是说她的眉眼,而是那爬满了肩颈手臂的纹绣,我不知道为何在这霜冻的午夜她仍然穿着短袖,繁复精巧的纹路游走在她鲜嫩的皮肉之上,如一身水墨铁甲捍卫着这苦命女子的绝美躯壳,那纹绣虽美却难以名状,似是万千咒文包裹着奇绝花卉与山海异兽,她以肉身为纸,收容了三界幻景。

    我与阿婷自小便有些诡谲的心意相通,她好像感觉到我侵占了她精心布置的灵堂,竭力驱赶了纠缠的噩梦之后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昔日的明媚眼眸在这些日子里收容了太多的血泪,如今早已幻灭如雨夜银河。她迟疑地望向我,干涸的眼中翻涌起浑浊的神采,悲苦、怨恨、狂喜、狂怒,浓稠的情思熬成黑白两色的药汤。她如受惊小兽般戒备,又以睥睨之姿笑看我这归来的嫌犯。

    我不忍直视她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顷刻之间的目光交汇便要让我痛断肝肠,这痛我早有预料,就是为了躲开这苦痛,我才背井离乡去坚守那镇江古城里乏味冗长的光阴,这是我的魂魄中最不忍的痛,只需一念就能掏空我涵养十年的气力。

    “不离,你还是回来了。”阿婷的声音沙哑疲乏,像个唱尽半生寒苦的暮年青衣。

    “嗯,回来了。”

    “回来……来看贝勒爷?”

    “嗯,我得送最后一程。”

    “在里头,去拜拜吧,我替穆家还礼。”阿婷收敛情思冷眼望着我,如霜的刀斧切割着我漫长的愧意。她沉默着穿戴好孝服,将孝带缠绕在额顶挽成活结,这是本家女眷在白事时候的装束,但穆家早已人丁凋敝,哪里还有女眷,只剩下阿婷不避晦气,愿做贝勒爷两日的亲族。

    我缓步走到棺椁前,跪倒在桌案之下,阿婷面对着我跪坐在棺椁旁的蒲团上,白衣孝袍之下的她如旧日传奇里的贞洁烈女。桌案上摆放着各色廉价贡品与穆赫林的遗像,黑白照片中的他雄姿英发神采飞扬恰如少年模样。长生在一旁点了三支香递给我,我接过香火口中念诵起少时白龙寺的尼姑教给我的送别之经文,繁冗的佛号断断续续,缭绕的香火疲于奔命。上完香后,便是磕头跪拜,我每一次磕头都毫无保留,额头与青砖死力对撞,我恨不能分出一缕魂魄在这盲目的叩拜中入幽冥地府。阿婷则对着我磕头还礼,二人如素昧平生的远亲又如新婚燕尔的佳人,三叩九拜之后才算罢了。

    行完礼后阿婷立刻转身离去,我起身走到棺椁旁想要掀开盖住玻璃棺盖的神幡看上一眼贝勒爷的遗容,但长生一把按住了我伸出去的手:“六子,别看了,贝勒爷的脸已经毁了,淹死的人最丑,别看了,贝勒爷好面儿。”

    我把面孔贴在棺椁之上,隔着神幡我能清楚听到其中冷气窜动的靡靡之音,正是这场人造的霜雪留住了我这位少年挚友的残缺人形,让它不至被蝇蛆吞噬肢解成溃散脓血。我知道我老态尽显的脸颊与他浮肿破碎的口唇只有分毫的距离,这分毫之间,就是阴阳两世。

    “贝勒爷,走好吧,清河入冬了,下边暖和,你比我们命好。”

    我的话音刚落,狂怒的北风便毫无征兆地破门而入,哀嚎痛哭之象如中年丧妻的苦命鳏夫初入灵堂,满屋的花束与挽联纷飞在腊月的恶风之内,浓雾催逼着不祥的妖灵涌入灵堂分食供果,百鬼还阳,幽冥恸哭,魑魅魍魉争奇斗艳。阿婷和哑巴三儿拼命想把那两面残破的门板推上,但这丑时的妖风哪是两个凡人能够匹敌,哑巴狂怒地推搡角力但终究是毫无胜算。我和长生也不顾直扑面门的纷飞残花冲过去与他们一同抵住木门,这海上的妖雾见了我这久别的挚爱猎物更是欲念丛生,顺着袖口领口涌入搜刮着我残躯之上的余热。

    “妈的!哪来的风!”

    “六子!遗像,别摔了贝勒爷!”我身边的长生在怒风中狂吼,手指着棺椁的位置。

    我扭头看过去,贝勒爷的黑白照片已经被风吹到供桌的边角,眼瞅着就要衰落,照片里的少年模样仍然笑容邪气全无畏惧,将生死置之度外。

    “不离,你不能再眼看着贝勒爷死一回。”阿婷就在我的身边,说话时飞舞的长发半掩哀怨泪眼,我知道她怨我,怨我逃遁异乡,怨我缄默着承接挚友的惨死,怨我负了她掺着血的真心。我不顾僵硬的脊背勉力冲向供桌,眼见着遗像一寸寸跌落,最终仍是无能为力,风中的恶灵吃定了这灵堂的主位,定要他死后也不得安宁。

    玻璃相框破碎的瞬间,北风止息了,一个宽厚的身形冲破浓雾踏进灵堂,郭龙穿着一身破旧的军大衣蹬着一双马靴,他生着一副军人铁打的眉目口鼻,年轻时候在长白山戍过边,脸上现在还留着两道锃亮的战伤,据说是AK47的子弹擦着脸颊飞过去,就差几厘米就能要了他的命。这十年,郭龙除了斑白的鬓角和脸上的沟壑之外到没有多少变化,依旧是精壮强悍如凶神,俨然立于北风之中,百鬼都要退却。

    “六子,到了就好,大半夜飞回来,够遭罪的。”

    “没事儿,龙哥,回来送送贝勒爷。”我弯腰捡起破碎的遗像,玻璃尖锐的棱角划开了面孔,从眼角直到唇间,面目全非的贝勒爷眉目扭曲笑靥如花,我从未见他笑的如此开怀:“照片儿不能用了。”

    “我开车过来的,等一会儿事儿办完了让长生进城再洗一张。”

    “甭洗了,我给贝勒爷画一张像,就当给他送行了。”

    “行,你手巧。娘的,这风刮的,不吉利。”

    “我……我收拾。”哑巴三儿说着就拎起来一边的扫帚和铁锹。

    “行了,哑巴,先别收拾了,大伙儿过来拿家伙,一会儿那个娘们儿和张牧羊他们要过来。”郭龙从怀里掏出一卷破报纸递给哑巴,哑巴展开以后露出里面的四把三棱刮刀,这是当年我们几个小孩崽子跟着他的时候最爱用的家伙,这刀刃开的很险,像部队里的军刺,一刀捅进去血顺着血槽就往外喷,到医院伤口缝都缝不上,而且能折叠,装大衣口袋里招摇过市也没人发现得了。

    郭龙沉默着环顾我们四人,最终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好像在审视我这被胭脂水粉泡烂的庸人是不是还有当年的秉性。

    阿婷率先上来拿了一把熟练地在指尖上试了试刀锋。长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拿起一把收拢刀刃揣进了口袋。郭龙看向哑巴,哑巴从腰上抽出来一把修车用的大螺丝刀,又指了指一边儿的板锹:

    “龙……龙哥,我用……用这……这……这些,习……习惯了。”

    龙哥笑起来,拎起一把刀甩给哑巴被哑巴凌空接住:“哑巴,这玩意,揣怀里头睡觉都放心。”

    “龙哥,我看,张牧羊手底下没一个有根儿的,都是群杂碎,咱们能不动利器就别动,现在不是十年前了……闹大了的话……”长生话说到这便嗤笑不语,抬眼等待郭龙的态度。

    “没事儿,放心,咋做事儿不用你们这群小崽子教我,我有分寸。”郭龙紧接着就又把目光转向了我,我看着长生手里的刀,只觉得这沾过人血的凶器有千斤之重,是我断然受不住的酷刑。

    阿婷冷笑着观瞧我的窘态:“柳不离,去了一趟南边儿,你刀都拿不动了?”

    我犹豫着伸手去接,但肩膀拉扯着背脊又是一阵剧痛,只能咬紧牙关强忍,我不想让郭龙看出我如今半残的惨状,他是这世上我仅有的“长辈”,我不知道这种伪装是对他的仁慈还是仅仅处于我虚妄的自尊。我低头沉吟克制着疼痛,竟恰好看见一旁的阿婷也忽然眉头紧锁,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没事儿,龙哥,我替不离收着。”阿婷说完接过刀就跌坐在一旁的木椅上环抱着双臂,不知是否是这腊月的寒气让我出现了幻觉,我竟看见她手臂上的墨色纹身如江河漕渠游走奔流。那纹身,是活物。

    “大婷,你……你……你是……是不是又……?”哑巴说着脱下自己的军大衣给大婷盖上,哑巴赤脚有好到两米的身量,阿婷包裹在他的军装之下像个破碎的陶瓷偶具。

    “行了,哑巴,不会说话就别老他妈说。”

    “行,人都来齐了,咱们说事儿吧,六子,穆赫林家里的事儿,长生都和你说了吗?”

    “嗯,龙哥,说了点儿,他姐要的那把刀,到底是什么宝贝?”

    “穆家是满族,你应该知道,他家祖上是关外的旗人,当年跟着清人皇帝打天下,给皇太极喂过马,后来清人进了关,穆家就留在了清河,那时候也是富甲一方的望族。后来溥仪退位,铁杆庄稼没了,他家才开始败落,到了穆赫林太爷那时候赶上灾荒,老太爷用金戒指换大饼子养活十几口人,穆家的气数在那时候就到头了。到了穆赫林爷爷那一辈儿,家底儿都败光了,只剩下一把皇太极御赐的一把马刀和一个七宝镶金的香炉,老爷子把这两件宝贝供在祖先牌位前头,那是穆家的命根子。后来,十年浩劫闹到清河这破地方,那时候还没你们,你们爹妈应该都还是小孩崽子,那时候人都疯了,老爷子就因为这马刀和香炉被定成了‘封建反革命’,那群人闯进穆家破四旧,七宝香炉被扔进了清河,但马刀就是找不着。老爷子被摁在城门口子上挨批斗,白天斗,晚上吊着不让睡觉,他活活熬了七天也没死活出刀的下落。那些年,穆家遭的罪你们都没法合计,但老爷子还真是硬骨头,硬是熬过来了。等风平浪静以后,他劈开家门口的老榆树,从树立头挖出来了那把马刀,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把刀藏进树里头的。这事儿传到后来都邪乎了,有人说这树是穆家老祖宗种的,成精了,保住这把刀是为了报恩。”

    我听得云山雾罩,隐约觉得好像小时候听解老太太讲过类似的奇闻:“龙哥,这事儿是真是假?这刀真有过?”

    “对,我见过那把刀,那时候你跟穆赫林还不记事儿,他爸死了不长时间,老爷子还没犯疯病,有一手灶上功夫,街坊邻居帮他在清河边上开了个小吃部,那把刀就挂在柜台后边儿,说是辟邪,老爷子见人就讲这把刀的来历,最后被贼惦记上,好几次差点儿被偷。那之后,他就把刀收家里头再也没亮出来过。后来的事情,你们就知道了,老爷子得了疯病,犯病了吃生肉喝生血,你们柳家和解家不放心穆赫林跟着这个疯老头子,就接到胡同里头,家家轮流住,至于那把刀,就再也没音信了。我最近托人打听了,水库那边有邻居说好像是被老爷子送给普济寺了,为了给穆赫林求福报。”

    阿婷听到这里便虚弱冷笑:“妈了个逼的,普济寺里那群尼姑玩儿得比我都花,穿上袈裟是菩萨,脱了袈裟都他妈搞破鞋。老爷子真糊涂了,找这群孽给孙子求福报。”

    “具体怎么事儿我也不清楚,等天亮了,阿婷、六子、长生,你们去一趟普济寺看看。六子,我记得那个庙就在你家身后吧。”

    “对,那些尼姑吃肉喝酒都不背人,不过确实有坑人的办法,有老头老太太信他们都信得不行了,娘的,和传销差不多。”

    “没事儿,那些秃头娘们儿就他妈是群怂逼,狗屁不是。”阿婷笑骂着环顾我们:“贝勒爷他姐昨天来过一回了,当时你们都不在,妈的,这蛮子挺能演,我看都要哭抽了,哭差声了嘴里头还不忘刀呢。她就是合计刀在我们手里头了,肯定都打听清楚了,这些年贝勒爷就跟我们混一块儿,准保以为我们趁兄弟走了还捞最后一笔。”

    “她既然找了张牧羊,肯定是想整点儿绝的,贝勒爷这辈子没消停过,就这两天了,咱不能让这事儿闹起来。”长生说话间打量着郭龙和哑巴三儿,我知道他是有意试探。

    哑巴眼中凶光凛然血气喷薄:“来……都……都来,一个也别……别……别好。”一旁的郭龙没有搭话,只是直直盯着墙上的挽联。我知道郭龙虽然在我们面前不动如山但心里头已经有了盘算,我跟了他十几年,能看出几分他的心思,他豁出去了,他把这当成这辈子的最后一票。他这一辈子没有老婆孩子,我们几个是他江湖上的“儿女”,这最后一票,理所应当得我们守着。

    “小崽子们,穆赫林他爹死得早,他最后一程,得我送,你们都瞅着,到时候,都给我瞅好了就行……”

       

    清河火葬场的门口开着孤零零的两家店铺,左边一家是卖杭州小笼包的,老板和老板娘操着地道的锦州口音声称自己是土生土长的“老杭州”,他们的小笼包是二十块钱一屉的天价,但受尽了生离死别的苦主又有几个还有心力计较价钱。至于右边一家,那是一处喝茶的地方,叫“陆羽茶室”,可光顾火葬场的客人大抵是绝没有闲情雅致一品香茗的,那里实际上,是给那些卖骨灰盒的贩子和苦主安排了一处僻静地方讨价环节。对于穷苦百姓而言,为逝者挑上一个体面的骨灰盒是当之无愧的“人生大事”,因为那是漫长岁月里最后的家,是受尽红尘折辱的魂魄最后的一丝尊严。如此一来,自然是要精挑细选货比三家的。这也就更加考验贩子们的口才,要把这人世间最晦气的浊物推荐给人世间最悲怆的买家,着实需要大大的一番周旋。

    我走进“老杭州”的包子铺的时候晨曦已经渐成气候,但大雾浓重,远不是微薄的日晕能够信手拈来就能够破除。老板夫妻神情倦怠地依坐在灶台旁,守望着昏暗小屋里三三两两的客人,客人们心照不宣地分散在屋子的角落,用宽厚冬装遮掩面容,精心维持着彼此之间的距离,免得将自己的悲痛与他人的哀伤混为一谈。

    我挑了最靠近炉火的一张桌子坐下,脏乱的热气混合着猪油之味直冲面门,我咬了一口包子,满嘴的黏腻猪肉也盖不住烂肉的骚臭,只能强忍着恶心咽下,我的身子现在已经禁不起连夜的奔波,如果不吃点东西恐怕熬不过天亮以后的变故。屋子里所有的食客都沉默不语地吞咽,我忽然觉得他们像一尊尊的佛,一动不动蹲坐在莲花宝座上,嘴里香烟缭绕的烟雾就是供奉他们的香火。佛不说,只抽烟,也没有人跟佛说话。

    这时候阿婷走了进来,她仍然就穿着一件黑色短袖,裸露的皮肤在晨雾里闪烁着陶瓷一样的光泽。我往一边挪了挪给阿婷腾出来坐的地方,她坐下来把手里一件黑色的风衣递给我。

    “穿上吧,南边儿暖和,我就合计你下飞机肯定得冷。”

    “你的衣服我哪穿得了?”

    “这是你的,是你……出事之前当初落在我家的,我昨天出来的时候想着拿过来。怎么你自己的衣服都不认识了?”阿婷伸手扯住衣领露出上面的口子,这是我当初穿衣服的习惯,在领子上开个口子藏几支烟,瘾上来了能应急。

    “我连我自己都要不认识了,何况衣服。”

    “你包子给我吃一口。”她说着抢过我的筷子夹起包子咬了一口,但马上又吐了出来:“妈的,老板,你家猪油不要钱啊!放这老些油吃你妈逼啊!”

    她指着老板的鼻子叫骂,但老板守着火葬场这么多年早就对这些被离别淹没了理智的疯魔之人习以为常,二话不说只是把头扭向窗外不看我们,食客们也都是充耳不闻,佯装无事发生,继续咀嚼着面前的饲料。阿婷顿时发作,一只手按住桌子就要冲上去。我连忙伸手拉她坐下,她的手臂冷得像冰,那些纹身仿佛生着无形的芒刺捍卫着这位陶瓷丽人。

    “阿婷,来这里吃饭的都是守夜的,没有点儿油性熬不住,不怪厨子。”

    阿婷愣了几秒便无奈地发笑,他上下打量着我的神色身段像在品鉴年代久远的古玩:“柳不离,要是当年,冲我这句话你能一把火点了这屌毛地方。”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该告诉他我早没了纵火的气力还是说我厌烦了通天的火光,阿婷也不追问,只是抽出两支香烟点上,她抽得是少见的细烟,一盒的价钱能买上一条利群,纤细的烟雾透着女子的娇柔,是烟草混合了莓果的糜烂香甜,让人闻了顿时心思不整浮想联翩。阿婷把一支烟递给我:“抽吧,这玩意比猪肉好使。”

    “我戒了。”

    “别跟我吹牛逼,你进灵堂的时候一身的烟味儿,你别再骗我。”

    她挑衅地盯着我,目光从我的面孔游走到指尖:“抽吧,这是清河不是镇江,在这抽烟就是喘气儿,简单得很,抽吧。”

    我一把抢过香烟,连通她为自己点燃的那一支一同塞进口中吮吸,我的前半生从未试过此等俊俏的烟草,那气味顾影自怜、崖岸清俊。男子向来有种枉然的自尊,觉得吸烟也要抽最烈的旱烟方能彰显男子气概,殊不知如此谬误让多少人错过了这温情的绝味。我几口就抽完了两支烟,滑腻的雾霭荡涤着我的心肺肝脾,我知道嗜烟绝不是好兆头,医生说过我这种旧伤难愈的病患最容易对烟酒成瘾,但此时却是实在顾不得许多了。漫长的欲望在清河雪原上复苏,被镇江烟雨淹没的脾气精魂大有重获新生的态势。

    阿婷凝望着我吸烟时候颤抖痉挛的身躯,我在痛苦与浓情交织的幻觉中竭力回望,她荒芜的神采似那久病深闺的绛珠之女:

    “不离,镇江什么样?”

    “挺好,就是有点儿潮,衣服根本晾不干。”

    “没事儿,我看电视里头说,现在那洗衣机都带烘干的,衣服扔进去按个按钮就不用管了,出来就能穿,到时候整一台。”

    “行。”

    “嗯,你在那边儿做什么营生?”

    “画画,我教小孩子画油画,我自己也卖画。”

    “画什么?”

    “画林海雪原,雪原上有个羊头人身的家伙,像古希腊神话里的牧神潘。”

    “南方也有雪原?”

    “没有,那边儿暖和。”

    “挺好,暖和点儿好。”

    “阿婷,你这纹身是啥时候弄的?”

    阿婷抬起手臂观瞧着手臂上游走的青黑纹路:“好看吗?”

    “好看,我总觉得这纹身是活的。”

    “你说对了,确实是活的。不离,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回清河了。”她说着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我,我接过来发现那是阿婷赤裸着的半身照,她俏皮地对着镜头比出V的手势,如花的笑颜是昔日少女的模样。但在这张笑颜之下,却是一道道遍布胸乳和手臂的赤色伤疤,那是会让世间最绝情的恶鬼都为之动容涕泪的惨状,如此娇美的肉身却受过这般惨无人道的苦刑。

    “当时,清河下着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大年三十的时候,家家关门闭户,大街上一个活人没有,我只能把你背起来,从清河桥背到了县医院,当时我身上的衣服都被烧烂了,烧伤的地方往外流着黄汤,你背上的伤口不停地淌血,我都不知道一个人的身子里怎么能有这么多的热血,你的魂儿好像都化成了血。等到医院的时候,咱俩已经被淌出来的血冻在一起了。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我侧躺在急诊室的地板上,你已经快没气儿了,又僵又冷像块石头,但你还是死死搂着我。那群大夫,他们和大集上跳鸡鸭鹅狗的买主一样围着我们两个指点江山,一个个恨不得拍手叫好,毕竟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新鲜事儿。我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和他们说话,我说:‘你们救救他吧,救救我男人,他快死了,他快走到头了……’后来大夫说,我们俩的皮肉都冻在一起了,要是等化开,就错过抢救时间了。我说不能等化开啊,你们得救他,只要能救活她我能把我的命换给阎王爷,最后,他们想出来一个办法,就是用手术刀把我们两个给切开……具体切了多少刀,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到底切了我多少块肉多少寸皮我也记不清楚了,总之是千刀万剐,我几次疼晕过去又疼醒,几次觉得熬不过去又瞪死了眼睛熬,因为我得瞅着他们救活你,当时贝勒爷他们都被警察带走了,七爷被烧死了,哑巴被打得半死不活,你身边就我一个能守着你的活人,你就剩下我了。最后他们把你从我背上拿下去的时候,我的上半身儿已经被切得没有一块好皮了……”

    我听到这里已经是恍如隔世,疲乏的大悲让眼前的女子身形幻化成大雾之中的罗刹海市,我早已自知愧对阿婷,这十年里我借着瘴疠之地的胭粉气缓慢地消解着这彻骨的羞愧,但听见她用波澜不惊的口吻诉说着那场劫难我顿感漫长的自欺简直一无是处。

    “阿婷,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我这条命……”

    “不离,你让我说完,你让我说完,这十年里我没和任何一个人说过这些往事,我求你让我说完吧……长生他们肯定告诉你,把你送进医院以后,就再也没见过我了。其实,是我让他们那么说的,我就住在你隔壁的病房,你醒了以后整夜整夜地嚎,整夜整夜地哭,我知道你疼啊,那是骨头里涌出来的疼,能把一个堂堂七尺男儿逼成小媳妇。我就在隔壁听着你哭听着你喊,不离,我明白你的疼,因为我也是疼得整晚不敢睡,每一道被手术刀划过的口子都好像着了一场熄不灭的火啊。但我不敢出声,我生怕被你听见,我生怕你还想起世上还有我这么一号人物,我知道你心里头被那个小丫头填满了,你认识她才不过几十天却要胜过咱们一起熬过来的二十年。我问过医生我为什么这么疼,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每天给我开那些打进血管里和刀割一样疼的消炎药。后来,长生每天半夜去药房给我偷那些违禁的止疼药,一针一针扎进我的血肉里头,那段时间我的大腿上全是青黑的针眼。当时长生白天要照顾你和哑巴,晚上还要来守着我,陪我抹泪,真是苦了他。

    几个月以后,你出院了,长生告诉我你要去南方了,你喜欢画画,长生说那边的人不像关外,有的是闲情雅致,我说那是好事啊,柳不离,你终于用不着陪我们过这种半人半鬼的日子了,因为你已经为我们死过一回了,所有的牵挂,就到这了了……你走以后,我又在医院躺了大概一个月才算是把伤养好,但那些伤口里的火还是没熄,一到天气热的时候就烧起来,疼得几乎要了我的命,所以我一年四季都穿着短衣服,因为越是冷我这一身的伤疤才越舒坦,就得是寒冬腊月才能安这些火鬼的心。我试过喝中药,试过艾灸,试过佛家的戏法,但都没有用,这些伤疤一年一年磨着我熬着我,后来还是长生领我去了清河边上的一个半仙儿家里,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爷子,留着山羊胡,自称自己是什么牧神?他用艾草汁和鸽子血混了颜料给我纹了这套花绣,每一针都刺在伤疤上,她说这伤疤里有火毒厉鬼,寻常办法治不好,得用更邪的鬼把它们镇住,他就是一针一针把罗刹恶鬼纹进了我的身子。但这不是十天半月就能见效的活计,说是能一年比一年强,得熬十年才能好利索。不离,这十年你的伤肯定天天疼吧,肯定是熬干了你的心血吧,我都知道,因为我和你一样疼,每分每秒,这是你欠我的血债。”

    “……阿婷,是我对不住你,我当时没法子,我得走啊,我得离开,我活不过你们……”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说那些大道理,讲那些空话。不离,出事儿之前,我问过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清河,就坐我爹留给我们的船,你不是说想去台北,想去香港,我们上了船出了渤海湾就能到那儿去……你不听我的,你把我们俩的命,都折在了这鸟不拉屎的烂地方。”

    我想要辩解,但紧接着就发现那些呼之欲出的空话大话已然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阿婷依然是淡如水的姿态,似乎十年的苦痛与困惑已经抽干了她心神中所有的激昂。这时候,包子铺外边响起了刹车的声音,紧接着是一群人的说笑叫骂,听声音都是些半大小子,嘈杂之中隐没着一个女人尖锐刺耳的哭声。

    “娘的,真够早的。”阿婷站起身将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她拿起一边的风衣帮我穿上,我注意到风衣的口袋里好像装着什么物事,伸手去摸才发现那是刚刚郭龙给的刀。我正要出去阿婷却把我拦了下来,示意我她先出去瞅一眼。

    “来了?”

    “嗯,两辆车,一共得有十几号人,那个娘们儿领了个孩子,张牧羊亲自过来的,还有他手底下的贺阳和老驴。”

    “都是些什么人物?”

    “张牧羊办事儿都是学龙哥当年,他也爱用小孩儿办事儿,贺阳和老驴是聪明的能跟他到现在,没脑子的都替他扛事儿了。和这种人没道理讲,就是比谁不要脸,走吧。”

    阿婷冲着我伸出手,我没有犹豫,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跟着她走出了铺子,东边的太阳终于从山坳中攀升而起,千万顷的炽热骄阳驱散了漫山浓雾炼化了孤魂野鬼。阿婷走在我身前,健硕的红日将她的影子无限拉长,她这些年瘦了许多,纤细的身子在朔风中飘摇。腊月的日光看不惯冰封千里的红尘,热情宽厚的气宇一如盛夏时分,我背上的灼痛稍缓了几分,可我看到那日光直射在阿婷的纹身之上便知道她此刻定是难捱的苦痛,只是她日久惯常了忍耐而已。我的伤与她的伤,是那浮雕的阴刻与阳刻,四季流转之中,我们当中总有一人要痛不欲生。

    等我们到了灵堂的台阶下,门口已经被两个半大小子拦住了,其中一个看见我们过去,嬉笑着迎上来,他染着一头棕色的卷发戴着墨镜,竹竿子一样的身形套着一件垫肩倾斜的旧西服。

    “呦,这不是婷儿小姐吗?咋地?里面是你朋友啊?”他说着就佯装亲热地上来要把手搭在阿婷的肩膀上,阿婷也不躲,任凭他搂住肩颈。

    “这不贺阳吗?怎么着?你有事儿?”阿婷说着一口痰吐在就吐在他脚边。

    贺阳愣了一下,我以为他马上就要发作,但没想到他硬是把火压了下来:“这不,我一朋友弟弟出事儿了,我不放心她自己来这晦气地方,这不开车送来的吗?”

    “你他娘的咋认识这么多老娘们儿,你活儿比别人好啊?”

    “别一口一个老娘们儿那么叫,多难听啊,你也不比人家年轻多少,别以为腰条儿挺骚就还是个大姑娘。”说话间贺阳的手已经摸向了阿婷的大腿,可她依然不发作,只是扭头哀怨地看向我,我忽然明白了她一个女孩子家这十年里一个人混这个行当,是受了多少罪,犯了多少难的,她就算手段再狠,性子再烈,也总有人觉得,你终究是个女人。她是想试试我,看看我这个十年前的英武煞星如今还有几分血气。

    不只是被面前男人的歹意激怒还是受了阿婷的挑衅,我竟憋足了气力一脚踹在贺阳的腿肚子上,这一脚我用了死力,他一个小崽子扛不住,一个翻身就跌倒在地上,我不等他叫喊就过去拎起他的衣领把他按在墙面上:

    “小子,等里面的事儿了了,我卸掉你一根手指头,你给我记住了。”我觉得鲜血已经顶到了脑门,恍惚之间我已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年之前的芳华,清河的冷风逼急了我的暗伤也救活了我烂在水乡的血性。

    “妈了个逼的!你又是哪位?婷儿小姐,你又换相好了?你他妈等着!你知道……”他叫骂没完就被哑巴三捏住了肩膀,疼得他顿时失了声。

    “你……你……你话太多了。大婷,六子,龙……龙哥让……让你们进……进去。”

    阿婷拉着我的手进了灵堂,满地的百合花仍是昨夜恶风过境之后的惨状,郭龙面沉似水,双手揣进军大衣的袖口里,我知道他的习惯是在袖子里缝一个夹层装甩棍,戒备的时候就会揣着手。长生则是坐在写账的桌子后头,满脸堆笑地观望着满屋子的来客。

    那个娘们儿被一群狼形鼠目的小子围在中间,沾满油渍的羽绒服裹住她松垮皮囊之下满溢的肥油,那张面孔是我见过最为恶浊的女相,零碎的五官杂乱堆砌在凹陷的脸面之上,厚重的胭脂与艳红粉彩也遮不住鬼面之上的千沟万壑。她双膝下跪,拜倒在穆赫林的棺椁之前,哀嚎痛哭声嘶力竭,铜铁质地的嗓音回荡在空荡的灵堂之内。

    “弟弟啊!姐回来看你来啦,姐回来啦!这些年苦了你了啊,这一天天没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临了了还是一群外人给你应付白事儿,姐姐心疼你啊!姐姐心疼你啊!你说你这一死,又没儿没女的,这大家大业谁照顾啊!来,弟弟,你看看这是你外甥,以后他就是你亲儿子,比亲儿子还亲,我让他年年给你烧纸上坟,你就放心吧!来,小子,给你爹跪下磕头!喊爹!”

    说着那女人就拍了拍身旁错愕的男孩儿,男孩儿好像接了圣旨一般立马跟着女人一同嚎哭。

    长生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这出闹剧,手里翻动着鲜红的账本,那是一本婚庆用的账本,每一页上边都描着龙凤呈祥的图案,估计是丧礼忙乱,临时翻出一本来应付了事。

    “几位,别在那杵着了,过来把礼赶了,你们来我兄弟灵堂一分钱不掏啊?他娘的不怕遭报应?”

    长生说着把账本扔到领头的张牧羊脚底下,张牧羊和手底下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不该捡起来,最后所有人都把眼神看向了郭龙,郭龙依然冷着面孔:“一人二百吧,当给穆赫林点烟了。”

    那女人似乎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不对,顿时止住了哭声,一把拎起身边的孩子冲到郭龙的面前:“操 你妈!你算个鸡毛东西?我是穆赫林他姐,我才是本家人,你们给我上什么眼药?我弟弟能要我的钱?我告诉你们,收的礼钱都得给我儿子,这是穆家的香火儿!你们算个屁!”

    郭龙一言不发,任凭女人在哪面前吐沫星子漫天飞舞,骂完郭龙以后她立马扭头哭喊着要冲过去往穆赫林的棺材上抱,哑巴三儿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别……别过来,别……别脏……脏……脏我兄弟的地……地方……”

    这女人虽说彪悍生猛但哪能受得了阎罗一样的哑巴这一推,疼得她倒地上打滚。一边的几个小子看见这光景已经有人伸手要从兜里掏家伙,但张牧羊这些年也算见过些世道,一个眼神吓住了手底下的人。

    这时候阿婷忽然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指着站在最边上一个男人让我看。那人穿着破旧的呢子大衣,肩上披着一个羊毛褡裢一样的东西,上面污秽的卷毛纠结缠绕,这是个看面相有五六十岁的老人,狭长的面孔枯槁悲怆如旧病公羊,花白的须想必多日未曾修剪,肆意扭曲歪斜。老人背上背着一个得有一米长的家伙,被灰布包得严实。

    “娘的,他背着响器儿。”

    “他就是我说的那个给我纹身的半仙儿,那个牧神。”

    “这老小子阳间阴间的事儿他都管啊?这丧良心的活也接?”

    我定睛想要仔细再瞅一眼老人,但地上的女人已经又闹了起来,她见撒泼打滚不管用就上去搂住孩子抱着就哭:“弟弟啊!大林啊!你睁眼看看你外甥吧!这回我来找你,就是因为我们孤儿寡母实在活不下去了!家里咱妈浑身都是病,瘫炕上好几年了,孩子上学,老人看病,哪不是钱啊!本来过来想找你帮我伺候伺候咱妈,没合计刚来就遇见你出了这档子事儿,咱家人命苦啊!命苦啊!你说你那点遗产,就算都给我,也比不上你这个大活人啊!孩子啊!咱娘俩儿命苦啊!快!快去给你舅!不对,你得把你舅当亲爹,给你爹磕头啊!”

    男孩儿依然嚎啕痛哭,但好像听不明白女人的意思,就是不磕头,她按也按不动,身边几个男人只能上来帮着按,硬是把孩子的脸按在了地板上。

    张牧羊领着手底下人虚情假意地抹泪,郭龙估计是实在听烦了,就冲着我和阿婷打了个眼色,还没等我领会意思,阿婷已经走了上去,她一把推开按着小孩儿的男人把孩子扶起来,替他把脸上的灰擦掉,刚刚还是桀骜审慎的“婷儿小姐”一转脸就换上了一副贤妻良母的和蔼颜色款款地同男孩儿说话:“小朋友,你别害怕,你告诉阿姨,这人是你妈妈吗?”

    小孩儿估计看着阿婷不像个坏人,也没躲闪,就点头称是。

    “那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不说话,只是盯着阿婷看。

    “小朋友,我再问你一遍,这个女的是不是你妈,你妈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依然不说话,阿婷顿时卸下了脸上柔情的神采,一把把孩子推开正好倒在那女人的怀里,小孩儿被阿婷的喜怒无常吓得够呛,不敢再出声。

    “行了,阿婷,别吓唬孩子,人家都给穆赫林磕头了,你去替咱兄弟还个礼吧。”

    “龙哥,她跟前儿我跪不下去,再说贝勒爷未必待见她。”阿婷冷笑着端详地上瘫坐的一老一少,她有意侧过身去,避开那女人身上刺鼻的陈年腥气。

    “操你妈!你积点口德吧!那是我亲弟弟!我亲弟弟能不待见我?我俩好的和一个人一样。”女人叫嚷着就冲上来要抓阿婷的头发,她闪身避开,快步冲到穆赫林的棺材旁边。

    “老姐姐,昨天晚上我在这守夜,贝勒爷跟我说了一件事儿,他说啊,他知道他外甥今天要来,他想瞅一眼他家的后人,顺便儿也想谢谢今天陪着他老姐姐和小外甥过来的各位兄弟。死者为大,咱们啊,还是让贝勒爷见见光,亲自和你们说说吧。”

    阿婷说着掀开棺椁上的神幡,把棺材盖子两边的铁栓一个一个拔掉,紧接着一把把棺材推开一个一掌宽的缝隙,一股子白汽顺着口子涌出,那是混杂着腐尸与残魂的冰冷浊气,恶臭的气味与氨水的苦辣弥漫开来。屋外升起凛然旋风如厉鬼哀嚎,门窗与花圈挽联在地府的嚎哭声中不安地颤抖痉挛,满屋的残花,失落的桔梗与夭折的百合顺风而去,奔向重见天日的逝去英魂。满屋子的“客人”谁能想到阿婷闹出这么一出狠辣的戏码,一个个皆是僵在原地,没一个人敢出声,我注意到那个躲在墙角的所谓“牧神”,他竟开怀大笑,满目赞许地守望着阿婷,仿佛那是她出人头地的爱子一般。阿婷岿然而立,面目在恶浊的尸气中隐匿行踪,那模样鬼魅近乎酆都判官,众生俯首。

    “不离,帮我一把。”阿婷指了指那个孩子。

    我竟好像也被她泼辣决绝的气魄感化,全然没有了顾忌,大步上前不顾那孩子的挣扎拎起她的衣领走到棺材旁边,阿婷一把摁住孩子的头颅,把他的下巴就抵在棺材沿上:“来,穆赫林,看看你外甥儿的小脸儿嫩不嫩!外甥!你看看这是你舅还是你爹!”

    孩子的面孔正对着棺中,想必是看见了那溺死之人鼓胀破碎的鬼面,三魂七魄都吓得溃散,拼了命的扭打尖叫,阿婷这时候倒也不阻拦,任凭他跑开。这孩子立马冲向了张牧羊,抱着他的大腿就开始哭:“爸!爸!我害怕!那里边有死人!”

    长生这时候终于站起身,他走到张牧羊旁边,亲热地勾住他的肩膀搂他到身边:“呦,张牧羊,你他娘的孩子都养不起了啊,咋还送人了?养不起跟兄弟我说啊,兄弟帮你想办法。”

    张牧羊知道自己不占理但还要装硬,用力想要挣脱开去,这时候哑巴三儿冲了上来从长生手中抢过张牧羊一把摔了出去,他额角正好撞到穆赫林的供桌,鲜血顺着脸颊淌下来。那女人见闹剧败露也收起了刚才的悲痛,一张花白丑恶的怪脸好像卸了气的皮球,五官都纠结在了一处,她晃动着脑满肠肥恶肉身站了起来:“娘的!我告诉你们!我是穆赫林亲姐!你们甭跟我藏着掖着,就算闹到法院,东西也是我的!刀也是我的!穆家没人了!都死绝了!死绝啦!”

    哑巴三儿早已打定了最凶暴的主义,见到那女人漏了真容自己也就压不住满身的煞气,我认识他几十年从没见过他这般的狂怒,拎着一边的板锹冲着女人就冲了过去。那些半大小子看见哑巴动真格的,一个个也虚张声势地抽出小刀要往上上,但哑巴两下就拍倒了两个人,那声音和闷雷一样骇人。郭龙一把扯掉袖扣的补丁抽出来两把甩棍,他和哑巴身上都是杀人的工夫,哪是这些毛孩子能比得了的,甩棍挥出去就找人的手腕,那一下子就能把骨头敲碎。我余光看见牧神已然趁乱朝着门口走过去,他似乎注意到了我在看他,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白布包着的东西冲我挥了挥,藏在了一边的花圈底下。

    这时候哑巴的锹已经冲着女人的面门拍过去,他血灌瞳仁这一下用了死力气,就算是头蛮牛也受不住这一锹,但长生眼疾手快一把拉开了吓呆的女人,揪着她的脖颈子把她扔到了阿婷的脚边。

    阿婷厌恶地俯视着早已惊得目光涣散的女人一脚踢在她的小腹上,女人顿时蜷缩痉挛:“操,要撒泼你真是来错地方了,要是早个十年……”

    张牧羊手底下的人看见头子已经破相晕厥,一边的郭龙和哑巴三儿又巍巍如凶神,眼瞅着是要人命的架势。一个个也都泄了气,这些人说到底都是些孩子,真见了血那个不打怵。

    长生看哑巴虎目圆睁杀心大起,俨然没有放过那娘们儿的意思,他只得挡在二人中间:“各位,我知道你们都是街面上混的,看你们这岁数,应该也刚出来没几年。我今天教教你们的规矩,干这行儿,是不赚死人的钱的,不体面,恶心。要命的就现在滚,不要命的我兄弟教教你们怎么办事儿利索。”

    长生说完,屋子的一群小子面面相觑,赶紧扛起来倒地上的几个人冲出了灵堂,长生紧接着又转向地上躺着的娘们儿:“老姐姐,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穆家那把刀,现在到底在不在还两说,就算在,我把话放这儿,有我们在一天,你绝对拿不走。贝勒爷是和我们几个一起长大的,他爸得癌症死了以后,他吃的是百家饭,我们把他当亲兄弟,几十年没分开过。他命苦,他爷是个疯子,他妈是个婊子,满街吐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那时候你哪去了?娘的现在人死了你回来当姐了,你他们想瞎了心了,趁早也给我滚!”

    那娘们儿听了长生的话顿时如获大赦,也不顾什么腰酸背疼,跳起来就往外冲。哑巴顿时暴起,扔掉铁锹抽出了怀里的螺丝刀,瞅准了她的后心就要冲上去,长生赶紧一把抱住哑巴的腰拼了命拦住他:

    “哑巴!你别他妈发狠!你要不要命了!咱兄弟不能再死人了!”

    “我……我弄死她!我弄死她!”

    “你别犯浑!七爷死了,六子走了,贝勒爷也没了,我不能让你为了这个婆娘背血债!这不是十年前了,哑巴,这不是当年了,你整死她你也活不了!”

    “长生!你……你……贝……贝勒爷是咱兄……兄弟!兄弟!你……你……你有……有没有心肝!你他妈是……是不是人!你个废物……废物!”哑巴挣脱开长生扭头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长生的脸上,他这时候已经全没有了理智,只是那恨水当中弑杀的凶暴海兽:“我……我连你……连你一……一起弄……弄死!我捅了你!”

    哑巴的螺丝刀冲着长生刺过去,我和阿婷赶紧冲上去拉开了两人,阿婷一只手握住螺丝刀,锈蚀的粗糙刀头划开了她的皮肉,哑巴转身朝向我,猩红的虎目洞察秋毫,我只觉得那凌厉的盯视能刺穿我此生所有的谎言:

    “六……六子……小六子!你……你……你为啥去南……南边儿,你……你好……好……好狠的心,你毒啊!你……你毒啊!贝勒爷,他……他……把你当……当亲……亲哥哥,你是他……他的命,你走了,他的魂儿……他的魂儿散……散喽!你走了,我们的魂儿散喽……”

    “哑巴,是我对不住你们,我对不住贝勒爷,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哑巴,你听长生一句!别疯了!咱们兄弟不能再少了!”

    “你……你们,你们对……对不对得起贝……贝勒爷,你们说!六子,当初……当初是贝……贝……贝勒爷送你去……去车站的。你们对着……对着贝勒爷尸……尸首,说!”他说着捡起地上那张破碎的遗像狠狠摔在我的脸上,贝勒爷扭曲的面孔擦着我的口鼻眉眼幻化成虚影。

    一旁的长生哭了起来,他虽是女子心性但从小到大我未见过他一次落泪,但这一次他却似要把前半生所有的苦水都融进那哀怨恸哭。这十年当中他向来以柔情理智的姿态周旋在我与清河故人中间,我无数次忧虑过如此通达敏感的心性会不会熬干他的精力,但每一次,每一年腊月的通话中他都淡入秋水,波澜不惊。可如今看来,这秋水倒也是暗潮汹涌,只是他惯常了扮演那个捍卫我们虚妄幻觉的角色。

    “娘的……咱……咱们,就……就到这……就到这吧……”哑巴似乎不忍看见长生的泪眼,凶悍的兽性与血气褪得一干二净,如同断了线的偶人恢复了平日里佝偻倦怠的身形。他疲惫地迈出了灵堂,每一步都拖曳着漫长的疲劳与衰朽,曾经悍勇的修罗似乎在刚刚的一场闹剧中用尽了最后的神威,如今拜别我们的,只是那个穷苦出身的半残废,他的前半辈子都给了郭龙的“沙场”,那些刀光剑影给了他健全的幻影,但幻影终究只是幻影。

    阿婷想要上去拦他,但哑巴缓慢地推开了她伸过来的手,他扭头看向我:“六子,你……你守……守着大婷,你守好……守好,六子……你别……别再骗我。”

    哑巴再没有说话,只是决绝地迈进了灵堂之外风暴汹涌的荒山,他恨绝了我们,恨绝了人世,倒不如做个山中精怪。

    郭龙一言不发地看完了刚刚的惨痛场面,他呆坐在残花之内如暮年老人,想来这才是他饱经动乱的躯壳该有的模样,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英雄儿女,只是他的衰老只在一个昼夜交替之间。我们十五岁就跟着郭龙闯荡,他用我们也护着我们,当年二桥惊天的大案子他都保住了我们,不想人到晚年却终是难以善始善终。

    长生依然泣不成声,他站起身拿起笤帚清扫者满屋的残花败柳,灼热的泪水落下,焚烧着桔梗娇嫩病弱的腰肢,这满屋的落花,不知要扫到何日才是个头。

    阿婷走到我身边,我把她拥入怀中,她的颈背依然是冰冷的陶瓷质地,女子周身的寒气侵蚀着我背上的暗伤,疼痛狡诈而阴险,可这次绝然不要放手。

    贝勒爷,清河入冬了,下边儿暖和,你,比我们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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