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和我视频电话的时候说,我七十八岁的叔叔病重了,可能时日无多。
我问:“如果真的他熬不住,去了,你要回去吗?”
她一脸的不可思议:“这还用说吗?肯定要回去啊,你也得回去呀,大家都要回去!你真是的,怎么还能问这个问题?”
我说:“我不回去!”
妹妹沉默了……
按理,他是我们家族中仅剩的一个男性父辈,按理,是实打实的宗亲。他的葬礼,应该参加,但是,那些不美好回忆却如潮水,向我涌来……
爷爷家是地主,除了有很多土地、房舍,还经营了一个集吃饭、住宿、停车、棋牌、茶馆为一体的大车店,但是爷爷是个闲散人,其实就是好吃懒做,家里的一切事物都归奶奶打理。
奶奶似佟湘玉一般的人物,泼辣、好强、精明、能干,把家里的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奶奶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但是只有大伯、爸爸、叔叔活了下来。爷爷在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收了极大的刺激,去世了。伯伯继承了爷爷的衣钵,好吃懒做,爸爸是有志青年,参加了红军,随部队去了战场。家里只有大伯、奶奶和年幼的叔叔三个人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艰难的活着。
爸爸复员后,当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经过烽火的洗礼,爸爸为人正直,勤劳宽和,备受尊重。
爸爸娶了妈妈以后,陆陆续续生了大姐、二姐、三姐,妈妈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奶奶离开自己的家,来到爸爸妈妈家,叔叔也随着奶奶来到我们家。强势的奶奶、自私又好吃懒做的叔叔、仁厚孝顺的爸爸和老实木讷的妈妈再加上三个个孩子同在一个屋檐下,从此,那个幸福的小家就掀起了血雨腥风。
奶奶看不上没文化的妈妈,再加上生的都是女儿,重男轻女的奶奶对妈妈颐指气使,指桑骂槐都不屑于做了,而是直接非打即骂,妈妈稍有反抗,奶奶就挑唆爸爸对妈妈动粗。而我的叔叔,则会在爸爸对妈妈动粗的时候过来帮爸爸欺负妈妈,甚至会在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和奶奶一起打妈妈。听大姐说,有一次,叔叔在打妈妈的时候,八岁的大姐去拉架,叔叔一脚把大姐踢昏过去……
1973年,我哥哥出生后,奶奶很是高兴了一阵子。但是,那时她的身体已经不好了,去世后,叔叔偏说是因为妈妈虐待奶奶,导致八十岁的奶奶早逝,经常对妈妈口出恶言,甚至依旧会趁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对妈妈动武。
妈妈说,那时候,叔叔吃住在我们家,从来不会帮忙赶任何家务,不会帮妈妈带孩子,还对妈妈做的饭挑三拣四。他自己有时候上山砍菜卖钱,会把钱藏在墙缝里,爸爸问他有没有挣到钱,他就说:没有。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入赘了婶婶家。婶婶的父母早逝,只有婶婶和她的傻哥哥种了几亩地,还有些房产。
叔叔承诺赡养傻舅哥,善待婶婶,入赘后,叔叔对傻舅哥各种虐待。不能上桌吃饭,剩菜剩饭丢给他,那态度都不如对待他养的那只狗。一天到晚都不能闲着,家里的喂养的牲畜都归傻舅舅喂,上山捡柴禾,上田里扯猪草,捡粪,清猪圈、牛圈、猪圈,上山挖药材,干错活了还要被骂、被罚不给饭吃。村里有人欺负傻舅舅,叔叔从来不帮他,反倒是我们家的几个兄弟姐妹帮着傻舅舅讨公道。傻舅舅的衣服鞋子永远都是脏兮兮的,睡得房间是黑黑的小屋子,没有煤油灯,后来村里通了电,傻舅舅的房间也是没有电的。
爸爸让他对傻舅舅好一点,毕竟你入赘到人家,拿了人家的家产,就是一家人,叔叔说:“他不配拥有那些,我给他吃的、住的地方就算对得起他们家了……”
叔叔的儿子、比我大三岁,小的时候掉在火盆里,腿烧坏了,落了残疾,叔叔花了不少钱也没治好。他对儿子越来越失望,从来没有给这个儿子好脸色,动辄打骂、罚跪,导致那哥哥从小就自卑、懦弱又无能,光一年级就读了三年,读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叔叔就不让他上学了,说费钱。天天一瘸一拐的和他们在地里干活。挨骂,比三餐都准时,挨打更不用说了。 那可怜的堂哥哥也是被小朋友欺负的目标,也是我和妹妹帮他撑腰,但是,无济于事。
叔叔又生了个女儿,比我小五岁,大排行第八个,小名:老八。
叔叔对这个女儿宠到不行,和儿子形成强烈反差。
爸爸在村里受人尊敬,到哪里都会被恭敬地喊一声“二哥……”
叔叔在村里被人瞧不起,对家人不好被人嘲讽,有人甚至在他家门前挖水沟引水到鱼塘……每每有人欺负,都是我爸爸为他出面,长大后是我姐姐他们为他出头。
我们都长大了,爸爸不想让我们在农村受苦,带着没成家的哥哥、我、妹妹一起搬迁到外省,进了城,谋生。
最难过的当然是叔叔,他说:“不想让你们走,以后再有人欺负我,就没人护着我了……”
其情之哀,溢于言表。
我心里默想:没搬走,也没见你对我们有多好。除了对我爸爸恭敬,求到我妈妈了才喊:二嫂…”
我们对他有用了才喊一声:“老五、老六……”没用的时候,晚上在他家和老八玩,都会下逐客令:“还玩、赶紧回家吧,多费电!”
小的时候,他家蒸的馒头,我和妹妹放学后去他家吃了一个,叔叔从地里回来,好一顿不乐意,还和我妈妈唧唧歪歪:“你管好你家孩子,吃我们家馒头,我们晚饭都不够了……”
我们两家合伙种地,每次都先种他家的,轮到种我们家地的时候,他就说:“我心难受、胃难受,腰难受,要去县医院看病。”然后就走了,两三天才回来,只有婶婶、傻舅舅、瘸腿的哥哥和我们一起苦哈哈的在地里干活。
1997年,爸爸和妈妈等最后一个女儿也出嫁后回到老家,准备颐养天年。起初,和大姐一起生活,帮他们干零活、种种菜、管管孩子,生活的也挺好。
叔叔眼红了,说:“女儿已经嫁出去了,还在女儿家干什么,住我这里吧,两栋房子都在一个院子里,吃住方便,还能帮我撑个门面。在一个村里,随时去老大家,照顾也方便。”
于是,爸爸妈妈就搬到叔叔家住,那两年,没人欺负叔叔,村里的干部经常去看爸爸,顺便对叔叔也客气了许多。
不幸的是,爸爸查出肺癌骨转移,时日无多。
叔叔第一时间说:“我毕竟是入赘女婿,死在我们家里就算我不说,老婆也会觉得晦气,太不吉利了,你们还是搬回去吧。”
妈妈欲哭无泪,找到大姐。
大姐姐说:“我是出嫁的女儿,爸爸在我这里去逝会影响下一辈的运气。”
但是叔叔执意不肯再收留我爸爸妈妈,并限时责令他们搬出去,无奈之下,我妈妈找了村干部出面,大姐才收留了爸爸妈妈。
2022年5月初,我回到老家陪伴病危的爸爸,他已经痛的常说:“给一支杜冷丁吧,让我死吧,这样活着太没有尊严了……”
我哭着说:“您活着,我们就不是孤儿,我们就有精神支柱,再说你弟弟没有你,你放心吗?”
爸爸神色黯然,摇摇头:“管不了啦……”
叔叔来了,哭唧唧对躺在病床上的爸爸说:“二哥,怎么办?那个挨千刀的傻子放牛的时候,遇见同村的小王,他中午回家吃饭,让傻子帮他看牛,结果回来时候发现,牛绳把牛头缠住了,把牛憋死了,人家要我们赔钱。怎么办啊,一头牛要五、六千,我哪能赔呀。我不赔,他就在我家不走,还说要不赔钱,就去把我家牛牵走,要么就要去告我,二哥呀,你说我该怎么办哪……”
我爸爸闭着眼睛,眼泪流了出来,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说:“老五,你去看看……”
我路上问了他详细情况,到了叔叔家,见到了那个叫小王的男人。叔叔是这样介绍的:“这是我侄女,在大城市里做买卖,见过大市面的……”
那小王情绪激动,说:“不管是谁来,就算天皇老子来都得赔我钱!”
我和声细语地说:“你是小王啊。真是的,一头牛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主要劳动力,也是最重要的经济支柱。损失一头牛,半个家都没了。”
小王情绪缓了下来:“可不是咋的,哎,摊上这事,要不是那个傻子,根本不会死。”
我说:“我那傻舅舅,十里八乡都有名,可以说傻名在外。他这样的人不具备民事行为能力,别说不怪他,就算是他把牛杀了,或者把人杀了,都不用付法律责任。你把家里重要的资产托付给一个傻子,你想想,是谁的责任?”
小王不服,说:“我去告他,起诉他!就不相信没有说理的地方!”
我依旧平静的说:“你可以去告他,到乡里,不行再到县里,到省里,还可以去北京。但是你告他你也不会赢,搭了头牛已经损失惨重了,再搭时间、搭上钱,还不能赢,你想想,你是不是雪上加霜?”
小王难过极了,又不服气:“那我的牛就白死了吗?”
我说:“也不白死,至少,你明白了一个道理,你不能把重要的东西交给一个不靠谱的人,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还有,你如果不甘心,先找村里的干部咨询一下,看看,你不能得到支持。”
小王没吭声,我说:“我还有事,就不说啥了,如果你觉得不服随时可以来找我。”
后来,这是再也没被提起。
当天下午,我亲爱的爸爸就带着遗憾闭上眼睛……
葬礼上,村里的、乡里的、县里的干部都来吊唁,叔叔凑上去说:“我是他弟弟……”
直到我们离开,我叔叔还觉得不可思议,不放心,找我问:“你说,小王他咋就再也没来找我呢?会不会等你们走了以后再找我算帐?再找我的时候可咋办?”
我说:“不会。”
后来,等老八出嫁后,叔叔变卖了家产,托了关系,一家人去了民政局所属的福利敬老院,吃喝看病都由国家管。
可他却不安生。说敬老院的伙食不好,大锅饭,非要自己做,院里不同意,他就闹意见,到外面找女儿养,经常一年至少有十个月在外面。院里告知:再不回来,就除名。他才不得不回去住几天。住也不老实,看不上所有的人,和所有人都吵过架,三天两头住院。
三年疫情,他更是说:“天天像坐牢,哪都不能去,受不了了,女儿再不把他接出来,他就要死在里面了……”
老八没办法,哄着他,亲爹,没办法。哄不好了,就只能接出来。看电视、听广播有治病的药品、保健品,就买,家里到处都是那些连封口都没打开的所谓的神药和三无保健品。
劝他不让买,就说女儿不孝顺,不管他死活,天天说身体不舒服,不是这难受就是那难受,张罗着要去住院。老八焦头烂额,只好送他去医院,夫妻关系几度亮起红灯。
这就是我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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