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视着它,它凝视着我,瞳孔里密布着肃杀与深邃,不怒而威。我的目光如细针般穿梭在细密繁琐的绸缎上,在层层叠叠、虚虚实实、明明灭灭间游走。我的指间尚存着温热与刺痛,轻轻拂过那一双沉默的眼睛。那像是一阵东风,在凛冽呼啸中吹散沉睡的迷雾。
“崽儿呀!帮娘亲再拿点绣线来。”
“哎!好嘞!”娇憨可爱的崽儿捧着一盒蚕丝线迈着短腿跑向绣娘。
“娘亲,您这是在画什么呀?”
“你看这画像什么呀?”水墨在蜡纸上晕染开,青松冷峻峭拔,泉水潺潺不惜,顽石上伫卧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动物,正探着前爪想要畅饮一番。
“嗯……我猜……是大猫!对吗,娘亲?是大猫!”
绣娘看着崽儿稚嫩的小脸,轻轻地笑了“对!是大猫。那你要不要和娘亲学绣大猫呢?。”
“要!”
从那以后的时间里,崽儿每天都会静静坐在绣娘身边,看羊毛针在绣布间穿梭飞舞。
粉墙黛瓦,飞檐高翘,潇湘不分四季的连绵阴雨在青石路上日复一日地击打着鼓点。苔色略微斑驳的古宅内,各色布料在绣花棚架上挂着,褶皱中插着绣针,丝线和绒线整齐地摆放在置物柜上。绣娘坐在绣花棚架边穿针引线,发出轻微的沙沙作响,像窗外风摇樟叶,断断续续。
这是绣娘的望乡,这座古镇上,家家户户,绣女飞针,是古老湘绣的文化的滥觞。
云展云舒,针起针落,绣娘的大猫,在流水青松间缓缓走来。可这身影总是飘渺模糊,崽儿不知道这大猫究竟为何而来,又要去向何处。
“娘亲,绣坊的霞姨娘说到了新的素库缎和交织软缎,让我拿几匹给你,说你肯定中意”,崽儿还未走到绣花棚架就欣喜地喊着。
“还有她收到我绣的手帕,直夸我手艺进步了,还说我绣的花儿能闻到香味呢!”
绣娘捏了捏崽儿因奔跑而红润的脸蛋,把崽儿手里抱着的绣线放在绣架上,便在几十种色阶的纯丝、棉线和真丝绣花线中挑选,拿起又放下,双眉紧蹙地翻选着、比对着。
大猫的轮廓在丝线点点勾勒中终于有了最初的样子。绣娘在怀里圈着崽儿讲解着刺绣的手法、绣线的色彩还有每处的针法。崽儿都一一记到了心里。
绣线在绣布上交织着、缠绵着,曲径通幽,青松冷峻峭拔,泉水潺潺不惜,顽石上伫卧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动物,在茂林修竹间栩栩如生。正探足于清泉中,丝线使得其富有立体感,皮毛发亮,目光炯炯。而强硬的线条更凸显了它的威猛傲然,令人惊叹。
如同一块巨石砸向了这幽深安静的清潭,战争爆发了,国家被侵略者撕扯着,吞咬着。日本人来势汹汹,占领了小镇。这处世外桃源像是被打碎的宝玉,支离破碎,失去了灵气。
小镇在战火纷飞中不复往日的安宁与美好,每家每户用心血绣成的绣画在烧毁与抢夺中被摧毁。
绣娘在院子中生起火堆,她痴痴地抚摸着终于完工的大猫,火舌肆意,似乎要把一切吞噬。她当着那些举着枪杆子来搜查的日本人面把所有的绣品都扔进了火堆,连同那只她用十几年时光绣织的大猫,那只陪伴崽儿成长的大猫。
日本人的脸阴沉的可怕,愤怒浓郁得可以从脸上滴出来。火光里的老虎却愈发的神采、愈发的精神。
崽儿在奶妈的带离下离开了宅院,离开了小镇。绣娘回头看向了崽儿,只有一眼,仅仅一眼便迎着侵略者走去。
崽儿回身哽咽着,泪水迷离的双眼唯一能看见的是绣娘坚挺的背影,直直地面向日本人,没有慌乱,没有畏缩。
浓烟在夜色中久久无法消散,阳光在黎明的时刻也缺席了赴约。崽儿蜷缩着身子窝在草屋的角落,奶娘轻轻抚着背,她的心早已轰然崩塌。
这幅联系着母女之情的大猫在这场纷争中终于匿迹了。
这是一座常年被南方的阴雨所笼罩着的古镇,厅堂前长满青苔的牌匾翻新了,老街也热闹了起来。
阳光透过方格窗斜射进古宅,未完工的布料在绣花棚架上挂着,褶皱中插着缝衣针,颜色各异的线困成团纠结不清散满棚架。一位年轻的绣娘坐在绣花棚架边穿针引线,发出轻微的沙沙作响,像窗外风摇樟叶,断断续续。
这是她的望乡,这座古镇上,家家户户,绣女飞针,是传统湘绣的延续。
绣娘错落的针线完美地勾勒着一只威风凛凛地动物,走势明显近看却颇显杂乱地皮毛,栩栩如生,不怒而威。
“对!是大猫。那你要不要和娘亲学绣大猫呢?”
声音遥遥而来,却又像耳边轻柔的呢喃,最终还是散落在空气中去了。
我怔怔地看着这只威风凛凛的虎,眼泪斑驳,眼前的绣作也被泪水模糊了。母亲的面庞浮现于饮水虎之上,温柔的笑着,那双眼眸弯弯的,最后与虎的眼睛重合。那是一双充斥着坚毅与顽强的眼睛,是不容触犯与不愿屈服的内心。
女儿轻轻拂去我的眼泪,“您又想到外婆了吧”。
我凝视着它,它也凝视着我。我看到它眼睛里的顽强抵抗和坚毅不屈,它看着我,似乎带着母亲看我的最后一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