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包括行李和心情，成星初拿出手机，给明澈发了一条短信:“晚上 6 点我在山路尽头的榕树下等你，不见不散。”
明澈的手机号码她保存在通讯录里，这是她第一次使用。
他的短信很快发过来了，只有一个字:“好。”
她把他的号码从通讯录里删除。
晚上 5点 55分，她如约来到榕树下，他还没来，她等着他。
6点已过，他还没来。
6 点过 20 分，他来了，脚步匆匆地在她面前站定:“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你干什么来，有约不守时，这个习惯可不好。”
“我在写检查，写的很投入，忘了时间。”
“头一回听说有人写检查写得投入，明澈，你真不是俗人。”
他笑而不答，拿出一瓶驱蚊花露水，递给她:“山里蚊虫多，你喷上些，尽量少杀生。”
喷完了，她把花露水还给他，他说:“你拿着吧，一会儿还得用。”
“那你呢?”
“我自带驱蚊功能。”
明澈的笑让成星初不知如何开头。
他说:“星初，等我写完了检查，我就去做手术，已经跟医生约好了，三天后。”
成星初轻声说:“可我想明天就走。”
他沉默着，沉默里有万语千言和无尽的思绪，伴着一声空山鸟鸣，都付与了满天繁星。 他说:“好。”
她说:“不用麻烦能定了，姚鹏答应送我......”
他说:“好。”
她说:“我订了火车票，火车是上午 11 点的。”
他说:“好。”
明澈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动情地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说‘好’，是真的好，对于一个佛弟子来说，尤其好、必须好。”
成星初看着他，心痛:“我们都不再年轻了，我走了，宗依大法师放了心，所有人都放了心，我对自己，也放了心。”
他继续向前走:“我早有回檀国佛学院的打算，一年前就提过了，调查结果出来后我又提了一次，现在的形势下，上面应该能同意。所以，就算你不走，我也准备离开了。我本以 为，你可以再住两天。”
她陷入了沉默。
他说:“这些天我光忙着自己的事了，你的文稿写得怎么样了?”
“搁置了几天，遇到了一些困难，但集中精力的话，应该能克服。我对自己要求不高，能完成就行。”
“不能这么颓唐，用心写，我等着看呢!”
“这个文稿，对我来说是挑战，很难写。”
他苦笑一声:“再难写，也不如我的检讨难写。” 他指着前方说:“沿着这条路往前走，有座民国初年的墓塔，你想去看看吗?”
她点点头跟上他的步伐。
两个人站在墓塔旁，没有墓塔，只有一地颓圮的石块。
明澈说:“墓塔的主人法号叫不住，他在此结庐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停云寺，他是独自 在这里修行的，不过停云寺的藏经阁里有一本他的诗集。他的诗晓练如水，但总有一种不明 所以的伤心，也许他生在动荡年月，受过离丧之苦吧，可惜已经无从考证了。”
“他都是写了些什么?”
“比如这首《无题》:‘夜深正无赖，谁人未有哀?不知天何意，潇潇落雨来’。”
“是个天涯畸零之人啊......”
“我总觉得和他心意相通，我有时候会来凭吊他，就好像在凭吊自己。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彷徨过，也不知道他证悟了什么，唯一可以知道的是，这里是他的终点也是他的起点。”
明澈把石块一块一块地垒起来，静默着。风再次把石块吹倒，哗啦一声，却在满山树叶的簌簌之声中消解。
他说:“日本人创造了一个词叫‘物哀’，我莫名喜欢它。” 他蹲下去，又一次垒起那些石块:“石川啄木有句很有名的俳句:‘那天晚上我想写一封 谁看见了都会 怀念我的长信’。”
她说:“明澈，我们走吧，你别再胡说八道了，我有点害怕。”
他看着她，仍是温柔一笑:“你怕什么呢?怕墓塔?墓塔有什么好怕的，生死谁也躲不过。”
成星初越听越心痛:“明澈，你出家出得连一点世情人心都不懂了吗?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忌讳、我迷信!你知不知道，在你手术之前离开，我是什么心情?”
他缓缓地说:“只是一个小手术，任何一家医院的医生都能做好，我也不愿意你在手术 室外面等着我。这个皮囊还有用，虽然我无意靠他证得什么果位，但我还要趁他在没有坏烂之前，做些该做的事。”
两人都不再说话，他和她继续往山里走，两人的身影一会儿叠在一起，一会儿又拉得很 远。
又到了那个上坡的地方，明澈向成星初伸出了手。
拉她上来，他没有松手，而是轻轻抱住她:“星初啊，你说出来你不要生气，我带你来 看墓塔是有用意的，余生未必还能见面，今日一别，也许就是生离死别，所以要提前告个别。 以后，无论是我先离开这个世界，还是你先离开，我们都应该感谢此生，谁要是流泪谁就是愚痴。”
她的眼泪哗地流下来，不能自已。
他的声音被山风吹得抓不住:“还是让我先说再见吧，我想过了，如果你先说，我估计 会对你笑一笑，可如果我先说，你还能哭。这种时候，哭总比笑要恰当一点。”
她趴在他怀里，抓着他的衣领，不住地抽泣。
明澈轻拍她的后背:“星初，哭够了就走吧，人们都说克制是美德。你这一走，我们再 无瓜葛、不相缠缚，获大圆满、得大自在。你的决定很好，很正确。”
她的眼泪仿佛一经流下就永远流不完。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她哭，看着看着，突然爆发:“去他妈的克制是美德!那个检讨我写不下去，叫你来，我一点也不惭愧，在这里，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不需要向任何 人检查!”
成星初停止了哭泣——明澈你怒不可遏，可你清楚你在跟谁生气吗?你在跟自己生气 啊，不要为难自己了，做好一只翩然而去的蝴蝶。要气就气当年那场毫无征兆的樱花雪吧， 是它把因缘三千刹化作了红尘一瞬间。
她推开他，擦干眼泪，努力做出笑容:“明澈，别离总会让人感伤，我的脆弱可以原谅 是吧?你刚刚还说:这种时候，哭总比笑要恰当一点。”
明澈别过头，再转回身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以为我不会失态，可我还是失态 了，可见我的定力有多差......可是，我为什么还要失态呢?星初，我其实没有理由这么难过， 这二十年你我好像总在不停地相遇相离，可是，你何尝真的离开过呢?”
他重复了一句:“星初，你不会离开。”
她笑着流泪:“明澈，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了，你我相识一场，到此时，一切无上圆满， 圆满到再走任何一步都显得那么画蛇添足。我只后悔一件事——在这里的时候，没有抓紧时 间，请你做我的皈依师。”
明澈黯然一笑:“星初，心若皈依，何患无师，既然有师，何必是我?”
“那我就一无所悔了，我也可以笑着走，远走高飞。”
明澈要替她擦眼泪的手停在风中，却轻轻地落在她的肩膀上:“星初啊，你做得这么漂亮，我不知道是应该心疼还是应该心安。”
“我觉得你应该向我学习，连我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我从来没有这么了不起过。”
那种宠溺温柔的重新回到他脸上:“‘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这个句子很美，适合所有正确的别离，把这个句子送给你吧。”
她看着他，深山里里的风声、鸟声、虫声、树声全都变得无声无息。
他说:“你走了，大山一定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一起遥望同一个远方——forever apartalways together，嗯?”
成星初温柔回视他:“我都记得，一言既已出，千山不能阻。”
明澈的笑容保持稳定:“星初，离开后，不管你选择哪一种生活方式，都要活得坚强而精彩。我能从大自然的每一次呼吸中感受到你，你也能从每一缕阳光和每一朵鲜花中感受到 我，不管时光荏苒，无论身处何地!”
他握了握她的手，慢慢背过身:“下山吧。”
她说:“你先走。”
他凝视她，用力点了一下头，迈步离开，脚步很重很慢，渐渐地，步伐加快，没有回头，身影消失在苍茫山岚之中，而山下，他的庙宇灯火阑珊。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第二天，姚鹏送成星初母女上了火车。 妈妈哭闹着，不愿意走，成星初只好哄她说:“我们回家看看，以后还会回来的。”
她永远不会再来了，以后，明澈和她相忘于江湖。
她必须这个时候离开，如果不走，她无法在他做手术的时候不露形迹，离开后，再怎么牵肠挂肚，都是她自己的事，是自己的事就能克服。
姚鹏还在喋喋不休:“你为什么非得这个时候走，再等几天，等明澈做完了手术再走不行?”
她说:“我妈的病需要定期复查，我在得知明澈要做手术之前就给她预约好了医生，没办法，分身乏术，再说，有你来照顾明澈，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姚鹏向她投来怀疑和不满的目光。 这个理由，就是她能给出的、希望姚鹏传递给别人的、连她自己都觉得无法自圆其说的理由。
她说:“明澈的手术做得怎么样，你要打电话告诉我啊，我不在，不等于不关心。”
姚鹏说:“你连给他打个电话都不准备打了吗?”
她反问他一句:“你给应璇打电话了吗?”
姚鹏做出了一个理解的表情。
成星初翻开明澈这一天的日记，他写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 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星初走了，我没有为她送行。我是不怕她来，也不怕她走，怕只怕，她还在 22 岁的春天向我回眸。
樱花树下一直有雨，蝴蝶在草上飞，时间有始无终，爱还像爱一样。可故事从未发生， 人始终在天涯。
释明澈，你要懂得:大盈若冲，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成若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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