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无月夜
桐城腊月的夜晚,北风卷刮起满地的落叶,肆意飞舞。彻骨的寒冷笼罩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路灯在上一场战事中全都光荣“牺牲”,天上也没有月亮。童哥儿凭着自己多年走夜路练就的一双好眼,灵活地避开四处倒伏的死人和被炸得七零八落的砖瓦屋梁,一边呼着白气,一边裹紧了身上的灰棉布小袄,趁着怀里的糖饼还有热气,快步向几里外小湾村头走去。村头的大油桐树后头,有一处透着微弱烛光的小屋,那里有他要见的人。
他有顶要紧的事儿要讲,这件事关系到那屋里的人,还有自己往后的去处。他被怀里的糖饼烫得烧心,只想着快点把这几个月盘旋在心里的这些念头都讲出去,哪怕她听不懂也不要紧,他要讲,还得要催着她快点收拾。战事越来越紧,堂里近日又不太平,刘麻子那边好不容易急务缠身无暇看顾自己,大好的机会一错过,往后想逃只会更加艰难了。他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也不知道这天象到底是凶是吉。
管他吉凶,事已至此他也没有退路,只有赌一把。
倒要看这从来不给我们好颜色的命,这回是不是该时来运转了。
1 玉堂白露正逢春
梦淑瞳在畅春园二层的包厢里正坐,虽然坐姿看得出富贵人家的平静从容,但微微潮红的面色和直愣愣的眼神却是出卖了他此刻内心的翻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戏台上的名旦正演至高潮一幕,抬手迈脚转身,身形婉转、音调悲壮,闻者皆动容,细听台下似有女宾的低泣。此角儿是闻名两江的京戏花旦,艺名玉堂春,九头身材,鹅蛋小脸,生得柳叶细眉、高挺鼻梁、杏眼顾盼。虽是一握腰身、玉质纤臂,扮的也多是弱质淑女,但举手投足间不时仍有一丝英气,因着这一丝英气,在这名媛遍地、舌根嚼烂的地界,倒难得听见关于她的闲话。
女子对于女子的欣赏,有时就是这么肤浅,名媛也不例外。
玉堂春其人,来历成谜,连收养她的班主也是不知道的。玉堂春所在的戏班,是两江风头正劲的“意花班”,班主吴遂人自小随父跑戏,眼看着父亲将小小的戏班带到闻名安徽,自身耳濡目染,也练就了好些的独门绝技,当然也还得了些左右逢源的法子,又比他父亲肯干,倒是渐渐地把意花班的名声传遍了两江各地。戏班鼎盛时,一月也不得歇上半天,这边金主的戏刚演完,那边渡口又有一艘披金挂银的大船等候多时。吴遂人虽然忙里忙外脚不点地,周旋在各个王公贵族中间,却也没被名利迷了心智,在南京的时候,路过玄武湖边,捡回来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娃。女娃生得白净,有一副贵相,在戏班里大家都当她是亲人照拂,渐渐地她不再怕生,总是一副调皮可爱的样子,逗得旁人哈哈大笑。然而无论吴遂人和戏班众人如何询问,女娃对自己的来历一律回说“不记得”,长此以往大伙儿也便作罢,只以“小姐”唤她。吴遂人生意兴隆,然而于子嗣上倒并不遂人愿。只有过一个儿子,长得虎头虎脑、身强体壮,却在十岁那年上染上风寒,戏班出戏忙无人照顾,竟不治而亡了。吴遂人捡到女娃算是老来得女,捧在手心里,绝不许她学戏,不舍得她受那委屈。但女娃颇有些戏根,随着戏班东奔西跑,常在后台偷偷练习,颇有些行家里手的架势。见女娃对戏如此痴迷,吴遂人架不住劝,只得同意她跟着学,但仍立下规矩不许她登台。戏班行程紧,没有谁有心思正经教她,因而她虽有慧根,但进步缓慢。晃晃悠悠过了一年,戊戌年一到,当今皇上就在几个书生的撺掇下意欲变法,把个朝廷搅得乌烟瘴气,还放出话来,谁还坚持旧东西,便是与他为敌,要砍头。吓得各地乡绅巨贾一时间皆不敢听戏看戏。戏班闲了下来,女娃的技艺反倒因得人点拨而突飞猛进了。
谁想到戊戌变法竟似昙花一般,只轰轰烈烈持续了百来天,皇上病倒了,太后临朝变法便惨淡收场,几个书生更是身首异处,咎由自取。但就在这百来天里,女娃的技艺竟比那头牌还出色了!吴遂人虽然惋惜女娃的才能,但坚决否决了底下人让她上台试试的提议。女娃倒也不恼,只像没事人似的仍是每天自己热闹。然而不料,就在戏班的活儿渐渐又多了起来时,头牌却染上了肺痨不治。此时恰逢两江总督过寿,总督亲点一折《玉堂春》。戏班花旦病重左右为难,慌乱下女娃主动请缨,吴遂人只得颤颤巍巍送她登台,不成想竟一炮而红!过后总督行赏,发现女娃尚无艺名,总督闻听了女娃之事,甚为感佩,便作主把戏名赐给了她,从此便唤做了玉堂春。
玉堂春下戏,在后台正待卸妆,忽听见养父唤道:“玉堂,前面梦家公子要见你,快点收拾干净了出来。”她心下不悦,虽然正经入行已是两年有余,与王公贵胄虚与委蛇也早成家常便饭。然而听闻这梦家公子素来放浪形骸,自己最是看不惯,现在却要虚情假意地对他卖笑,压抑了很久的骄傲和自尊突然作起了怪。
不如给他点苦头,玉堂春调皮地眨了眨眼,一边卸妆一边回道:“来了,请义夫拜请梦公子稍待。”
梦淑瞳在雅间里坐立难安,他迫不及待要见到这个玉堂春,他有很多话想问她,却又担心自己认错了人。正在他不停踱步之时,玉堂春款款进入门来。他忽地顿下脚步,怔怔地望着眼前丽人,一时忘了开口。
玉堂春先是在门口见他绕桌徘徊喃喃自语,又看他突然定住表情呆滞,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这一声倒是惊醒了神游之人,梦淑瞳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右手一指桌边圆凳:“请,请坐。”然后红着脸一屁股坐下去,这一屁股没找准角度,差点翻倒。“小心!”玉堂春眼疾手快,大跨一步捞起他稳稳地放在了凳子上。“好细的胳膊,倒似女人的手臂。”玉堂春思忖道,她想起梦家有传闻道唯一的小姐素来以男人自居,要求下人称其“三公子”,喜欢舞刀弄剑,甚至决计不肯穿女子服饰,出门也不肯带下人,俨然成为一方笑谈。梦家老爷子气恨难当,打了她很多次,打得半死。偏她命太强,总是逢凶化吉。如此几年,梦老爷便也对他放任自流。此人虽是男子作派但毕竟是女儿身,因此比起她那纨绔哥哥倒是温文尔雅翩翩君子,坊间对其口碑倒是一直不错。她之前还以为是梦家那个纨绔老二呢,现在看来,总不能点一个小姑娘的笑穴吧?玉堂春突然觉得有些扫兴。
梦淑瞳经刚刚那一吓,一时没缓过劲儿来。玉堂春见她呆愣的样子,心里叹气,看来只能自己主动询问了:“怎么?梦小姐唤玉堂来却又不说话,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好开口?”
没想到这句看似善解人意的话却激得对方跳起脚来:“玉娘子说笑了,在下身形弱质,但确为男子,还望娘子莫要胡说。”梦淑瞳白皙的小脸因为激动而泛红,像水蜜桃一般可人,眉头却是紧皱,神情认真不似调笑。
玉堂春心下了然,看来这梦家老三的确是有些古怪。不过这两年的摸爬滚打已经让她练就了处变不惊的能力,她福一福身道:“玉堂有罪,不该妄议梦三公子,还望公子勿怪。”说罢,用她那装得下银河的杏眼认真看向梦淑瞳,等待她的下文。
梦淑瞳心里叹一口气,好吧,她也不相信自己。但她在玉堂春来不及反应为何之前就收敛了低落的神色,然后她绕过小桌,关上房门,回到桌旁拉着玉堂春的手,低声说道:“绪文姐,你是吴绪文姐姐,对吗?”玉堂春心下一凛,欲抽手却发现对方攥得她死死的,她只好也低声回道,“我并非绪文小姐,公子认错人了。”“你忘了在秦淮河边曾经救起的小女娃了吗?”情急之下,梦淑瞳也顾不得什么性别问题,说道,“当时你救的就是我啊,绪文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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