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人早慧,两三岁就记事了,我记忆力不算差,但记事却要四五岁了。我记事起奶奶已经年近六十,她驼了背,少了牙,但皮肤却白得干净。从来都见她一天到晚地忙,扯着嗓门讲话,却不给人一点点凶的感觉,而且特别宠爱我们兄妹三人。
但是一向乖巧的我,有一次却让奶奶大发雷霆。
上个世纪60年代物资匮乏,我们用的厕纸是那种暗黄色的“牛皮纸”。有的人家也用报纸来替代,虽然报纸并不多见。可是奶奶坚决不允许我们用报纸上厕所,她并不是觉得铅印的东西对身体不好,而是怕辱没了孔圣人。奶奶不认识字,只要是铅印的东西,她就认为那是书,那是文化。她习惯把我父母看过的报纸整理起来,放在家中的某一角落。四五岁的我并不知道孔圣人是何方神圣,所以有一次,我把奶奶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拿来上了厕所。结果被奶奶发现,于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被奶奶打了屁股。
全国都在大喊打倒孔家店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小学生了。那个时候,批林批孔是潮流,我们口中的孔老二就是奶奶口中的孔圣人。有一次回去我跟奶奶说,你要是再叫他圣人,我就揭发你。奶奶笑着说:“揭发我又怎样?你们还能批判我吗?我大字不识。真搞不懂你们,读书学文化却去批圣人,没有圣人你们知道什么是字?批了圣人你们还学什么?”
那个时候我觉得奶奶真可笑,一点儿都跟不上社会潮流。现在才知道可笑的不是奶奶,而是我们和那个社会。奶奶的那句“没有孔圣人,你们还学什么”,言犹在耳,只是走进大学的校门,接触了“四书五经”,我才参透了奶奶那朴实的话语。奶奶没有读过书,但是一定是潜移默化的受到了儒家思想的影响,这影响一定有一大部分来自爷爷。
爷爷是山东人,在奶奶看来他是个文化人。我对爷爷所有的印象一是来自奶奶的描述,二是家中相框正中间那个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成年之后,我能感觉到奶奶和爷爷的婚姻是不和谐的,虽然奶奶长得很漂亮。但每次她讲到爷爷,甚至在讲到爷爷和她动粗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她眼神中的崇拜。因此,后来我听到奶奶掀开锅盖会说锅里空空如也的时候,也就不以为怪了。
奶奶并不知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但我读大学的时候,她会告诉我一定要多给家里写信,不能让家里人惦记。她也一定不知道“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但她会告诉我不要和比吃比穿的孩子在一起,要和学习好的在一起。奶奶不知道“大义”,但奶奶生了重病,哥哥当时刚参加工作要去国外,奶奶会说,不要紧,去吧,工作为重。儒家的思想文化居然在一个目不识丁的老人心中根深蒂固,这是对文革时期,想革除儒家思想的一些人莫大讽刺吧。
如果奶奶知道我的表妹——她喜欢的小冬冬,作为对外汉语教师,已经把孔圣人的思想传播到海外,那么不知道她会有多高兴。当然,在她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是欣慰的,她的子孙后代都成了她眼中的文化人,整个社会也像她希望尊孔丘为圣人。
也许是因为自己不识字的遗憾,也许是嫁给了一个识字的男人。奶奶一直对文化存有敬畏之心。爷爷去世以后,奶奶艰难地拉扯大伯和父亲,自己宁可累弯了腰,也要供两个儿子读书。如果张家是一棵树,那么不识字的奶奶,是我们家族的根。正因为它扎根于文化的土壤,今天张家的树才枝繁叶茂。我们家族虽然没有什么名人,但都喜欢读书,热爱文化,长幼有序,亲戚和睦。
奶奶没有见过的两代,也一定会秉承奶奶的善良品质,成为自尊自强,有德行有修养的人。也许这一切都是从奶奶敬畏一张报纸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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