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后

题目撰写：神楽

作者：whatever

1）

他上小学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

一次恶作剧，他坐在位子上低头学习，眼睁睁看着两个小伙伴从他身后偷偷走来，一把捂住他的眼睛。他惊讶地盯着身后孩子的脸，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猜猜我是谁？”捂着他双眼——正面的双眼——的孩子憋着笑，另一个在旁边问他。

“说话的是小虎，捂着我眼睛的是明明。”直至此时，他依然莫名其妙。

明明惊讶地放开了双手，“哇，你好厉害！”

“你在说什么啊，明明你们——”

“是啊，就好像你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小虎兴奋地拍他的肩膀。

“只捂住了我的……你说什么？”他扭过头去，瞪大脸上的双眼看着他们。

“额，我说就好像你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一样。”

“难道你们……”

“我们什么？”

“没什么，当然啦，我感觉很灵敏嘛，哈哈哈哈！”

几个孩子闹在一起，没有人继续问他“难道什么”。

他当时想问的是：难道你们的后脑上，没有和我一样长着一双眼睛么？

2）

小孩子的感觉有时候很敏锐。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意识到，如果其他人没有同样长着两双眼睛，那他绝对不能说。因为别人都没有，他会被孤立，会被视为怪物，会再也没有朋友。小孩子无比了解他们自己的世界。

他考虑的不多，却足够关键。

那天回家后，他想要问问妈妈。妈妈正在厨房做饭，他悄悄走到厨房门口，刚想开口，又犹豫了。如果，妈妈也没有背后的双眼，听他问过后不喜欢他了怎么办？

站在厨房门口，对着母亲忙碌的背影做起了鬼脸。母亲一无所知，还在专心切菜。他跳起舞，无声的，扭动四肢，怎么搞怪怎么来，可是母亲一直没有回头。

也许她是憋着笑呢？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开始慢慢地，把手伸向衣架。那里挂着父亲和母亲的外衣，而外衣里有他们的钱夹。他是个好孩子，从来不会偷家里的东西。如果母亲能看到他的动作，一定会训斥他吧？

他伸手掏出了钱夹，母亲还是没有察觉。又夸张地把钱夹送回父亲的外衣兜里。这时，父亲从隔壁屋子里转了出来，看到了他的动作。

“你在做什么？！”

那天是他经历过的最可怕的一次训斥。被罚不许吃晚饭，写检讨，一星期不许出去和朋友玩。但是，晚上哭着上床睡觉的时候，他确定了一件事：

背后的眼睛，只有他自己才有。

3）

他开始留心很多以前没注意过的细节。

他发现，人们没有背后的视觉这一点是多么明显，他甚至很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从来没注意过。

同时也搞懂了为什么从没人发现过他脑后还有一双眼睛。小的时候当然是父母给他洗澡，还会带去理发，或生气时拍脑袋，有数不清的机会触碰他的后脑勺。但他发现，这双“眼睛”似乎只是拥有视觉的皮肤，看上去摸上去都和其他人的一模一样。他曾背对着镜子长时间用脑后的双眼打量自己的后脑勺。只有特别特别留心，才能看到似乎隐约有两个光点在闪烁。对着光点使劲摁的话，会有点软——同时也很疼，就如同用力按自己脸上的双眼一样。

这真的很匪夷所思，他不敢问父母，朋友也都是小孩子。有一次在自然课上举手问老师，有没有四只眼睛的动物，搞的全班哄堂大笑，从此他再没尝试过了解这双眼睛。

生活也就这样照常的过下去。他只是比别人能多享受一部分视野，此外没有任何变化。不会飞，智力没有超常，没有突然特别受欢迎，考试考的不好老师和父母还是会挨骂，没能想办法变得更有钱，甚至还不知道要去想办法替家里赚钱，而家庭也没有突然变的非常和睦。

倒挺希望如此，这说明他是个正常人，是个普通人，有着普通的生活，不是个怪物。

可是终于，平静的生活遭到了致命冲击。

4）

那是一个夜里。

恍惚的睡梦中，他突然惊醒。困倦地揉揉眼睛，不知道被什么吵醒，迷迷糊糊去厨房喝水。他的卧室和父母的卧室正相对，中间隔着一个客厅。厨房在客厅一头，两间卧室中间。走出屋右转去接水，模模糊糊看到父母卧室门口地板上似乎有什么红色的东西。可真的太困了，没有留意。

喝过水后，走回自己的卧室，通过脑后的双眼，他终于看清了——一滩血迹，还有血泊中的一双脚。一只粉红色的拖鞋被甩在一边。那是妈妈的拖鞋。就在他惊恐地站住脚步时，看到了令他更加毛骨悚的一幕。

一个人的身子从门后探了出来，戴着一副小丑人脸面具。右手攥着一把斧头，上面满是鲜血，顺着斧刃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电光石火之间，他又一次做出了判断：迈开脚步，强迫颤抖的双腿重新工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一般走回自己的卧室。趴在床上，止不住地颤抖。

嗵嗵嗵。

沉重的脚步声自父母的卧室响起，穿过客厅走来。他控制自己停止颤抖，深呼吸。

嗵嗵嗵。

越来越近了，他把脸使劲压在枕巾上，憋回已经流出的眼泪。浑身放松，一动不动。

嗵嗵嗵。

走到门口，停住了。他摆出最自然的姿势趴好，假装已经入睡。脑后的双眼紧紧盯着门口。

月光透过窗户射来，一张惨白的面具人脸无声地探进门口。

平稳的呼吸，一动不动。

面具人攥着斧头，一步一步，走到床边，低头看着他。

一副小丑面具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面具下那双眼睛一眨不眨。接着，面具人直起身子，高高举起斧头。

他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要动，不要发出任何异常声音，保持放松，呼吸平稳。他很清楚，小孩子，绝无逃跑生还的可能性，只能躺在这里赌一把。

面具人放下斧头。

嗵嗵嗵。

慢慢地离开房间，似乎回到了客厅。

他全身的神经依旧紧绷着。那个人在哪，在干什么，离开了么，还在怀疑他么？仔细聆听着，仍旧一动也不敢动。

终于，大门打开又合上，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离。

心惊胆战地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接着，他猛地跳起来，冲向父母卧室。母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身上满是斧痕，再也不能动了。

他痛哭着，颤抖着拨打了报警电话。

5）

警察、医生、加班归来的父亲先后赶到家中。

父亲把他抱在怀里，两人失声痛哭。

接下来的事情如同一片恍惚而匆忙翻过的剪影。他沉浸在巨大的惊吓和悲痛中，任由父亲抱着应付警察，医生，还有其他闻讯赶来的亲人和朋友。他机械地讲述着看到的事，但似乎警方也毫无头绪。

公安局，医院，父子俩奔波了一整天，到晚上也几乎没吃东西。父亲带着他在酒店订了一间房安顿下来，此时那个家自然是不能回了。

晚上，父亲下楼去买吃的，他趴在房间的床上，强迫自己睡觉。希望这噩梦般的一天能够快些过去。

“咔嚓。”房门打开，“儿子？我回来了。”父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酒店房门到屋内还有走廊，于是他没有回答父亲，趴在床上装睡。生怕父亲还想聊些什么，他几乎快承受不住了。

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父亲在换鞋，关门。接着，父亲向屋内走来。

嗵嗵嗵。

熟悉的，面具人的脚步声在房间内响起。

6）

他心脏猛地缩紧，冷汗瞬间流下来。

怎么会？

这个声音刻骨铭心般自昨晚起回荡在脑海整整一天，他绝对不会听错。

原来是父亲。

原来他现在和面具人同处一室。

他趴在床上，深呼吸，一动不动，脑后的双眼惊惧地看着门口。

嗵嗵嗵。

父亲走进房内，来到床边，俯身打量着他。

这一幕真是无比熟悉。又回到了昨晚最危险的一刻。父亲的脸庞如同昨晚一般占据了他后脑的全部视野，昨晚面具下那双黑眼睛又一次对着他一眨不眨。而他也又一次强压住自己疯狂地想要尖叫想要逃跑的念头。

平稳呼吸，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父亲站起来，转身离开了床边。

他暗暗松了口气。

“我说，你为什么像昨晚一样一直盯着我呀？”

突然，父亲背对着他问道。

父亲的脑后，隐约有两个光点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